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北平三月叁
明珰瑟瑟发抖,她强行让自己镇定,看了看埋头写字的小四儿,声音发颤地说:“小……小四儿,我回家吃饭啦,你把西门老师的本子收起来吧,不要说我看过这个本子,不……不然会被发现冒充签名哈。”
她的声音不仅发颤,而且还有点讨好。
她从不习惯展示脆弱,也不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平日里小嘴伶俐赚钱有道,看上去胆大快活,可那都是假装的,因为爹爹说一个人越表现的胆小怕事,越容易招坏人惦记!可事实上她到底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无父无母,在这乱世之中怎能不胆怯呢,她一直死皮赖脸跟着姨娘,也是为了蹭姨娘的亲戚,借他们给自己壮胆,好叫外人认为自己也算个有家的人而不敢觊觎。
遇到西门老师后,她觉得遇到了观音,温柔善良,不嫌弃她汉奸娃的身份,悲天悯人,她对西门老师的信任和依恋无法形容。
但现在她不敢叫出来,不敢喊出来,爹爹说凡事三思而后行,她粗心,一向不遵守这个教诲,却在最最恐惧的这一刻想到了这句话,神秘纸条是西门老师写的?为什么?她和肃奸委员会正在找的那个代号‘明珠’的人有什么关系?她关注自己多久了?数不清的疑惑充斥着她的大脑,在没有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她不敢冒动。
眼下她才真真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可以求助,真哥哥也不行,他不知道她是个汉奸娃。
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即使再恐惧,她也不能叫人发现异样,她需要继续和西门老师保持原状,只有这样,才能不引起怀疑,才有可能找到真相。
她克制浑身的颤抖,收起书袋,跟正在外间做饭的西门老师招呼一声要走,西门说:“吃罢饭再走。”
“不了,天马上要黑了,姨娘一个人抱不了弟妹,我去接一下。”她一边说一边翻书袋假装看有无落下书本,以此掩饰自己的拘谨和生分。
西门音忙着烙春饼,头也没回地说了声:“等一下,带几张春饼回去吃。”
说着铲起新出锅的一张,连带盘子里的几张递给她,顾不得听她客套,忙着又去烙下一张饼。
明珰踟蹰一下,蚊子一样对西门的背影说了声谢谢走了。
西门哪能发现明珰的异样,她自己今日也是心乱如麻,下午被‘心雷’劈过之后一直缓不过来,想明珰孤苦无依,自己当真是下不去手,然而性命攸关,到底拿她怎么办?这一天天的,日子过的如此恓惶无助,找到物证后还得对付人证,何时是个头啊,远的焦虑,近的也疲于招架,与方丞的一礼拜之期还有五天,明天生日又是难缠的一天。
翌日在辅仁上完课,她怕方丞派人到学校来接,于是绕道从恭王府出来了,正打算拦一辆黄包车,学生伍一帧开车过来了。
“西门老师,您回家是吧,我正好顺路,载您一程。”
她婉拒,说自己去东交民巷。
伍一帧忙道:“东交民巷啊,巧了,那也顺路。”
西门纳闷了:“背道而驰的方向,你怎么哪哪都顺路。”
伍一帧虽然日日风花雪月,但对西门却是尊重得很,暗恋这么久愣是丝毫不越界,连言语都不曾有过半句唐突的,所以西门并未意识到他有那份儿心思,加上他是个出了名的活跃分子,跟谁都打得火热,便更是没往男女之情上想过,只当他是热心肠,有意想绕道送自己一程子,实在不欲麻烦他,说:“天儿不早了,你赶快去办你事,我叫辆车就好了。”
“别介,真顺路,不骗您!”
伍一帧急煎煎地下车伺候打开门,他确实不算撒谎,因为他被海潮指派出来勾引苏明珰,屡屡碰壁,今天于是想了曲线救国的一招儿——西门老师不是跟苏明珰一个院子吗?自己多接近西门老师不就顺便接近苏明珰吗?再说自己跟西门老师一块出现,苏明珰总不能像上次那样把他当小流氓吧。
所以说,不论西门老师上哪儿,他总是顺路的!
西门拗不过他,只好上车。
伍一帧心神荡漾,说好了是给林海潮勾引未婚妻的,然梦中情人往旁边一坐,他立刻就把正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
西门老师这两天换了装扮,惊艳了所有师生,小礼帽、长风衣、光裸的小腿和那矮跟玻璃皮鞋风靡全校,简直就是《卡萨布兰卡》的东方版女主角,叫人魂牵梦绕。
“小伍,你是不是常常带着一位朋友住在宿舍?”西门忽然问道。
“您是说海潮吧。”
“个子高高,长得很出众,走路生风的那个。”
“没错,那肯定是海潮。”
“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吧?”
西门这番套话算是找对人了,伍一帧话多又密,梦中情人在面前,他丝毫不觉自己是在出卖兄弟信息,反而越说越起劲,给西门讲了个事无巨细,林海潮是苏明珰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离家出走暂住伍一帧宿舍,为了退婚想尽办法云云……
西门从他的话中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你是说,你那位朋友林海潮没见过苏明珰?”
“没!他长得太俊,见了还了得,指定退不了婚!”
