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北平三月壹
继续装糊涂有些说不过去,西门只好说:“兵荒马乱,我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那个病确实得过,我们不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
她以为示弱能叫方丞放弃追究,然而方丞唇边的那抹讥诮越发深了,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要和他做戏下去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夜色中的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娇痴卖力的音音了,如今的她狡猾、算计、不忠,谎话张口就来,更遗憾的是,她还爱上了别人。可又能怎么样呢?他仍旧喜欢,不受控制地沉沦,爱不释手。
他收回视线,疲惫地靠在驾驶位上,遗憾道:“这么要紧的病,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也省的这厢白费功夫。”
意料之中的反驳没有来,竟而是这副苦恼之态,西门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有一种即将从上风向下风坠落的感觉出现。
方丞闭眼靠在那里,深邃的脸孔融在夜色中,一动未动,也没有朝她看过来,但疲惫不堪是真的。他说:“这不比头疼感冒,你知道的,没有哪家不忌讳这个东西。”
西门道:“你什么意思?”
生分感、距离感突如其来,看来自己太高估方丞所谓的真心了!赢牌是小节,他顶多生气一时,但痨病这种东西,除非父母家人至亲至爱能担待,旁人岂会不嫌弃?千古以来,多少深情厚谊在现实问题面前被考验的溃不成军,更何况一段分别七年的旧情?
方丞半晌没说话,疲惫地按着太阳穴,过一阵才道:“音音,结婚的事先搁一搁,容我想想,不管怎样……回头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好在请柬还没有洒出去。”
西门懵,这真是搬石头砸脚,自己今天得是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干出这么莽撞的蠢事来。
眼下如此被动,不找补回来恐怕要坏大事,她也是个反应快的,说:“方丞,看来你果然经不起考验。”
方丞睁开眼,“此话怎讲?”他向她看过来。
她没有回避,说:“痨病是假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所谓的真心到底够得上几多真。”
“那赢牌呢?”他当真是锱铢必较啊。
好在这个应对办法昨晚学牌时就想好了,她说:“想看看你到底为了我能做到哪个份上,能做到为我力排众议、矢志不渝吗?”
方丞笑了,心道混账女人,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服个软,还想着死鸭子嘴硬占上风!
他打定主意要继续端着、继续晾着她,叫她拖不起,叫她着急!但是看她那明明心虚却假模假式、强自镇定与自己对视的样子,一个没忍住破了功,笑了。
他这一笑出来,西门瞬间意识到上当了,但为时已晚,后脑勺被他一把扣住,凶狠霸道,惩罚性地吻了上来。
不顾她的抗拒,吻够了才将她放开。
“你……”她像溺水后被打捞上般喘息着,娇弱到不胜风力,除了这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自己所有心机都瞒不住他,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过去一天,后面的六天可怎么应付。
汽车大灯未关,余光照进车厢里,她酥胸起伏,鲜红的两片樱唇,微微张开着,湿润,鲜嫩,又带着一丝丝红肿。方丞感到情难自禁,连她隐约的几分狼狈对他来说都变成了暗诱。
他不觉就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哑声笑道:“个没良心的痨病鬼!”
这种举止太亲密,从前两人做爱后,会自然而然地这样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又满足地轻笑轻啄。此刻如此,西门有些心慌,今夕往昔在脑际形成短暂的混淆。
“嗳,音音。”方丞呢喃着:“后天你生日,到六国饭店过吧……”
西门回神推开他,开门下车,丢下一个字:“不。”
“那到你家过?”
西门脊背一僵。
方丞笑了,说:“后天晚上七点。”
西门无奈,人人知道无欲则刚的好处,但谁有那个好运气。她看他一眼,表示默认了。随即转身回院子。
走一步算一步,后天再想后天的法子。
*
大杂院苦人多,累了一天,此时早就歇了,偌大院子,只有北屋一灯如豆,西门知道母亲在等她,按捺下被方丞引的砰砰乱跳的心房,开门进屋。
西门太太放下手中的毛线团:“回来够晚的,吃过了吗?”
她嗳了一声,做母亲的便不再张罗了,女儿早上出去一身衣裳,现在又一身儿,还瞧不出是怎回事吗?
西门音脱下大衣,自己去煤炉上烧水洗漱,唇瓣肿胀且麻,脑子一片混沌。
她母亲说:“把首饰摘了再洗。”
她方才回神,脱下无名指上的鸽子蛋、腕上的手表、耳珠上的钻钉,也不解释,交给母亲说:“明天去辅仁,用不上这些,您替我先收好。”
简单洗漱后便去睡了,母亲问:“今儿不学牌了?”
“不学了。”
西门太太于是掖了炉火,也熄灯睡下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音儿,明珰怀孕了!”
