第1章番外二:蒹葭计(儿女归宿)
对于子嗣,汉宏帝的生平考录这样记载:
“宏帝弱冠后拒娶,群臣忧惧,请将淮阴候之子,时年不到两岁的窦钰接入宫中。元宏七年秋,帝后婚,并下旨正式立窦钰为太子,位居东宫。太子四岁,后忽而有孕,诞一女,为长公主。”
小公主诞生后的三月,天下大赦,全国免予赋税,各地关税减半。
这个爱哭爱闹的小粉团乳名貍貍,不同于子衿,袅袅,霏霏,帝后不要她乖顺,只要她释放自己的天性,做一只快乐的小狐。
貍貍正名窦黎,黎明之意,封长明公主、
宏帝宣令公主可终生不嫁,赐予金箔宅田,建造公主府,成人前朝廷代为掌理。
太子窦钰被教育的端庄严律,克制自谦,以一个继承者的身份和教养来规训自己,每日课业繁重。
而公主貍貍,则享受父兄和母亲的宠爱,家庭里对她无甚严苛的要求。
尽管这般,公主似天生懂事,她活泼但不顽劣,爱闹但不惹事,是父亲和阿兄的贴心棉袄,母亲的知心灯笼。
太子窦矜也对这个妹妹甚为看顾,一起长大。
至于各种细节,如若外人要探窥一二,就不得不从一个叫福祉的小宫人所述写的日志,也就是后来的野史讲起。
书中,故事如下:
宏元改敬元的那年我进了宫,没有读过什么书,家中以排行喊我,公公为我起了个名,福祉。
因为谨小慎微嘴巴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公公调我入内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公主。
她在一颗不算高的老树上攀爬,为了拿回风筝,宫女们急急忙忙,我走过去化解困难,跪在地上让她踩着我的背下来。
宫女肃立,“这位,是长明公主。”
我连忙下拜,长明公主的大名,我刚进宫就早有耳闻,只是一直在前殿做事,如今调入后宫,才得以一见。
据闻陛下为养子,是皇帝的侄儿,后立为太子。
先皇后有孕时,一度有大臣想要废太子,先帝不允,好在十月之后皇后所生为女儿。
因此,这位公主可谓是保住了陛下当年的太子之位,兄妹俩感情甚好。
陛下继位时先帝后尚在世,先帝s后双双去世之后,陛下对公主的偏爱达到了顶峰。
宫内最广为流传的,是前皇后耍娇泼辣,与其他美人争执时不慎错伤前来劝架的长明公主,致使公主脖颈间留下一道鲜明的指甲血印。
陛下大怒,半月后郭皇后被废,后继纳祖姑姜家之孙女为姜皇后。
自此姜家出了两任皇后,荣极一时。
陛下与姜皇后感情不错。
皇后性情温柔,娴熟得体,心胸宽广,后宫比郭皇后在位时安定了不少。
二三十位姬妾,她也管的有条有理,最要紧的是与长明公主亦相处的十分和谐,两人站在一块儿时好似姐妹,有三分肖象。
便有些个宫妃茶余饭后得闲谈,“我看陛下是爱屋及乌了,她与公主像,陛下又偏爱公主,也就对她有几分上心呗,你我可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另一位道,“可是性子并不像,公主年纪小,活泼些。”
“要是让我选我也当公主,公主多好,要多少钱有多少钱还不用看人脸色,没有心事儿,当然活泼,”末了叹息,“还是公主好命……”
“也不是吧,她总是生病——”
“嘘!这是陛下的忌讳,闭嘴吧。”
这都是我在内宫的耳闻。
公主下树之后心有余悸。
她同我道谢,“有劳侍公解围了。”让我别同其他主子提起她爬树的调皮,尤其是陛下,“他会骂我的。”
随后特意赏我了些珍贵的财帛作为谢礼。
如今陛下二十六岁,说来奇怪,陛下十九岁继位十九岁成婚,婚后五年未有子嗣。
朝臣督促陛下不可一日无皇储,如今有一个皇子一位皇女,皇子一岁多,皇女半岁,但都是庶出。
因此朝廷每月都观天象,在天时地利时极力撮合帝后,希望姜皇后能尽快诞下嫡长子。
可惜一直未有动静。
皇后的面容温和平顺,没有子嗣也不妨碍帝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我也不觉有异,直至那晚,我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
新春宫中设家宴,酒过三巡,上首的陛下要去换过衣服洗了脸再来。
场内不见长明公主,便自然少了些欢声笑语。
听闻公主进宫后身体不适,因此未能入席,在偏殿休憩了。
有位贵妃直爽,说玉琼喝腻了,想试试民间的粗酒。
家宴喜庆气氛愉快,皇后也笑着应承,叫我去管膳房的厨子们找找,有遗漏之鱼便拿了来。
我自举办家宴的江英殿中出来找寻,提了酒,却因下雨灭了路火迷失了方向,来到一处平时未曾到过的水榭花都。
四周无人,我隐约探见水榭的阁中有人影。因想问路又怕不是寻常宫人,冲撞了贵人,只悄悄靠近想要看清再斟酌着问。
我似乎迷了眼,那衣服所绣的盘龙,好像是陛下……
这怎么可能,陛下该在偏殿,肯定是我眼花。
我躲到假石之后隐藏起来,怕被发现了惹事上身。
“貍貍?还冷不冷?”
