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灯市口叁
她宁愿选择空手而来的尴尬,也不接受他的帮助。
方丞气笑。
拿出一支雪茄,在烟匣上顿了两顿。
旁边的金先生连忙擦了一根火柴送过来,方丞道了声“劳驾!”将烟就着火去吸,结果却没吸着。
因为金先生满心都在内疚着对西门的失误,手上划着火柴在给他点烟,眼睛却看向那群展示寿礼的女人堆,于是火苗偏到了姥姥家。
听见文兰说:“哪儿的话,西门先生快别在意这些个,都是大哥做事不周。”
金先生连忙隔空赔罪:“是是是,得罪!唉,得罪!”
说罢想起还在点烟,于是把火继续往前送了送,但是火早就灭了。
对着一根燃尽的火柴棍儿,方丞只好擡头看金先生。
哪知金先生手上保持着点烟的姿势,脸却仍在对着女人们的方向赔不是。
还好海东注意到这番窘境,过来给他点着了。
西门音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来,如今的她身负辛秘,不想也不能让方丞靠近,哪怕一丝一毫的妄想都不能给对方。
今天最失策的是伍乘云,作为方家的大少奶奶,她原本是奉了公婆之命,想要撮合他们方家三爷和表妹文兰的,谁知道西门横插一杠。
宴席之后是堂会,西门无意逗留,她后半晌在辅仁大学还有一个钟头的课,于是先行告辞了。
之后方丞也起身,说交易所还有些杂务需要过去一趟,再次感谢战时舅母之恩,众人客套一番,然后浩浩荡荡地送方丞和伍乘云上车。
两辆汽车缓缓驶出大宅门后,金家二少奶奶扶着老太太回屋,一面道:“闻名不如见面,方先生比报纸上好多了,风度翩翩,我看文兰妹妹这回没有个不乐意的。”
他们家的文兰小姐有个同在上海读过书的恋人,穷乡绅的儿子,金家看不上但又拆不开,急需一个厉害人物把那位穷书生给衬下去。
方丞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人太全乎了也叫人不放心,金太太道:“这么出众的人物,怎就拖到这个年纪没有成家?前头跟胡家的亲事怎就黄的?今儿也没顾上跟乘云好好盘问盘问。”
“不用盘问,从重庆回来的亲戚都知道!头里是包办婚姻没感情,加上胡小姐战前一直在外洋,俩人除了相片没见过彼此模样儿,可巧中间冒出个女学生。”
“女学生?”
“可不,十六七岁的愣葱,有婚约也不嫌,死缠烂打要跟他。”
“哟,若是女学生,想必也是体面人家的姑娘,就这么甘心给人做小呐。”
“才没那档子事儿呢!”二少奶奶道,“口是心非!先拿下再说!”
“怎么个意思?”
“从长计议呗,总归晓得方先生跟胡小姐素未谋面没感情,心想迟早得退婚,可算盘落了空,方先生落难之时受了岳丈的好,背信弃义他做不到,拖着不肯退婚,结果女学生不干了,给他来了个不辞而别卷包会……”
“那怎么回头还是把婚给退了?”
“不晓得,一准儿跟那个女学生脱不了干系!”
“哟,要说不算仙人跳吧,这也被坑的够够的。”
“可不,跟上海的拆白党有的一说。”
“难不成后来再没有个可心的?”
“怎会没有,男人还有个专情的不成,只不过浮花浪蕊都没成个气候罢了。还好眼下落定了,要是没有从前这些弯弯绕绕,四九城还剩不下这么一位既有身家又有人才的世家少爷呢。还是咱们文兰妹妹有福。”
金老太太一时没接腔,从佣人手里把烧好的烟拿过来,抽了一口,才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看呐,没那么好说。男人成家越晚,心思越淡,光是家里人替他着急没用,得是他自个儿急。你看他像个着急的吗?”
二少奶奶笑了,说:“表姐说了,往年啊,方先生确实对婚事不上心,不过今年不同,他父亲的病您也听说了,有今儿没明儿的,这回他是定要成家了,而且着急得很呢。”
金老太太闻言沉吟。
*
西门音挽着大衣、拎着那件砚台走在灯市口大街,她隐隐觉得,方丞会来兴师问罪。中午在宴席上,她隔着几张桌子都能感觉到方丞那双凌厉的眼,不用想,他很快会来找她,躲是躲不掉的,不如从容点,把话说清楚。
果然,一阵疾风伴随着猛刹车的声音,一辆汽车横在了她的面前。
海东打开车门:“西门小姐,请。”
这种来者不善的架势,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饶是西门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错乱了一下,方家大少奶奶伍乘云的座驾就在后面渐行渐近,方丞竟不避讳。
西门不再多言,上了车,跟方丞保持着半尺的距离而坐。
车子再次发动,她拿出那个实木雕花盒子,放在两人中间。
这一放,方丞心里的火再也压住不住了:“西门音……”
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便沉默了,西门把腮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手,因为太过白皙,上面陈旧的伤痕无处遁形……
在方丞的记忆里,这双手是能攻破他毅力的存在。那时候西门只有十六岁,天天押着他跟她谈恋爱。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说,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架不住小姑娘要求只谈不碰。
十六岁的少女只憧憬恋爱,对情欲不仅淡漠,而且认定是对爱情的亵渎,稍有情动,她便认为爱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身。
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要尊重我的想法。他当然爱的,于是他和她的头一年,他真的跟她只谈不碰。
可是小姑娘不讲武德,不许他碰她,但她偏能碰他,软乎乎的身体夜夜团在他怀里,不是用小手钩住他的脖子说甜言蜜语,就是搂着他的腰婉转撒娇,就连挽着他的臂弯出双入对的时候也要在他胳膊上来回摩挲。
她固然是情不自禁,但年少的她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生理冲动。
一度他甚至觉得她是盘丝洞里的女妖,蚕食他的精力、打劫他的色相,而他受制于她,被撩拨得欲望呼之欲出却无法宣泄。
直至后来二人第一次亲热,他才发现环绕自己脖颈的那双小手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粗糙。他拉过那双小白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烫伤、割伤、冻伤……
他最艰难的时光是在西门的陪伴下度过的,她跟着他吃的全是苦,福是一点都没享到。
罢了——方丞现在望着这双手,千般诘难最终只在心里化成了这两个字。
沉默了数秒,他用一种翻篇了的语气问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西门一怔,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答说:“四海漂泊。”
为了拉开距离感,她带着称谓道:“方先生,我到前面下车就可以了。”
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这种对视……!
这种……!她忽然心虚气短,很不自然地转回了脸。
她和他做过最私密的事情,在这种近距离的对视下忽然跳进脑际,仿佛一幅幅春宫图化了肉身之形,白花花地在眼前律动。
他那么高大,她那么娇小。
他进入她的身体,她搂着他的腰。
那时候简直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