西门一惊,猛地转过头来。
她母亲压低声,说今晚不放心她晚归,多次到胡同去张望,经过小东屋时听到里边吵骂声。
“不知孩子是谁的?妈这心里一晚上七上八下。”
西门也焦心,就自己眼皮子底下,她竟没发现明珰有了男朋友!这男朋友何许人也?可有什么危险?她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想自己十六岁时对爱情的盲目和冲动,明珰也不会例外,保不齐也对情人毫无保留,甚至口无遮拦地将那件事说出去。
夜深露重,急也急不来,她决定早上起来找明珰试探深浅,不料明珰一夜焦灼,受不了姨娘那脸黑如铁的沉重,天蒙蒙亮便出去了,西门起来竟是没逮着人。
白天晾是没机会了,她径去辅仁授课,想着下午散课后去清心女中截她。
明珰蔫头搭脑,行尸走肉一般渡过一天,禁不住看自己的肚子,越看越害怕。散学后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哒哒哒跑走了,小可怜一样遛着墙根低头慢走。
西门音本是打算一散课便往清心女中赶的,不想自己的新发型和新行头太惹眼,被几个女教员围住好一番打听。等赶到女中附近时,还好校内刚敲过钟,女学生潮水般涌出来,她一眼看到溜墙根的明珰,正要上前,忽然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缓缓跟着明珰。
西门一顿,怕是特务盯梢,连忙贴靠在一株槐树后,看到车牌后才又觉不对,那车是自己学生伍一帧的,想起伍一帧数次出现在吉市口胡同,莫非……孩子是伍一帧的?
她狐疑不定,看看那辆车依旧慢慢缓行不远不近地跟着苏明珰,她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面跟一面观察,从倒车镜看到开车的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她有印象,是伍一帧的好友,似乎最近一直住在辅仁的男舍里。
林海潮一心跟着苏明珰,全然不觉黄雀在后,他这两天一直惦记小姑娘的脚伤,但她家找不到也不便去,于是今天过来学校试试。怕被方家七小姐方团看见回去透漏自己的行踪,他先把车停在远处等了一会,直到看见方团被方家汽车接走才放心。
多数女学生都是结伴出来的,只有铃铛孤零零的一人溜墙根,和前几天的娇俏活泼不同,她今天瞧上去忧愁满面,心事重重。林海潮直觉她有事,径直就要开车赶上去,但出来几个熟面孔女学生,又只好慢慢在后面拖行。
走出女中区域后,周边终于清静了,林海潮停下车,大步朝林铛走去。
苏明珰没有觉出有人跟着自己,此处清静,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旁人的目光,而肆意地抹眼泪。
林海潮还没走近,就见她伏在干树枝上哭起来,没有声音,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甚为伤心。
这一幕让林海潮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有些不知所措,走过去小心翼翼道:“丫头,出什么事了?”
苏明珰一愣,从树干上擡起头,一看是林海潮,更加委屈了。
“真哥哥,我怀孕了。”
林海潮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忽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小姑娘这么伤心,别是被坏男人给那什么了。
他义愤填膺:“谁干的!”
苏明珰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谁?谁谁干的?”
“走,哥跟你找他去,揍丫的。”
“啊?不是真哥哥,你误会了,不是别人,是,是是是你。”
林海潮登时愣了,磕磕绊绊地问:“……我?我怎么了?”
明珰小手咬在小嘴里,低着头支吾说:“咱俩那天不小心……不小心那样了。”
“那样?那样是怎样?”
“就是那样啊,就是,就是一那样就怀孕的那样啊。”
林海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说,我跟你那样了,然后你就怀孕了?”
明珰擡不起头,咬着小手。
林海潮想到她一早就没了娘,大概意识到什么,抓了抓头发,半晌说:“谁跟你说那样了就会怀孕啊?”
“我师姐和我姨娘她们。”
林海潮哭笑不得,问:“她们怎么跟你说的?”
明珰咬着小手嗫嚅着学了一遍,林海潮听完忍俊不禁。
隐身在粉墙后面的西门音也哭笑不得,心道:傻子,白白吓我一跳!
林海潮仍在安慰明珰:“你放心好了,不会的,没那么简单。”
海潮本来苦于词穷不知如何安慰,没想到只就这样一句,明珰便如逢甘露,眼睛忽然发亮,说:“对吧,红姨说一次两次不一定怀得上,准得好几次才能有。”
林海潮几乎绷不住,说:“又是哪来个红姨。”
苏明珰岔开了,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早上还跟院里的暗门子艳红请教过吧。
她岔开也没关系,误不住西门音连对话内容都猜到了,明珰一定是问:红姨,我和男的那样了,我会不会怀孕了。
艳红说:也不一定吧,一次两次不一定怀得上……
艳红想到的‘那样了’和她说的‘那样了’差着八丈远。
“放心好了,一定没怀上,走,哥送你回去。”林海潮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明珰上车后还是不放心:“万一怀上了呢?”
“傻丫头,咱别说这个了哈。”哥这半晌憋笑憋到内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