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明灯变为人
窦矜的声音很低,估计也累得不轻。
长幸轻轻拢了拢他的手,聊以慰藉。
这里安静的,只有听彼此的呼吸来证明生息,两人的脸上,一般的疲惫和麻木。
她仔细地环顾四周,阴暗的高楼宫阙,明前的冷寂寒凉,从前几次走过,只觉得历史的深奥幽远,城门前的两座大饕餮石像庄严壮阔,令人望而生畏。
没有哪一次有今日这般深刻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寂寥和孤独感。
想到今夜所发生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
她一直痛斥窦矜的冷酷和残忍,以一种上帝视觉站在制高点上去评判他的所作所为,觉得无可救药。其实,从未要试图真正地去走进他内心的生活。
今日之后,她想去思考,这座王城,到底是怎么泯灭人性,又带给了在这里的人什么。
思绪纷杂之时,眼底模糊,被水所囚,摇摇欲坠的一轮红日燃遍肚白的天边,染红了长幸的眼底,天亮了。
长幸在东宫正殿与他分别。
窦矜要去正屋换装,而她,则该回灯里去。
“去睡一觉。”窦矜放开她的手,借着日光,弯腰,仔细觑了眼她的脸色。
第一次以白日看她,连眉毛的形状都清晰无比,她的呼吸温良。
窦矜喉头滚了滚,偷偷地放下心来,“死不了。”
“我,有话问你。”
“知道,子夜时见。”
长幸得了回答,才肯自己回了书房。
王索弑君,消息一出,即刻震惊朝野。
因此发生在卯后,称“卯后之变。”跟窜变之事有关之人上至丞相下至马侍,七连八核,共三百八十多人下了监狱,哀嚎一片。
不奈王相雀却跑了,士兵去逮人时,他已得了王索失败被杀的讯息,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后宫待产的王美人惊恐垂泪。因着身子特殊,皇帝只将她软禁,并未如何她。
王相雀此前借征帝之手,得以独揽大权,结党营私,已是一颗毒瘤,招致朝堂其余势力不满。
无论地主散客,背后坐庄的终归是皇帝。王相雀不过是做黑、背锅的鹰犬,归根结底,如若不是王索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私自刺杀,王家的如日中天,断然不会戛然而止。
王家掉马,群臣在朝上唇舌交战,探讨如何处置王氏犯人,吵得不可开交。
窦矜也在旁,却好似处身事外,漫不经心地听着四方老儿们的聒噪。
王索,要怪就怪哪个都不把他当人看。
如若那夜,突发奇想的征帝杀子可成,征帝必然是要嫁祸给唯一在场的他,如若窦矜弑父可成,王家倒了血霉,他也不能自保。
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唯有按照王相雀的谋划,先杀了皇帝,嫁祸给太子,这样一来,皇帝死了,窦矜也会被朝廷送上火架,他才能逃出生天。
王索要自救,推进了计划,可注定只是个政治斗法的牺牲品。
窦矜腹中所想,是王索谨慎了一辈子,十几年忍辱负重,不到万不得已,怎会铤而走险,他要弄清王相雀所谋之事,是不是真的准备刺杀皇帝。
“大卿们都先歇歇,”帘后,征帝头疼欲裂,他轻启唇角,“就按姜相的来办。”
殿内变得鸦雀无声。
姜公的办法,是所出方案中最严酷的酷刑,刘相异议,可征帝立挺姜公。
“弑君之罪,千刀万剐,亦不足以,寡人心意已决,退朝!”
大臣们面面相觑,彼此会意。征帝放弃鹰犬,要改讨好自己的老丈人家,与太子破冰。
“诺!”
“诺!”
*
晚间,窦矜走进书房,室内弥漫一股浓郁的药苦。
长幸手边有一耳瓶,天春渐暖,东宫露天阁不仅除树无花,三里内都寸草不生。
他撚起瓶内的纤细花枝,知道她溜去了未央宫附近的园林,“腊梅还没谢么。”
“还未至四月,腊梅可开至三春底。”长幸手不停,“我在那边,还看见了一只三花的野猫,长得彪悍肥美,埋在自挖的洞里,很聪慧。”
纸包里已经摆了些红棕的药丸,都是她让窦矜找人拿了中药,自己实验熬制,晒干成粉,再捣碎了加水捏制。
窦矜默了一会儿,制住她动作的手,“你的药,真能救?”
“试试。”长幸递给他一丸,“你闻闻,有没有腥甜之味儿。我闻得多了,鼻子已经不灵了,闻不出来。”
窦矜坐下,一只手随意搭在单立起的膝上。那药丸才凑近鼻尖,他五官登时皱在了一处。
“恶心。”抢来一丢,扔回了纸包中去。
长幸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得呵笑,“就是这个味儿。”
窦矜看了她一会儿,轻扯嘴角。
又很快平复,桃花眼转了几转,“你不是有话问我?“
长幸点点头,“是啊。”
她花一日时间调整好情绪,把自己拉扯进这制药的一方天地里去,此刻已经平复了许多。
虽然只是昨夜之事,好似隔了一个春秋,颇不真实。
她平和问,“昨天,你让我和你一起跳,是逃跑的意思吗?”
