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苏明珰
四九城,红墙绿瓦下,一个蓝衫灰裙的小巧身影一掠而过。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挎着绒布书包,梳着齐耳短发,白而小的脸上一双赏心悦目的桃花眼。此刻她却蹙着眉,一双秀气的脚走得急促,黑鞋白袜,经过东四牌楼、穿过齐化门,七拐八绕,进入破破烂烂的鸡市口胡同,所经之处到处是“打倒汉奸!”的标语。
一群泥孩子原本追着驮煤的骆驼嬉闹,当看到胡同口进来的女学生后,立刻叽叽喳喳地簇拥过来:“小汉奸!小汉奸!”
女学生心里哼了一声,嘴上没敢回敬,她加快了脚步,由疾走变成飞跑,脱兔般冲出重围,把泥孩子们起哄的音浪抛在身后,直至跑进胡同深处的大杂院才停住,气喘吁吁道:“姨娘,杀千刀的又要来搜家了。”
被称作姨娘的女人正在枣树下洗衣裳,闻言惊鸡一样要站起来,叵耐腰子病沉重,起到半截又跌坐了下去,扶着腰眼的同时也泄了气,恨声说:“搜吧,家产没收了,铺子没了,田也没了,靠洗衣裳度日,还能再把这破木盆收走不成?”
说罢撒气似的拼命搓洗衣裳,枣树下脏衣服堆成小山。
女学生见状也不再抱怨,只急促地说道:“我把弟弟妹妹送到朱姥姥家吧,万一吓着。”
说着走进低矮的东耳房,过一时出来了,弟弟在她的背上,用旧衣裳拴牢固定;妹妹在怀里,两娃都是不过三四岁的样子。
女学生再次从吉市口胡同穿行,在“小汉奸小汉奸”的起哄声中来到另一条胡同,把弟弟妹妹交给朱姥姥,再返回自己家时,街门前已经停了两辆草绿色的军车,这是女学生口中那些‘杀千刀的’开来的。
所谓杀千刀的,就是肃奸委员会及其手下的军警。自从被这些人抄了家,女学生私下里提及他们便是‘杀千刀的’。
但痛恨归痛恨,惧怕也是有的,因此看到那两辆车时,女学生还是停住脚,稳了下心神,方才走进去。
这座院子里住的人杂,拉车的、唱鼓书的、推豆腐卖灯油的,挨挨挤挤五六户人家,现下是白天,年轻力壮的都不在,只有老弱妇孺,穷人惧官,几个妇人刚刚还在院子里晒棉被,眼下就都已经缩进屋子里了。
卫兵在小东房翻查,姨娘扶着枣树,面无表情地看军警从小东房进进出出,女学生走过去,低眉顺目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站在了姨娘身边,或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得习惯了,对于眼前这种阵仗,她们此刻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半个时辰后,搜查结束,当女学生看到军官把一只旧账簿收入所谓的证物袋时,不由出声:“那是我的日记簿。”
军官头也没擡道:“上峰有令,一切文字记录都要带回审查!”
冷冰冰的,像机器。女学生打消了申辩的冲动。
卫兵收队,她和姨娘被带到肃奸委员会办公署。
肃奸委员会临时办公署在西单灵境胡同的一座大院内,跟前几次一样,她们二人被分开盘问。
一位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人坐在总统挂相下,看着女学生说:“介绍一下你自己。”
女学生迟疑了一秒,说:“抗战结束这半年以来,我和姨娘已经接受过数十次的盘问,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中山装男人闻言不语,旁边立着的军官出声了,道:“所有都重新说一遍!”
女学生表情费解,军官道:“令尊的问题很严重,从今天开始,将由南京方面派来的专案组重新调查,明白?”