西门益发纳闷,想想昨天不仅明珰称林海潮为真哥哥,林海潮也称明珰为铃铛……敢情俩人是在互相隐瞒身份。
看来小骗子遇上了小骗子,全无心肝,不足为患。
这时正巧车子到达圣弥厄尔教堂,只见苏明珰捏着一朵玫瑰花踮脚张望,想是已经等了有一阵子。
伍一帧也看到了苏明珰,但他和梦中情人相谈正欢,哪还顾得上林海潮的婚姻大计,恨不得装作看不见,直接不停车从苏明珰脚上碾过去好不耽误自己和西门老师谈话。
西门叫住他,下了车后,明珰立刻伸来那朵玫瑰,“西门老师,我给您买的生日礼物。”
明珰克制不了心里的紧张和恐惧,话说得十分拘谨,好在西门没有留意到,只是颇不过意地说:“你又没钱,买这做什么?”
说着从书袋里拿出几个铜板,硬塞给苏明珰。
这一举动让苏明珰心中五味杂陈,西门老师向来都是这样,温柔善良,那种天然的教养和善心不是装能装出来的,所以,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西门老师就是恐吓自己的那个人,会不会这里边有什么苦衷或误会。
“小伍,我就这儿了,你去忙吧。”西门把钱塞给苏明珰后,回头跟伍一帧招呼一声,苏明珰这才发现伍一帧。
伍一帧早就把勾引苏明珰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了,眼下他的注意力在刚刚苏明珰说的那句话——生日?
“西门老师,您今儿生日啊?您来这儿,是过生日的啊?”他问。
西门笑笑,说:“算不上,约了人来坐坐罢了。”
明珰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瞧着,心想这个花花公子前几日轻薄自己,现在又对西门老师大献殷勤,当真无耻。
伍一帧对她完全无视,正一边挠头一边抱怨自己没准备礼物,说:“要是早知您今儿过生日,我该好好置办一下的。”
明珰闻言忽然灵光一闪。
今日她是来做电灯泡的,可现下她有疑窦在心,面对西门老师总是控制不住地紧张,唯恐被察觉。况且今日要面对的是方丞,她作为一个生意人,还是打心眼里佩服方丞的,搞不好将来自己生意做大了,还要跟方丞有合作,所以不便现在给闹僵的,倒不如请这个小五还是小六的也去凑个数,有其他人在身边,自己好歹能缓解缓解紧张,倒时若是惹了方丞不开心,他也能分担一部分火力。反正都是西门老师的学生,学生给老师庆祝生日顺理成章。
她和西门走出去十几步后,忽然说:“对了西门老师,那个小五还是小六的,他上次调戏我,今儿正好遇见,我得质问他几句,您等一下。”
不待西门阻拦,她已经跑到伍一帧车子前,咕咕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没几句又跑回来了,西门见她来去匆匆,正想询问,被前面的人群分散了注意力,饭店门口聚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运垃圾。也不能叫垃圾,因为那分明是大堆大堆的玫瑰和蜡烛,每一堆都像小山高,看样子都要当垃圾处理掉,引得路人驻足惊叹。
西门看着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这些东西是从六国饭店出来而不是进去,否则一定是方丞的,浪漫晚宴之神器,男女主人公被万朵玫瑰和万盏烛光簇拥着,地上撒着无数花瓣和彩屑,旁边两列身穿红黑制服的吹鼓手……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书里都是这样写的,要是方丞也给她来这一出,她是要起鸡皮疙瘩的。
其实她想象的这种场景差点就成型了。昨天黄春受命下山准备晚宴事宜,临行前三爷的要求只有四个字——罗曼蒂克!但正巧他赶上临时有事就转交给海东去办了,海东不知道怎做才叫罗曼蒂克,于是把四九城的喜轿铺请教了个遍,心想这种婚嫁聘娶的行当总该有经验。最后的结果是三爷来验收时一进房间就石化了。
还好验收的早,还有的挽救,叫人撤掉那些俗套的鲜花蜡烛。此时此刻,六国饭店顶层的大套房窗明几净,餐桌上的刀叉闪闪发亮,雪白的餐巾叠得整整齐齐,高脚杯里已经倒好了红酒,流水般的背景音乐若隐若现。
方丞架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刚在一万朵玫瑰一万盏烛光的簇拥下骂完海东,心情难以回转,但看看眼下自己极简的品味,也算略有宽慰。
桌上一尊广口花瓶,注满了水,插着一朵玫瑰,只有一朵,全屋只有一朵,并且花瓣上含着朝露!烛光也不是没有,但在卧房里边,是两枝粉紫色的睡莲,已经点上了,此时暗香浮动,清雅宜人……此情此景之下,一双爱侣浅饮对酌、哝哝软语,音音岂有不情动的?
音音怕宅门仆妇之口舌,来这里尽可以无拘无束,清清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享受二人世界,给自己心爱的人放洗澡水,看着她身穿真丝睡裙在面前晃来晃去,游动的诱惑……
浮想联翩中,敲门声响了,挂钟指在七点钟,他知道是音音来了,不觉莞尔,但没去开门,而是拿起高脚杯,漫不经心说了声:“进来。”
门一开,确是西门来了,只是随西门进来的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十分聒噪。
“不好意思啊方先生,我上礼拜就和西门老师约好了,今年生日一起过,我……”
“停!”
方丞打断,问西门:“她来干嘛?”
西门看他反应比想象中大,柔声说:“小孩子不懂事,非要给我过生日!”
空气凝固,方丞本来是匹狼,后来做生意戴上了儒雅的面具,在音音面前是不作假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但现在的音音还是从前的音音吗?
他克制住了,冷笑一声道:“小孩子不懂事,连大孩子也不懂事???”
今晚是要行好事的,岂能因为出现一个电灯泡就丧失绅士风度。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回头想个法子支走了事。
于是对西门一笑:“坐吧,你那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