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洛女锁心中
并不湍急的清水花盈盈荡荡,让那排队的南边船只婆娑过了窦矜的眼底,没过一次,便在窦矜的眼底埋下了一片寥落。
他站在船头,一直查,一直等。
慢慢的天黑了。
副将上前想来劝他回去,才醒了一会儿就来守在船上,大半日过去都水米未进,这么折腾伤还怎么好
只过来瞥到一角他的脸色,明明是秋季,窦矜的脸上聚集的失望都冻凝了。
火光将那点眉毛上湿气撩的反光,副将差点以为他的眉宇上结了冰雪和寒霜。
欲言又止。
“说。”
他腹中吞下叹息。
转而报告起另外的事情,“张丞相、欧阳尚书,还有尚书台其余几位大人从朝廷里过来,先去了西济见到了全秉笔。
张丞相年事已高,赶久了路,腿脚有些不好,尚书请丞相留在了西济。其余人舟车不断一同赶到了此处,正——”
窦矜脑袋在脖上转了半圈,望过来,副将叩手,稳声说,“正到处寻找陛下。”
这劝诫君主,术业有专攻,还轮不到他来。
岸上隐隐有几声接二连三的喊叫,似乎有人要硬闯,却被岸上副将的人给拦住了,在那里大呼小叫,要引起船上人的注意。
副将听着动静,侧开身退了几步,将视线让给窦矜。
欧阳宣着正襟戴冠的官服跑在最前面,他隔着几个士兵竖成的人墙跟窦矜相望,面红耳赤,目带执光:“陛下,放我们过去”。
身后七八个谏官都跟欧阳一气儿,在士兵那儿吆吆喝喝地不肯罢休,那架势和每次退朝后不肯罢休的群谏一模一样。
那些士兵没得了命令不敢用强,只伸手干拦住不叫他们过。
“陛下,欧阳有话要禀!”欧阳宣跟窦矜对望了几瞬,确认窦矜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瞬间,鼻孔里抖了两抖,喷出两股热气儿。
他顶起胡子,扔掉头冠往后退,将身体对准了岸边,撩起袍角起跑,看样子是打算要跳河。
窦矜这才淡道,“放他们过来。”
副将等这句话等得头皮发僵,朝岸边大喝一声,对那些士兵朝内挥了挥手。
船板甫一放下,七八个文人组成了集团气势汹汹过了河,将那木板踏地咯吱乱响,擦过副将等人掠起一阵冷意浓厚的寒风,打在副将脸上生疼。
打仗他会,但还是被这种文人的架势弄得有些杵。
士人的刀子就是口舌,野外枯燥的河岸,无人打理的泥土,停摆的散船,荒野的气息都因着他们顷刻间有了人的治理痕迹。
他们到哪里,就将朝廷带到了哪里。
“什么事。”窦矜疲惫的都不想多说一个字。
不出人意料的,欧阳宣未语先跪,其余人按照身份等级站在左右前后,也紧跟着为首的他跪了一地。
他随即起了半身,目光方落在窦矜腰上的高度,盯着腰间的香袋和挂坠大声呼和:“臣来,请陛下即刻回宫!”
边说,边重重叩拜,不再起身,也不管那船上水泽遍布,被水兵来往踩的都是脏兮兮的泥污,将他熨烫地一丝不茍的官服浸黑、浸脏。
权利等级内的恭敬化作了萧条空洞的樊笼,劝诫此起彼伏,每劝一声便趴一个。如翻滚的海浪朝孤身站在船头的窦矜推去。
“朕找到她便回去。”
欧阳修闻此话,连摇摇头。
早在秋前,尚书台和朝廷就晓首以盼等着窦矜,结果他倒好,让大s军回来了,自己留在了曹阳没回来,一封封去书如石沉大海被他搁下不理。
后面的夜袭把朝廷也吓了个半死。
都说君臣一心,窦矜我行我素,只搪塞隐瞒,什么都不和朝廷通气。
还是请了御医,他们才后知后觉知道窦矜的身体情况,又是一阵焦磨熬了过去。
君主一崩,朝廷要即刻启继位成规,来另觅君主才行。
欧阳宣后怕之余气愤更甚。
更别提窦矜后来的作为让他在曹阳每日垂头顿足,只觉得呼天喊地都不灵,必须来找他。
窦矜执迷不悟的症状在欧阳宣的眼中,已是要强行干涉和鞭挞的地步。
不再扭捏遮掩,他跪在地上,开门见山地批评窦矜:“陛下的生死不是陛下一人的生死,而是关乎天下。臣等有知情的权利,陛下受不受伤,伤恢复的如何,有没有子嗣的后顾之忧,这都是要商榷的公议,并非一家之私!”
