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方音体陆
方丞和黄春并非直接从方家宅邸回来的,而是去了趟西门家,一进大杂院,打窗户便看到北屋愁云惨淡,西门太太和四个儿子枯坐着,西门不知所踪。
方丞暗道“坏了”,西门知道了情书的事,又不可能求助野男人,怕是上香山了!
其实情信见报的事情早在他得知后的当晚就阻止了。虽然最开始得知时确实大快人心,但他到底不是十年前那个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了,冷静下来便熄火了,那样的秘事,写下来两人赏阅是情趣,可要广而告之,对女子该有多恶劣的影响。
他是想叫西门认输,却也做不出这样没有下限的事,纵然他作为男人对情信传播无所谓,但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么的刻薄,他不能眼睁睁看音音遭此心刑。
所以这几天他不仅拦截了报纸,同时也在派人大面积回收流传在学生手中的小册子,希望尽可能地降低影响度。
而之所以没有将所做的这些努力告知西门,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西门心里的小算盘——她根本不打算与他结婚,拿到物证后,势必要翻脸不认人。
这种预感让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每一件于己有利的事情都要充分利用起来,他晾西门三天,想在最后一日逼她做一项交换,哪知她这从不坐以待毙的性格今天更是如此极致,居然深更半夜上香山!
一个弱女子,乘黄包车该有多危险,那些拉洋车的男人……方丞心乱如麻,生怕西门遭遇不测。
而最糟糕的是他和黄春出城后车子抛了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自己动手修车,车子修好雨就来了,开上山路后雨势更大,方丞修车时碰破了右臂,顾不上血流如注,心跳如雷地盯着雨幕。
黄春忽然道:“三爷,前面有人。”
方丞也看到了,雨帘密集,模糊只瞧见狗熊样的一个人牵着一头驴,驴上是体积略小的一头母熊,驴下跟着活猴一只。一个个水淋淋的,既狼狈又猥琐,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揪紧了心,虽然没遇上歹车夫,可看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被大雨糟践的够呛。
车子提速开了上去,不待停稳,方丞便打开门冲了出去:“音音。”
西门音朦胧听见这一声,骤然回头,是方丞。她这半晌头晕体痛,到了看见方丞的这一瞬是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从驴上坠了下去,方丞吓傻了,急冲上去将她搂进怀里。
平日如玉的人,此时哪有半点体面可言,头发一绺一绺凌乱地贴在脸上,樱唇发白,面色如雪,一瞬叫方丞想起了她摔倒流产的那天。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声音都抖了起来,怒道:“西门音你在干什么!”
这人简直荒唐,这样的天气,骑着一头破驴往山上走,又气又心疼,气自己,也气她,未及数落,看她昏昏然无力的样子,料到不止是淋了雨那么简单,急问明珰:“她怎么回事?”
明珰连忙大喊:“西门老师的脑袋被驴踢了!”
黄春小跑着过来给他们撑伞,护送上了汽车,方丞脱下外套把西门裹住,但雨水已将西门从里到外浸透了,裹住也无济于事,水流很快就渗出来,他于是道:“快开车!”
黄春和苏明珰上来,车迟迟不开,在等朱大舅。
而朱大舅攥着缰绳在雨里怯怯然踟蹰不动。
方丞来了脾气,问:“那头村牛怎么回事!”
“呀!”明珰立刻不依了,“谁是村牛!你才是村牛,村牛都不如,你住在山上,你是山牛!”
西门晕乎乎听着,怕方丞撇下朱大舅不管,急抓住方丞的手臂,意思明确,要朱大舅上车。朱大舅因花柳病成了个病秧子,这半天给暴雨冲得够呛,咳嗽不止,万一他自己牵驴找不着别墅的路岂不要命。
方丞打开自己这边车门,对朱大舅喝道:“还不上车?”
朱大舅陪着小心答:“不劳您驾。”
“瞎客气什么?上车!”
朱大舅说:“驴……会跑。”
他嘴笨,明珰于是翻译一遍,说朱大舅的意思是:他上车就没人管驴了,驴就要跑丢了。
方丞气得差点背过去,喝道:“驴跑了赔你,快给老子上车!”
朱大舅站得纹丝不动,说:“妹子明早过门儿。”
明珰翻译:“舅的意思是,明早姨娘嫁人,没驴没法过门,他现在就要回家。”
“派汽车送你妹子过门!成了吗?再不成,老子雇八擡大轿!”
朱大舅摇头,拽着驴要下山。他分明未出一声,明珰竟然还能翻译出他的心声:“舅的意思是,无功不受禄!我们村牛可不像某些生意人奸诈,哼!”
