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方音体贰
西门收起那张‘混账玩意儿’字条,对旁边鹌鹑样的两人说:“走吧。”
伍一帧听罢立马往外窜:“我先下去把车开门口。”
速度太快,明珰来不及插话他就没了影,撂下她和西门殿后。明珰有些发怵,她现在是跟西门老师独处都有心理障碍。
西门对她的异状毫无感知,今日自己未能遂了方丞的愿,来日也要纠缠,而自己受制于物证,又不能生硬拒绝,逢场作戏于自己来说实在太累,而今天方丞生了气,势必会佯装冷战等着她主动去求和,她决定不去,硬着头皮拖上几天,等金宅搬走的那天再去以大局为重相央,麻烦省却几天是几天。
把算盘这样一打,却是柳暗花明了,刚才明珰和伍一帧那一出反而歪打正着,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刚才自己嗔怪他俩,实是不该,不由的牵过明珰的小手说:“黄春没有难为你吧?”
她的手温软中含着呵护,叫明珰触心,想起平日里西门老师的温柔关爱,那当真是装不出来的啊,这样的西门老师真的是神秘人吗?
回家的一路上她纠结不已,罢了,猜来猜去不如一探,她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张嘴。
西门音察觉到她的动静,扭头看过来:“怎么了?”
“……”明珰好容易酝酿起的那点勇气荡然无存。“没事!老师咱们快到了!”
夜已深,胡同深处偶有犬吠声传来,俩人下车后谢过伍一帧,各自回屋歇了。
算了,还是再观望一下,这样天大的事谨慎一些准没错。虽是这样想,但爬上炕久久睡不着,直到公鸡打鸣才朦胧盹去,瞬时梦到她在西门老师家吃饭,吃着吃着发现除了她谁都不动筷子,全都阴恻恻地盯着她,不好,饭菜有毒!她赶忙扔掉碗跑出去,正撞上一个人,擡头一看,是真哥哥,她想拉真哥哥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不想他却不动,而是生气地质问她,是汉奸娃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骗人!
“我不是汉奸娃!我没有骗人!”明珰猛地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一扭头对上姨娘的苦瓜脸。
“别睡懒觉了,今天有客人要来。”姨娘一贯的无感情色彩的口吻。
明珰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注意到姨娘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穿着那件当了赎、赎了当的丝绵袍子,还涂了口脂。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朱姥姥让姨娘再醮的事,果然,没过一会,朱姥姥就在院子里出现了,身后有个牵驴的老汉,满嘴顺义口音,显然就是那天说的那个姓胡的鳏夫。
明珰正在屋门口梳头,给胡老汉的花驴子用鼻子喷气吓了一跳,心头越发气恼,梳好头后也没进去,杵在屋檐下生闷气。
院子里晒棉被的大娘和大肚子媳妇嘀咕说:“可怜见儿的,有姨娘有弟妹还能算个家,这么一来,外头那些个狼呀虎的,是一点子忌惮没有了,明珰这丫头……唉!”
在她们看来,明珰无依无靠,想要在这种世道之下存活,恐怕过不久就得走西屋艳红的路了。
北屋西门音和她母亲此时也正望着窗外的苏明珰,恻隐之心也是排山倒海。
这时院子里的小花驴刺拉拉鸣叫了起来,西门见它试图去啃晾衣绳下边砖缝里的干草,担心小四儿的衣裤被蹭落,于是出去取。
小花驴又闻到生人的味道,头高高扬起,朝西门打了个鼻喷。
明珰怕吓到老师,喝骂:“你这畜牲,后退。”
“没事明珰。”西门倒不至于被一头小花驴吓到,她定了定心神,见明珰总和一头驴过不去,也猜到她更多是在撒气,到底是个孩子。
西门看明珰的脸憋得通红,还在恨恨地瞪着花驴。终是感性压过了理性,说:“到我屋里来。没吃早饭吧?”
明珰眼圈顿时红了,家中破产这半年来,饥一顿饱一顿,还哪有一日三餐的规律,又有谁问过一声早饭。更何况,挂心自己餐饭的人……
等从回忆里拔出来时,明珰已经坐在西门老师家餐桌前了。西门家的早餐很简单,一碗棒渣粥稀得映出人影,几块儿白薯-一大家子分的,另有几个窝头,一小碟咸菜,西门老师的碗里只余下了贴底的粥,明摆着是匀给了自己。桌子不大,加上她之后就更显逼仄,几个半大小子挤成一团,紧贴着手臂,西门太太凳子抽得老远,谨之……谨之呢?
