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六国饭店贰
云层滚滚,天公酿雪之意愈来愈重,从奉天开来的火车刚刚进站,前门车站外密密麻麻停满了黄包车,车夫们抄手缩脖,追着出站的关外旅客招徕生意。整条路被堵得结结实实。
西门音脸上平静,心中煎熬。
砒霜、方丞……
方丞、砒霜……
她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二者怎么会建立起关联。
等不及到六国饭店,她开始试探。
“我刚才有点混沌,砒霜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买砒霜?”
方丞闻言,意识到她绝无摊牌求助的想法,只有提防。
像提防所有外人一样。
外人……他向她看过去,刚才种种感怀,瞬间被这两个字荡尽。
他笑了,转回头看了看前面,然后收起笑容,答非所问道:“以我对你的了解,那些砒霜不会是用在你自己身上。”
西门镇定道:“当然,我买来药耗子的。”
明知这个说辞蹩脚。
方丞不愿跟她一般见识似的点头:“你买那么多,全北平城的耗子都要被你给灭了。”
这句话本来是一种讽刺,但他用非常平和的口气说出来,加上成熟男人的不显山不漏水,就使得这个讽刺相当儒雅。
越是这样越探不清虚实,西门音心中乱起来,说:“对,我就是这样,大手大脚,花起钱来没数。”
“花起钱来没数……”
方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讽刺吞回去,他从前对她无条件包容,现在竟也不忍拿重话刺她。
她是个读书人,有着读书人的通病——爱面子,日子过得再寒酸,出门都要把衣衫鞋袜打理的规规整整干干净净,身上永远有着淡淡的香胰子味、一双女学生平底儿襻带皮鞋从来都擦得黑亮。
在她看来,仪表不整万万不能出门,这个习惯如今并没有被岁月消磨掉,因为她刚才甫一上车,便带来一种淡淡的清香,还像过去一样,衣服不是穿旧的,是清洗太频繁洗旧的,鞋子更不消说,又旧又老式,但却一尘不染,乌黑乌黑,怕磨损鞋跟,还钉了铁掌,以至于时间一长,就微微有一截外凸。
已经这般穷窘迫,说什么花起钱来没数。
西门看过来时,正好他的视线刚从鞋凸处离开,西门的脸火辣辣地烫起来。
在金家的时候被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衬托着,她都没觉得低人一等,而方丞这一眼却将她打的措手不及。
事实上,如今二十五岁的她虽然还有一点文人爱面子的秉性,但也早已不是十六岁时那么复杂的心态了,经历岁月的磨难,年少时的虚荣、好强、嫉妒、以及夜郎自大等等早已烟消云散。
她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卑不亢,正是因为那句“不慕浮华心自在”。可刚才这一眼,竟让她极其剧烈地自惭形秽了一瞬。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无意识的,她的脚向里收了收。
方丞留意到这个动作,蓦然心软。他拿出锡箔盒装的雪茄,点燃一支,抽之前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比砒霜管用。”
西门听出了他的话中话,但出口却是:“此话怎讲?”
“不要铤而走险,让我来帮你。”方丞说。
一秒、两秒。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你委实是想多了。”
方丞看着她,她没有回避。
不知是堵车更加严重了,还是海东作为十几年的跟班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读心术,他熄了引擎,下车跟路边的巡捕闲聊去了。
车里静了一时。
方丞说:“那些砒霜是用来药耗子的?”
“对!”
看来她这是铁了心绝不说出实情。方丞于是不再追问,而是将错就错道:“行,那就说药耗子的事儿。”
他把雪茄咬在嘴上,然后打开锡箔盒,边说边拿起一支新的雪茄:“这是我。”
又拿起另一支:“这是海东。”
他不说了,先去抽烟,喷出一口烟后,用夹着雪茄的修长手指,点了点锡箔盒上的那两支代表他和海东的雪茄道:“我们两个知道你买砒霜了,而这还仅仅只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是说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他或她知道你买砒霜了,然后又告诉周围其他人。那么你潜在的目击证人,得有这么多。”
他说着把锡箔盒里的所有雪茄抓出来。
目击者……他用这个词明显不准确,因为她还没有行凶。但这是最直白的暗示,西门不由握紧了手上的绒线手套。
方丞推开锡箔盒以及雪茄。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耗子’,你药不得。”
接着他没再给西门音狡辩的机会,他问:“你比以前瘦多了,那个病……后来没看么?”