窦矜望着远处,依旧油盐不进的冷漠样子。
欧阳宣失望地摇摇头,不知窦矜能听进去几分。
他以右手指天,“陛下私自夜袭,又隐瞒病情,已经是对先祖,对汉室的大不韪,为一消失的女子冲昏了头脑,将身负的重担和责任抛下,费劲所有兵力在一个女人身上,而弃朝廷于不顾,更会另高祖失望,另祠堂内的列宗蒙羞啊。”
说到此处,只差涕泪交流。
这有些过了,不仅贬低了御尚,还得罪了窦矜。
欧阳宣身后静的掉针,吸气声频发,甚至有人来拉扯他衣袖,提醒他注意措辞。
可欧阳宣不怕掉脑袋。
如若窦矜今夜杀他,那也正好,算他从前有眼无珠,死了,此后也不必再侍奉辅佐这样一个君主。
一时无人再话,从前刻的高昂掉入海底,这种嘎然而止的静充斥着整艘不小的商船,散到了已无其余客船的夜河里。
圪垯
圪垯。
欧阳宣捕捉住这不寻常的细微,他擡起眼皮,朝声音的源头那看了一眼。
窦矜将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骨头里摩擦出的圪垯声。
“欧阳宣。”
欧阳宣侍奉窦矜两载,激流勇进,什么难听的话,什么南墙窦撞过了,就是没见过窦矜这种样子。
他的两只脚尖都像悬在风里,落不到实处,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滚吧。”窦矜背过身去。
欧阳宣的身后,众人侧脸挨着地,开始偷偷地面面相觑。
按窦矜的性子,真能就这么算了?
听到是这三个字,准备人头落地死不瞑目的欧阳宣,铁铜一般的思维内闯入丝丝别的情绪,又很快被理智挪走,他不肯动摇。
动了动唇,还是那个姿势不打算走。
“朕明日跟你走,满意了吗?”
笑起来,走过去对那些跪了一片的其他人,弯起腰,轻悄悄地说,“朕到死都逃不出宫,朕死也会死在宫里,请你们给朕收尸。满意了吗,你们满意了吗?”
副将骇然。
也许欧阳宣和孟常能够逃脱一死的命运,都是因为御尚的那封信。
信中明亮的嘱托和期许,收住了窦矜一往无前的伐刀和心魔。
若不是御尚,他们早就遭殃了。
可这些人却几次口诛笔伐地贬低御尚,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么。
欧阳宣大概也想到这其中的关节,一时陷入无语。
但他永远都不会为长幸说话,只要他还站在这个位子上。
一场闹剧,就这么随夜深落寞了。
***
回宫后,不少小国进献了各色各样的美女过来,都呆不长,四散到了各处,就是不会在宫内。
直到窦玥进献了一个与长幸七八分相似的女子给窦矜。
她出场的方式特别,立在湖泊上的小桥之上,周边都是银白的冰天雪地。
等窦矜下朝路过时,他远远看到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她回来了。
拔脚跑过去,低声喊了一声许久叫不上的名字。
“长幸?”
可惜一回头,他的梦又碎了。
窦玥被唤过来时,与他解释,“陛下何不试试呢?有时候相处久了谁还分的清真假?而且足流姑娘也是会些神算术,尤擅长天象,陛下留着她没有什么坏处,反而朝廷蛮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就是不碰她,放在宫中又能怎样。”
“怎样?朕觉得碍眼,不仅仅她,我觉得你也很碍眼。窦玥,不要把你的那一套用在朕身上。”
窦矜直唤她的名字,窦玥这才有些怕了,被窦矜捏住了手,痛的发抖。
“你在复仇吗?因为我将李凉送去了西济,你失去了你最爱的替身。”窦矜扯起一丝凉薄的笑,“故意可怜朕,好让自己心里舒服,贱不贱。”
窦玥神色一暗,不反驳也不承认。
徒留苍白的话语,“臣将她送走。”
“不,她要留下。”
他将她一把甩出门去。
“你走。带着你的女儿,带着你养的那些长得一样的情郎滚出宫去,别再出现在朕面前。”
窦玥也一笑,不留恋地离开了。
而足流,窦矜让人称她神女。
她可以管天象,但只能说大吉不能说大凶,实则是个政治下的木偶人。
这样还不够,窦矜命工匠在宫内造了个高高的樊笼,最顶处有个纯金打造的笼子。
他将足流锁在那金笼子里,让她住在高处,日日供人观赏。
足流很快就吓傻了。
她曾以为他要的是天下,而自己可以用神算呼风唤雨让他成为全天下都不敢忤逆的皇。
结果得来的不是她翘首以盼的后位,而是一个无比坚固又堆砌虚假的笼子,勾引的心思灰飞烟灭,每日求救般地想要活下去。
没了长幸的窦矜,当皇帝当得实在是挑不出差错,没什么快乐也无什么难过,情绪异常的平稳。
只是手段暗狠得让人发指,可以不动一根手指头就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就像是陷入了另一种极端。