刚要问出口,门帘掀起,谨之跑回来了,还拿着两只热腾腾的枣儿窝窝。因着各种不可说的原因,西门现在算是最了解明珰的人了,她明白明珰现在的处境和顾虑,因为了解所以心疼,又不好开口安慰,便想着买些甜口的东西哄哄小姑娘。
她把枣儿窝窝递给明珰,柔声道:“哪,吃点甜的。”
明珰鼻子酸酸的,推辞道:“给弟弟们吧,正长身体呢……”
她话还没说完,除了小四儿和西门老师,桌子前的人就都找借口走了,温课的去温课,忙活计的忙活计,西门将枣儿窝窝递给明珰:“这是特地给你买的,快趁热吃吧。”
明珰推辞不过,热乎乎的窝窝就被塞进了手心,像个小手炉一样温暖,她掰了一半塞给旁边吸着口水的小四儿,才吃起来。她又想起来昨晚那个梦,可现实却与梦境截然相反,西门老师眼里的心疼是那么真切,眼前的饭菜虽不丰盛,却格外珍贵,明珰心里那个怀疑不由摇摇欲坠。
北平的枣儿窝窝里果脯用得是红枣,绵白糖浓郁、枣味香甜,她的舌尖心头都甜丝丝的,西门老师怎么可能是神秘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
穷人张罗事情向来从简,甚至连笑脸都省略了,朱氏全程木着个脸,就把自己和胡老汉的事情敲定了,十几分钟后,朱姥姥看娃,朱氏和胡老汉去天桥裁衣裳、打卦看吉日,去了回来也不过仨钟头,朱氏始终铁骨铮铮面无表情,奔赴刑场一样。为了两个幼儿,她也是豁出去了。
过门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到时朱大舅的黄包车拉不了恁多人,老汉于是把小花驴留下了,回头朱大舅拉朱姥姥和小娃,朱氏骑驴,也就齐活了。
胡老汉和朱姥姥一走,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吃完了枣儿窝窝,明珰已经不再愁闷了,家没了,怨天尤人有啥用,以后更得靠自己了,赚钱去,于是告辞西门老师,挎起花布口袋去卖绢花了。
西门也拎了书袋出门,今天是礼拜天,本是不必去辅仁的,只是辅仁办公室是她与戈亚民的“联络点”,金宅突然被方丞截胡,自己这边担心暗处有眼不便主动联系,但她相信以戈亚民的敏锐一定会发现端倪,料想这几日他一定会联系自己。
然而,办公室毫无信笺痕迹。
这让她不安了,当第二天第三天方丞仍然没有动静时,她就不由有点忐忑了,方丞的脾气她再熟悉不过,昔日吵架过不了半日他就要用各种方式来引起注意。况且他们曾经那样的心有灵犀,方丞岂会不知她想要拖延,又怎么会纵着她这样久,眼看金家将要搬迁,这档口可不能出变故,她必须得去方丞前面探探虚实,适当示弱一下。
礼拜二的课少,她下了第一节课后打算给方丞打个电话,经过办公室走廊时,见有几个老师在报栏前窃窃私语,但看到她走来时却立刻噤了口,委实奇怪,又想到今天授课时,有几个学生的精力也是全然不在课本上,一个个盯着她傻笑。越想越不对劲,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是方丞前日给她买的那一身,照说学生们的新鲜劲儿也该过去了啊……
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方丞热恋时的情信即将见报,她这边事情多也便无暇深究,课间做讲义的间隙,她给方丞打了个电话,仆妇接的,说三爷去戏园子了。
方丞听戏?她觉得怎么那么怪,但又不好说什么,请仆妇等三爷回来后知会一声,就说她来过电话,左右她也低头了,没找着人可也怪不到她。
然而直到翌日中午,方丞也没有返来电话,这就极其不妙了,明天便是金家搬走的日子,这样下去,明天不知自己要如何大费口舌了。
她于是再次打电话到方音墅,这次是海东接的,说三爷在洗澡。
“等会儿出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海东为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实诚,哪怕隔着话筒,西门也能感受到他一如九年前那般质朴。他嘴里的话从不会有应付客套那一说,她稍稍放了心。
别墅那边,海东去瞧盥洗室的门,说:“三爷,您好了吗,西门刚打来电话了。”
浴室传来声音:“就说我去六国饭店跳舞了。”
“啊,三爷你要去跳舞啊,你不是跟周经理约好今儿盘账的吗?”
里边无语了好一阵子,然后咬牙说:“叫你说跳舞就去说跳舞,废柴玩意儿!”
海东平白被骂,不满地嘟囔一声走了。自己打电话给西门,说:“三爷原本约了周经理盘账,可听见你打电话,又说要去跳舞。”
方丞裹着浴巾出来,正正好听见这句话,气得扶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