病……
西门的脸腾地烧起来。
饶是七年的时光让心思变得十分深沉了,也无法在这句话面前做到面不改色。
她再次心虚气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病!”
“……”
胸口闷得慌,平复一时道:“方先生,砒霜的事你不要过分解读,抗战八年,多少艰难困苦熬过去了,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傻事呢?”
方丞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把他当外人提防着了,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不愿和她计较,摁灭雪茄,说:“那不说这个了,今天好好坐坐,没有别的意思,我挺想知道你这些年有些什么经历。”
西门音心里堵,但不能不顾正事,方丞到底是如何发现砒霜一事的?跟肃奸委员会有无勾连?
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她得稳住方丞,所以这个咖啡,她还是得去吃。
海东回来了,堵车已经疏通,海东发动引擎,继续行驶,很快到达了六国饭店。
方丞近日被人追着调头寸,不便在公开场合露面,故而叫了包房,谁成想俩人刚刚落座,一个小姑娘便进来了。
“三哥,果然是你。”
小姑娘说着赶上来,拉住方丞的手臂道:“你去哪啦?自从回来就不着家。”
是方丞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方团,虽是庶出,但因为生母难产而亡,由大太太带着,比其他孩子更受娇惯,如今十六岁了,全家还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方丞十八岁的时候,这个小妹妹才三岁,看着她长大,也是格外宠爱。
“今儿不是礼拜天,你旷课了?”
方团不好意思地摇他的胳膊,低头说:“我不去国立中学了,我要去清心女中,三哥,你帮我转到清心去。”
方丞要说胡闹,但又不想惹这位祖宗,不然她可是没有眼力劲儿,会在这里麻缠个没完。
擡头正对上西门音的眼睛,西门微微点个头,说:“我去洗个手。”
洗手间的暖气烧得很热,仆妇把一片一片暖气擦得雪亮。
西门认真地洗了一遍手,外边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好啦好啦,你给国立中学捐了好多钱他们才肯破例收我,妈都说过多少回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嘛!我不!”
小姑娘着实很难缠,直到方丞答应给他转学,并现敲了一张千元支票的竹杠才肯离开。
西门出来时,小姑娘正要告辞,放低声音说:“我知道大嫂今儿和你去金家相亲啦,没想到现在你就到这儿了。你帮我,我也帮你,回家一准不告你的状。”
因她背对着洗手间,没有察觉西门出来,话罢西门已经走近。小姑娘连忙收声告辞,并且很有礼数地跟西门点个头。
方丞知晓家中女眷们的好奇心,料到小姑娘要偷偷端详西门的装束,于是他刻意嘱咐了一句想尽快让其走人,不然以他家女性们对服饰的挑剔,尤其对西门那双古董鞋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年轻女子穿一双老旧的鞋子也不只西门一个,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一个优渥的家庭,大概西门音平常穿的寒素也并不受人侧目,因为她的服饰丝毫不影响她文静知性的气质,只是眼下她和他一起,旁人十有八九认为俩人存在特殊关系,这种情况下,她就会被评头品足,那是很令人不自在的事情。
眼看着小姑娘走向门口,方丞放下心来,然而西门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往地下打量起来。
“怎么,掉东西了?”
“手套少了一只。”
她那副绒线手套戴了多年,自从逃难丢过一次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确认一下是否齐全。刚才进六国饭店,她把手套摘了掖进书袋里,此时再摸却只摸出一只。
方丞正想说会不会掉在车上的时候,小姑娘的声音隐约从走廊传了进来。
“这谁的手套啊,缝得跟叫花子似的……”
西门的手套外观虽然保持完好,但毕竟戴得年月太长,内衬早就坏了又坏打了无数补丁。方才脱手套的时候,内衬被从里面带了出来,彻底将她那被整洁清爽掩盖下的补丁暴露在外。
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方丞简直不敢去看西门音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小姑娘把手套随手扔进公用垃圾桶,然后从楼梯消失。
那个垃圾桶,是供客人灭烟头丢杂物用的。
“我马上回来!”他匆匆对西门说了一句,便关上门向垃圾桶走去,随即翻找起来。
然而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一个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在大庭广众之下翻垃圾,给周围带来的冲击超乎想象。
走廊的西崽都呆住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意欲围上来。
“方先生,您找什么?我们来!”
“不要过来!没你们的事!”
他喝退众人,固执地埋头翻垃圾,心底充斥着一种搞砸了的感觉。
西门音始终未从包房出来。
她立在桌子前,有种多年的寒酸被拉出来游街示众的疲惫感。
她默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