转眼,隆冬大雪。
而诺大的汉宫里无妻无子,凄清无比,所及之处到了夜就变得死寂一片,实在是太冷清了。
唯这正旦的夜宴丝竹将将缓冲了几许,欧阳宣急病,已于年前病逝。
新上任的中书比不过欧阳那般的犀利,只明里暗里催着窦矜立后生子,“二十二有余,着实不小了没个皇储,社稷怎能平”
他听的有些麻木耳痒,怀念欧阳宣生前的入木三分,那种犀利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遂,命人开窗。
冷风呼啸进来,穿过他左右臂前的半透帷幕,灌得他醍醐灌顶,灌得老中书一阵哆嗦。
这风冻的寻常人浑身肖凉地不似在人间,而窦矜像是很合这冬风,阴间来的一般,另他意外地爽快。
一声猫叫,唤得窦矜侧头。
雪地里,大肥猫祥瑞被婢女一路追逃窜来窜去,在窗外疯跑,底下的人将它养的肥头大脑,难得它还能跳动的起来,扑落了一串的雪子滚了几滚消失在窗外。
面无表情地转回脸之前,他眼角入了一点跳跃的火光。
才发现是高处的洛女阁,不知何时竟然燃起了一点明灯和星火。
高处金铎撞响,似飞引的雪白蝴蝶在空中翻飞,朝他这边飞来,绕在他的脑中,幻化成一个灯中脱出的鬼魅女子身影。
由虚转实,又由实转虚。
是他的长幸。
有什么撬动了窦矜脑里的那杆秤砣,他人朝一边歪去,像是醉了一样往窗那边的方向晃了晃,全则以为他吃醉了酒,忙手疾眼快地过来扶他。
结果被窦矜反手一推,他哎呦一声,就见窦矜中邪似的将手中的东西一丢,酒水洒到空中,人已经用力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丝竹被惊得一停,众人不知所谓得瞪着窦矜的身影。
他没有预兆的,顷刻间往门外飞去。
全则两眼突出,目瞪口呆,“陛下?陛下!”
飞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上。
“还看什么,快去追啊!”
窦矜出了殿门连那放着的鞋也不穿,直接踩进了深到脚踝的雪地里。
他撒开了腿飞奔,听到身后有人追过来,立马脱了那沉重的拖尾褂衣,丢弃这堆金砌玉的枷锁,扔在踩碎的玉琼里,光着脚继续往那光亮处奔去。
边跑边笑,笑出了眼泪。
风刀子般挂在裸露的皮肤上,痛的他快意。
而雪又戚凌凌的轻柔婉转落下,飘拂在他的发上肩头和睫毛里,像女子的呼吸。
他甩开袖子,甩开了后边的一切,就这般朝着那方向疯跑一通,直跑到了洛女阁的楼下推开了门,门的冷风惊醒了守夜扫洁的小侍女。
颤颤巍巍的跪下,“陛下,陛下万安。”
“这灯是你点的。”
“是,是奴婢。今日正旦,按往年规矩,御尚”刚说出这两个字,极度紧张的她不敢再说下去,因为窦矜走了进来,吓到了她。
他衣衫不整,身上泡着惨白的雪絮,面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唯独眼角发红,比阎王更怖人。
“去,将那盏长信宫灯找出来。”
侍女有些怯怯的茫s然。
窦矜挥开她自己跑上了楼,片刻后下了楼梯,手里护着一盏金错灿烂的宫灯。
他将宫灯双手攥在怀里,出门前藏入了衣领,一没烟又踏入了寒冷的风雪之中。
门前不远处,全则等人远远的等着,想要围过来将窦矜擡回宫。
窦矜不前进也不退后,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站在对岸,不肯过去人间。
张平叹一声,“今夜,便随陛下去吧。”
陈鸾示意那些围城一堵墙的人兵散开来,还给他一条可以走的路。
下刻,窦矜似孩子般执拗地跑远。
他一下都没有回头,孤苦伶仃的身影在风雪里被冲淡,败给这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一个普通的人。
陈鸾眼中萧条,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张平摇摇头。
“凡尘才是炼狱,人生注定多磨难啊。”
风雪刮擦视线,他抹黑走近了那挂着许多诡异白绦的东宫里,来到了和她初见的,痴缠了这许久的原点。
将那盏灯放下,随后光脚盘坐在灯前看雪,等待着子夜。
等待着子夜一过。
他的长幸就会再次出现。
“没有人知道,我当皇帝不是为了享受权利——”窦矜红了眼圈,对着那盏静谧不语的灯说,“我只是想要抓住我爱的人,从前是母亲,现在,是你”
子夜更声敲,却无故人来。
他落下一滴热泪,闭起了眼,像长幸摁在他胸口那般摁在了跳动的心房之处。
“我爱你。”
“这便是我心底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