我耳边炸开,想起伺候皇后时,陛下提起公主趣事,偶尔会叫貍貍。
貍貍,想是公主的乳名吧。
我的心跳加快,不敢置信,皇上为何会这个时候和生病了的长明公主跑到这里来。
“我好多啦。”
是女子之声。
这下我断定是陛下公主二人。
那处很安静,好奇心使得我屈身探头,借着月色照耀,我瞪大了眼。
公主正躺在陛下怀里,二人依偎在一块,那背影看上去十分亲密……过于亲密。
陛下执起她一只手与她手指逗玩儿,公主轻笑起来,转了个身,“我好像病得越来越重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甜脆无杂,“我和母亲的身体,真的很像……”
陛下低语。
以一种我从未在后宫场所听过的柔和程度,来细细得哄她。
“傻姑娘,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公主府离我太远了,年后你回宫里来住。”
“可我已经很大了,按理就要划府外住,回去你又要被那些公卿们骂的。”
“你再大于我也是一样,永远都是我的貍貍,阿兄恨不得将你带在身上,走哪带哪才好。”
“那不是像个大傻蛋?”
她笑他。
陛下捏捏公主的脸,“哪儿学来的粗话。”
“不就是跟你学得?总说我傻。”
“那确实是我的错了。”
陛下完全让着公主。
这一面我从未在后宫见过。
他们彼此望着彼此,很久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和草摇曳,还有他们的怀抱融成的一团寂寥的影子撒在地下。
公主摸了摸陛下的胡渣。
“别难过了。我今天忘了喝药,以后定会注意,毕竟还要陪着你,等你变成个老头子呢。”
陛下轻笑,俯下身与她脸鼻相贴,亲昵至极。
蹭了一会儿,那唇自她额头划至鼻尖,亲了亲,最后贴在她的唇上,开始与她深深交吻。
唇舌交缠,略带水声,在冬夜里燥热情动,比水榭的夜更缱绻旖旎。
吻毕,脸滑落到她的脖间,埋头进去……
我的眼越瞪越大,直到眼皮撕裂生疼,捂住嘴巴,尽量将头一点点挪了回来,浑身发麻也一动不敢再动。
“貍貍,别离开我……”
叹息自假石后来。
我屏住了呼吸。
直至夜半,我从极度紧张的睡眠中醒来,踉踉跄跄找回了江英殿。
宴席早已经散了,皇后问我这么久去了哪里,我定住心神道迷了路,隐去那段惊天的辛秘。
皇后看我半晌,没有怪我,让我自行回去,隔日再将酒送到贵妃殿中去。
回到屋内我怎还睡得着,这样的大事也无人可以分享,只得烂在肚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躺在黑暗里睁着眼,也一点一点剥析这里头的细节。
我忽而想到,陛下无子那几年都是在公主尚待在宫中的时候。
当时大臣强烈要求,天子必须要有子嗣,陛下还是不听。因此宫中流出陛下有隐疾的尴尬言论,直到后宫有孕,才终止了这些传闻。
公主去了公主府后,与陛下隔着宫墙也就聚少离多了。
而陛下平日甚少贪恋女色,后宫因党派联姻不断充盈,他还是一心忙于公务处事贤良,听取言谏,是个平仁的少年帝王。
陛下和公主每一次相聚的场面在我脑中走马灯一般,如一场迤逦的皮影戏徐徐而过,结尾,便停在今夜的水榭相吻那一幕。
我不知他们这种晦涩不能道的感情已经持续了多久,以至于会在家宴中偷溜出来相守片刻……
但我终于意识到,平日陛下看皇后时总是容易出神,是在透过她来看另一个人。
当今天子真正所爱,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长明公主。
那以后,我常常自想,淮阴候与先帝是远亲,血缘甚淡,其子与公主并无禁忌,按律可以成婚。
如果陛下不被选中当先帝的养子,是不是可以和公主终成眷属。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姜皇后似乎也知道内情。
陛下应该是不会对任何人道明,他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十分克制的君主,而每次与皇后对谈后离开,皇后都一副略微失望的样子,泫然欲泣。
我伺候久了,日积月累,确认了这一情况。
有日她在失落时与我对视,当时我已经迁升,是中常侍了。
她屏退下人,问我,“你去岁正旦撞见陛下了吧?说罢,都看见什么了。”
我不敢撒谎,略去拥抱接吻的细节,只说看见陛下和公主在一起。
我想皇后不会因为这个杀我。
我猜对了,她叹口气,“你要守住这个秘密,知道吗?”