“是。”
“能逃去哪儿呢?”长幸说,“你喊我跳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我们能去哪儿。”
窦矜表情平淡,“我不会让自己死在他手上。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至于他,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
“但你不会杀他。”她道。
“他今日不杀你,明日不杀你,却指不定。哪日又改变了主意。你为什么昨天,就不下狠手了呢?若是跑了,你会得天下口诛笔伐,成为一个杀父未遂的混蛋。”
“你希望我杀了他?”
“我可没这么说。”
长幸看到了皇帝老实面目下的残暴不仁,他确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老人家。
征帝要杀他在先,按他的脾气,他很可能选择杀了皇帝,再杀了王索,但是,他一直都在防守,没有主动出s击,甚至要带她跳楼逃跑。那一刻,她觉得他是宁可不当这个太子了,也不会拿征帝怎样。
窦矜笑了。
“不会。”
他的笑里,带点一了百了的味,长幸愣愣看着,一瞬即逝的笑,有苦涩和嘲讽。
“我不会杀他的。他不是我,我也绝不会成为他。”
成为一个,抛妻残子的懦夫。
长幸被他口中所出大大震惊了,原来,他有自己做人的准则。
意识这一点,她顺势劝解,“既然你都懂,放下吧,你为了和他作对,随便杀人也是没有意义的,将那柄刀剑放下,从新而行,向死而生,都还来得及。”
“不可能。持剑持刀,立身立道。我放不下怨,也放不下剑。”
“可人生在世,终有一日会死,会消逝,你若将立身立道绑架于他人之上,是没法永久的。”
“你错了。我之立命,无关于我父。”他问,“长幸,你生前就无怨?死后亦无悔?”
这倒把长幸问住。
“不过是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何人能免俗?”窦矜看着那些药,“你现在,尚且有七情六欲。可见死了,这怨恨亦然不可化解。”
长幸摇摇头,“还是不同。至少我放下了,珍惜可以拥有的东西,我选择了站在你这里。”
这回,轮到窦矜沉默。
他们都有彼此还不能共情的领域,观念各站一居,不可融合。
沉默了良久,长幸情绪低落。
窦矜看她歪着头扇药下的柴火,在为没能劝解开自己而苦闷,寻思说点什么。
便说,“王相雀逃前盗走虎符,是要谋反了,皇帝老儿重病不起,正是好时机。”
此话一出,长幸当然顾不上继续跟他吵架。
“什么?!虎符被盗?”
他颔首。
虎符乃是调兵遣将的唯一兵符,形状似虎,上有相同的铭文,左右两半相成,左在统领军将领所存,右则在中央。调兵时,须得左右两半相合,方能听令。军队见虎符如见君亲临。
此等信物被盗,无异于朝廷将门敞开,腹部露出,毫无防备。
“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皇帝老儿已经派人加紧重新刻符,但虎符失效会乱军心,史上从未有过。是君主之过。除了御军,其他皆要死守秘密,不可宣章。”
“那这几日,岂不是更凶险?”
“祸福所兮,逢凶化吉。”窦矜道,“你不必多虑,尽快将药研制成,交给我就是。”
烟香和药香一起烧着,水沸了,她忘了看火,将将去掀盖。
却因方才谈论忘了垫帕而被烫,“斯!”手下意识折返了一下,衣袖拂上盖子,害的药撒了不说,锅还飞了一半摔在地上,“噗噔“一声,砸的半碎。
她很懊恼,忙里慌张地去收拾,被他隔桌伸来摁住了手。
长幸:“”
她自他握住的手腕处和一地残片污渍,看向他的脸。
“你在乎这里,我清楚。”他说,“既然如此,就一直站在我这里。”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直站在你这边了?”长幸掰开他的手,抱膝嘟囔。
他笑笑,自己起身,“我让人过来打扫,不用你弄。”
长幸喊住他,“喂。”
“怎么?”
“帮我弄一些地鼠过来,我要试药了。”
窦矜扔下二字,“等着。”
待人离去,长幸托腮叹息。
他们总是如此,在一次一次濒临冷战前不断割据,拉扯,别扭而和谐的交流方式。
她不该再以现代人的眼光去驯服,他是属于这里的,不能改变他,正如不该改变历史,改变远古时代。
但可以挽救,让本走上歪路的事情,回归正轨。
她方才想要告诉的,是人这一辈子,无论和谁,终究还是跟自己相处,建立的信仰也好,准则也罢,也都是要从自身出发的,方为长久。
如果,窦矜能够和自己的父亲和解他未必,不是一个明君。
带着满腹焦虑,她用地鼠实验了一次又一次,终于,那服了药后,本不算活泼的小地鼠,可以慢慢站起来喝水了。
熬了大夜的长幸黑白颠倒,大喜过望,她兴冲冲地跑去窦矜寝殿敲了敲门。
“窦咕咕,开门。”
“成了成了,我成了——”
门被敲得砰砰砰响,直到被人从内打开。
她笑脸相迎,却见衣服松松垮垮的窦矜裸着半边胸膛,脸上一烧。
长幸还未曾嘲笑他是个野人,倒是他,他表情更加古怪。
“你又吃错药了?”
“你……”他看了看天光,“没有回灯里去?”
长幸一愣。
也顺着他目光,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日照远山了,光甚至直射到了他和她的身上,暖糖烫如火,这可不是刚天亮那会儿,已经火烧屁股,日上三竿。
她大退一步。
她做实验做的废寝忘食,不知今宵酒醒何处。
但,天亮了,这么久。
怎么她还在。
难道……变,变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