女学生无奈,满心不情愿地斜靠在椅子背上,看也不看军官一眼,一边用小手揪袖口上的线头儿一边口里念起了流水账:“我叫苏明珰,性别女,年方一十六,祖籍山西太谷,家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
内心的抵触情绪让她一向在肃奸委员会的人面前只说方言。由于跟国语的语音相去甚多,话慢时还能听懂,一旦说得快了,在听的人那里便是一锅粥,更何况她此刻还存心摆烂,语调又快又寡淡,宛如和尚念经。
“停停停!”军官忍不住打断,“用国语叙述。”
她小嘴一撇,随口道:“不会!”
见军官似要发作,她接着一脸委屈道:“我过去一直生活在太谷,来北平才一个月,哪里学得会讲国语。”
军官审视她一眼,然后道:“继续吧,说慢点儿。”
“我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在山西、山东、北平都有分行,您现在手上拿着的明珰牌火柴就是我家产的。”
“我9岁亡母,半年前家父又失踪,现在家里只有姨娘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你们为什么来北平?”
“家父先是失踪,然后又被定为汉奸,家产和铺面被政府划为逆产,全都没收了,我们的生计没了着落,于是姨娘决定到北平投奔她的母亲和兄长。”
苏明珰边说边抠指甲,发现指甲根那儿有倒刺,又眯着眼睛去小心翼翼地撕,整个不把询问当回事。
军官和中山装男人翻看卷宗,上面记载着过去半年肃奸委员会对苏家人的调查内容,军官一面看记录一面道:“你姨娘朱氏只是令尊的如夫人,大难当头,她投奔亲戚可以理解,但你同她毫无血缘关系,她为何会带着你一起投奔。而且,据我们所知,她的娘家并不富足,其兄长朱大舅早年在太谷做脚力,四年前受你父亲资助到北平开醋坊,生意倒闭,现如今靠拉洋车过活。如此境况,接济你姨娘和她那一双龙凤胎都吃力,怎会再容得下外人。”
针对这个角度的询问还是第一次,苏明珰耐住性子听了半天,越听越迷惑:“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朱氏自顾不暇,却愿意带上你来北平,这合理吗?”
苏明珰只觉得对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我是苏家的嫡女千金,是庶弟庶妹的亲姐,姨娘她……”
审问者凌厉打断:“为了补贴家用,朱氏一直在做洗衣服的穷人活计,却没有让你做,而且,你现在在清心女中读书是吧,所以。”
审讯者突然提高音量:“苏明珰,是谁在暗中资助你们?不,应该是资助你,苏家嫡女。”
苏明珰愣在当场,对面几双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意识到肃奸委员会这次似乎并不是冲父亲来的,也不是冲苏家来的,而是冲她本人来的。她此时真正害怕了起来:“没有什么暗中资助,都是明面上的事,你们调查一下便可知,家父于三年前捐建清心女中的听雨楼,当时的校长书面约定,将来我和弟妹就读该校免费,世事变迁,但承诺不改,我现在读书不过是在借了承诺的光。”
审问者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苏明珰,你不老实!苦寒之家不读书,不止是因为没有读书钱,更是因为不想浪费一个劳动力,你哪怕留在家里帮朱氏多洗几件衣裳,也能多收入个一角二角,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莫说你们现在家徒四壁,还有两个幼儿嗷嗷待哺,而朱氏居然纵容你去读书,这就充分表明你们的贫寒是假象!说,资助你们的到底是谁!”
苏明珰被问得目瞪口呆,一时气逆上冲,圆睁的桃花眼底生生汪出了水色,颤声道:“念书就是假贫寒了?就是有人暗中资助?就是汉奸?你们非要这么想,那我怎么回答你们都不会满意了……呜呜呜,什么世道,这是要逼死人啊……”
军官和审问者对视,神情从方才的笃定渐渐变得有些迷茫和不确定。此时在隔壁审问的人推门进来,跟中山装男人耳语了两句,中山装男人一怔,神情不禁意味深长起来。
“苏明珰,朱氏刚刚交代,你每天下学都能拿一些钱回家。这钱,是哪儿来的?”
明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讪讪地擡头。在审问者灼灼的目光下,她白而小的脸成了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