我垂首答是。
无论是皇后,还是陛下,亦或者身份比较自由的公主,都活的如带了镣铐。
陛下只能日日夜夜看着神似公主的女子化解思念,而皇后被迫成了替身,至于公主……
公主开始迅疾地病弱,陛下心焦至极。
我与公主接触过几次,更加有体会,她本就是个很值得被爱的女娘。
活泼不失礼数,体贴没有架子,虽受尽宠爱却并不恃宠而骄,因此后宫上至皇后下至那些妃子,与她相处的都还不错。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公主生的娇媚,一张巴掌大的脸,水剪杏仁眼儿,粉嫩的樱桃唇,笑起来真有几分小狐的姿态,因为身体弱,身量比同龄人娇小些,因此二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
住在宫外时,她每次进宫,陛下都会放下手头一切事情来后宫找她,那大概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都道兄妹情深,我比其余人多知道一层内里,每次见他们在暗处偷偷将手握在一起,都为他们之间的羁绊涌出心酸。
一年正月,陛下已到而立之年。
他膝下子嗣不多,为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姜皇后也有了身孕。
公主在公主府迎来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她并未如陛下在水榭所言那般搬进宫中,可能为了顾全大局,这些年依旧住在公主府,每个月进宫两三次。
皇后大着肚子不便走动,陛下来跟她道别,我退到外边。
“朕要出宫。”s
皇后大惊,“陛下要夜出宫门?”
“我的貍貍病了……她病了”
姜皇后看着他灰败的神色,明白了一切,没有再多说什么。
夜开宫门是很危险的事情。
汉室常被有心军阀武夫联合谋反,一不小心就可能万劫不复,陛下这一去,等待他的必然是朝廷斥责和文官的无数上书。
但是我知道,陛下已经不在乎了。
陛下去的第二日,如预感的那般,长明公主猝然病逝,没有熬过她的二十五岁。
想到水榭的那句,“貍貍,不要离开我……”
旖旎和缱绻背后,更是一种怕被丢下的凄凉和恐慌。
公主死去,就是陛下最不能接受的情况。
皇后坐在一边抚摸肚子。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公主幼时,被送到了昆仑山看病,陛下还有先帝后陪她一起去的。
我那年十三岁,与族人轮着去昆仑山无追崖处守墓,陪伴先师姑母。
看见了陛下,我一下喜欢上了他。
而他只紧张怀中的小女娘,未曾看我一眼。
道长说,小女娘体质异常,先皇后一去,她也会渐渐虚弱,无药可医。
陛下听了落下泪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也是最后一次。”
我听着,惊诧不已。
“他四年不肯留有子嗣,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有子嗣,就杜绝了各党派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混乱……好在公主坚强并未随先帝后一块仙去,这些年他求遍天下名医,可公主之命无人能改。”
我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也不可能什么都失去,公主享受了加倍的荣华,便加倍流失了生命,陛下是一国之主,就必须牺牲个人的情感。”皇后缓缓道来,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斗胆问,“陛下何时爱上公主?”
“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守着一颗痴心,不曾与我分享。”
是了。
公主何时爱上陛下,也只有公主自己心中清楚。
我心中悲痛不已,却也知道这是无人能改变的结局。
窗外,大雪。
隐约见陛下踏一马,双鬓露白,沧桑披雪的孤寂而来……
终其一生陛下儿女双全、夫妻相敬如宾。
而他之心,单慕先皇后之女,他的貍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