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哈德门外花市大街
方丞暂未作答,他环视一列列乌光潋滟的钢柜,道:“音音,你相信我的商业直觉吗?”
他并不需要回答,继续道:“抗战胜利,百废待兴,都说生意人应该趁此东风,大干快上。而我反认为到了转攻为守的时候了,不,比转攻为守还当更加保守——清盘撤退,持币观望,才是最明智的。”
西门音明白这不是最终答案,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方丞:“如果三天前你来这里,金条和美金比现在还多二分之一,我把它们运出去了,剩下这些也将陆续运走,七年心血,我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安全。”
他缓缓向前踱着,娓娓道:“内战要开始了,打仗烧钱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情,而国库空虚,钱从哪里来?国府最近游说商界人士,我怎么会拿钱出去让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他叹息一声,“我屡次找借口推托没有应约。碍于我在南京的一层特殊关系,他们暂时不会纠缠,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你要走?”西门擡头。
“对,我会在三个月内,将所有储备转移,然后离开。此事只有海东和黄春知道,现在,你是第三位知情者。”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移储备,不怕打草惊蛇吗?”西门问道。
“当然怕。所以对于我来说这是绝对机密……”
他向西门看过来,眼目深沉:“只要你举发,我一定走不成,我这七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音音。”他个子太高,看人的时候总是需要微微低下头,他说:“用我这个秘密换你的秘密,可以信任我了吗?”
西门瞳孔一跳,感动猝不及防。
哪里还需要再试探!他如此掏心掏肺,她瞬间心软了,就到此为止吧,借完钱就停,不要再拉他进入更深的漩涡了。
她对这个男人,竟然依旧不忍,依旧有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明明自己已经爱上了别人,但此时此刻的一颗心却弱得无力跳跃。
她说:“方丞,你猜的没错,我有秘密,也亟需帮忙,但内情你无须知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或者你的银行……贷一些钱。”
饶是性命攸关不得不开口,她还是赧颜,伸手朝上向人借钱,这是她从小最厌恶的情形,不过眼下事关多少人性命的危急时刻,她不得不开这个口了,而这个钱,她将来一定设法奉还!
方丞一怔,说:“看来,我那张支票上的数额,不足以帮你度过难关。”
西门点头,那支票上的钱的确是不够的,不仅不够,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你需要多少?”
见方丞问得直截了当,西门略沉吟后,说道:“十万大洋。”
方丞的表情随着她说出的钱数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变化,正要表态,嵌在墙阁里的电话响了。
金库重地,各种配套都得齐全,电话机子亦不可少,一般非急事要事不会响起,他说一声‘抱歉’,然后走过去接起。
对面是黄春的声音:“方先生,有个事情需要跟您汇报一下。”
方丞意外,自己进库不过五分钟,他没出去前,按规矩黄春和兵警必须守在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不能离开,黄春独自处于隔断第二道门,与内外隔绝,这五分钟绝无可能收到外界新消息,他所说之事一定是早前便已得到的,为什么事先不讲?
黄春仿佛有猜心术,说:“事情非同寻常,我也是今天刚刚发现的,本想见了面跟您细说,可是刚才您带着西门小姐前来,我一时觉得不便出口就没说,但您进库后,我思来想去,得和您知会这件事。”
“什么事。”
“西门小姐有个男人!”
“……”
黄春在说话之前,是做足了准备接受雷霆之怒的,然而话说出来了,电话那头却异常沉默,仿佛掷出去了一颗手雷,却迟迟不见爆炸,反倒让人煎熬起来。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电话那头一语不发,黄春知道老板心里此刻有比愤怒还要炸裂的情绪在翻滚。他不敢继续停顿,赶忙细说原委:“我在辅仁大学的信箱里发现一封匿名书信,地址是假的,我拆开看了。里面是些亲昵之语,那个人称西门小姐叫‘音音’。”
西门音距离电话机子远,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方丞岿然不动的背影,似乎被什么消息给震惊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方丞心里燃着惊天妒火,酸、痛、热、冷、寒……奔涌而至。
音音,这是他对爱人的昵称,如今竟然出自一个野男人之口!
“说完了?”
“还有,”黄春道,“根据信里的只言片语,西门小姐眼下的那件事情可能跟这个人也有关系……但信息太少了,我不敢确定。”
“给我查,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方丞挂了电话,沉默地燃起一支雪茄,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仿佛忘了西门此刻正看着自己。
曾经她爱自己爱的死去活来,当年为了自己放弃学业抛却父母,为了自己几乎可以不顾性命……那样刻骨的爱,竟如今有了别人!
烟头的火星随着他每一口深吸而冒出嘶嘶的声音,他脑海中响起那天西门音说过的话:“从前我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爱他。”
他!这个他竟然真的存在!方丞感觉自己要发疯!
西门不解地望着方丞,莫非是生意出了问题,又或者国府要于他不利?总之必然是难缠的事,否则以自己对方丞的了解,断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而自己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借贷,顿时心有惭愧。
烟雾缭绕间,方丞忽然道:“你刚才说要借多少钱?”
西门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能继续这个话题,一时竟有些迟疑。
她远远地立于钢柜的巷道间,方丞第一次发现这个金库的甬道如此之长,长到让他看不清西门。
西门终是出口了:“十万大洋。”
“十万……”方丞重复着这两个字。
“如果有了这笔钱,你就用不着拿砒霜去杀人了对不对?”
西门没想到方丞会这么问,这无形中是在套话,落实她买砒霜的确是为了杀人的目的。她回答是与否,都是在暴露自己。虽然方丞已经让她看到了他的诚意,但她还是觉得在这些事情上,方丞知道的越少越好,因为连累他是她所不忍的。
不过这半晌说了这么多?方丞坦诚如斯,自己继续秘而不宣也无必要,于是她点头:“是的。”
方丞没说话,就近在电话机子下方的铁椅子上坐下了,他人高马大,把那椅子塞的满满的,一架架钢柜遮挡了电灯,使得光影疏离,他脸庞的轮廓晦暗不明,但眼睛却无比清晰,仿佛有一簇燃烧着的火苗。
他遥遥望着她,道:“真的就只要钱,不需要别的了。”
“对。”
方丞笑了,气氛陡然冷冽,他说:“不借!你去杀人吧。”
西门:“你说什么?”
“你去把那个苏明珰杀了,警察那边我替你摆平,钱不借。”
西门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方丞把方格子羊绒围巾扯下来丢到圆几上,陷在椅子里‘嗵嗵嗵’地抽雪茄,还是热,恨不能把那可笑的孔雀开屏的毛衣撕下来。
他不打算问野男人的事情,有失尊严,他只能自己查。更何况西门音和那个男人同处困境,眼下她外出化缘岂不就有一半是为了那个人,问又岂会承认!
墙上的电话又响了,他头也不回地反手把话筒抓过来,浑身骨头像被抽空了,没有一点发火的力气。
这次是海东,说:“三爷,大少奶奶找您,说约好文兰小姐一起去来金雨轩坐坐。”
“不去。”他克制着,语调低沉。
“那她再打来电话我怎么回?”
“就说我死了。”
海东:“好的。”
滚!心里骂了这么一个字,挂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