朱大舅吓得连忙摇头:“不是俺不是那意思。”
方丞嘭地把车门一关,断喝一声:“黄春!开车!”
这下西门的挣扎、明珰的叫唤全不管用了,车子冲破雨幕,疾驰而去。
西门知道争也没用了,强撑精神说:“方丞……信……”
“你别说了!”方丞知道她要说什么,真是悔之莫及。
“信……方丞……明珰……”西门挣扎着看向明珰,她现在又晕、又疼、又冷,牙齿打架,实在是难以连贯地说出一句整话来,希冀明珰能够像给朱大舅翻译那样,帮她翻译一遍。
明珰会意,原原本本把情信要见报的事说了一遍,并且添油加醋,把情况说得紧急万分凶险万分,但信是她洒掉传出去的事却只字未提。
方丞哪顾上听,怀里的人凉得像一口冰窖,这下肯定是要病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外伤,他揪心地检查着,但黑天雨夜能看到什么,急道:“除了脑袋被踢中,还有哪儿?”
明珰于是把泥石流那一桩说了,方丞简直心疼到无措。
到达方音墅后,他不等将西门抱进屋,便一路喊着让管家去请住在香山附近的那位英国大夫,西门仍旧惦念朱大舅,喃喃不休,他只好对黄春说:“你去安排。”
黄春立刻安排的明明白白,派几个听差去追朱大舅,为了载驴,开了院子里那辆挂斗的运纱车。
方丞抱着西门冲进卧室,猛地甩上房门,紧随其后的明珰狠狠吃了个闭门羹,差点撞断鼻子。
她拍门大叫:“我得进去给西门老师换衣裳吧?”
黄春上来请她肃静,同时过来的还有端着一沓干燥新衣的仆妇,黄春说:“明珰姑娘,快去次卧洗个热水澡换掉衣服。”
“不行,我得先给西门老师换。”
黄春不跟她废话了,拿起双手互相捏着,左手把右手捏的咯吧咯吧响,然后右手把左手捏的咯吧咯吧响,这样热身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说:“你要再不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明珰吓怕地脑补出一幕被这人扛起扔进浴缸的画面,于是连忙跟着仆妇走了。
也管不了西门老师如何换衣的问题了,反正……反正方丞以前又不是没给老师换过衣裳擦洗过身子,那方音体小册子上写的多了去了。不定西门老师怎么想的呢,自己这回千万别再像六国饭店那次一样弄巧成拙可就又要惹老师的嫌了。
如此强行对自己进行自我开脱,便心安了。方音墅彻夜点着灯,暖气在三月里也不停,一进浴盆,暖烘烘的热水将人笼罩,外寒内热,明珰一下就舒服的得打了个哈欠,就跟回到自家没破产那些年一样。
洗了澡换了衣裳再出来,那间主卧的门开了,她连忙进去,西门老师干爽地卧在丝绸锦被里,头上包着印度丝绒发罩,手臂和香肩处露出嫩粉的丝绸睡衣,锦衣玉臂香闺……这种氛围,简直不像自己那个大杂院的老师了,如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般。
一对外国夫妇正在给她诊断。明珰不敢则声,直到大夫给西门老师挂上吊瓶,方丞出去送客,她才凑到床头。
轻轻唤:“西门老师?……?西门老师?西……”
“唤什么唤,我没死!”
西门老师忽然没好气地出声了,但依旧闭着眼。
明珰以为她还在为洒了情信的事生气,惭愧地低下头嗫嚅说:“您身上好些了么……”
西门不答,胸脯的起伏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仿佛忍不了,气愤地睁开眼看向她,忿忿道,“叫你来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脚底抹油,除了贪财还滑头,我实在是瞎了眼!”
“我、我、我没有跑,我这不是……”
被打断!“没有跑!你没跑我怎么被他洗了澡!”
啊!明珰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辩驳或安慰,只有咬着嘴唇惭愧地把指头扯来扯去,知道西门老师气坏了,不然也不能对学生说出‘我被他洗了澡’这种话,连国文烂爆的苏明珰都听出这是个病句!
“你今晚不许离开这屋!”西门老师色厉内荏地命令,虽然明知方丞刚才是情急所致,但也糟心。
明珰为难,你们俩明明蜜里调油,我又不是看不出来,刚刚方丞那个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反正是没见过哪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能那样慌乱过!上次六国饭店我和小伍帮倒忙就遭了西门老师的埋怨,这次我一个人上阵,回头火力全要向我开……唉!
心里叹着气,嘴上却狗腿子一样说:“一定的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