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小菊胡同壹
朦胧的大床上,西门音一团云雾地睡着。方丞刚刚洗过澡,一面擦头发,一面走过来,轻轻吻了吻西门音的额头,西门音睡眼惺忪间立刻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回来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任凭方丞再怎样亲吻,她都像一只嗜睡的猫儿,一动不动地打着小呼噜。
他们住在重庆沙坪坝,除了这幢公馆和这张大床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方丞的根基在平津一带,多数资产都在战后冻结了,南下时三十余艘轮船又在汉口被日军炸毁,如今身无分文。
再次扬名立万是后来的事,眼下为了维持家用,他只能做个游击商人,倒买倒卖,赚些蝇头小利。
脱掉浴衣上床,睡着的西门音即刻搂住他的脖子,黏在他的怀里继续酣睡,她整整三个夜晚没睡觉,一直在等他。每次去成都办货都是如此,大轰炸让所有人神经紧绷,他去几天,她担心几天,直到他回来,她才能卸下紧张,之后便一秒都撑不住了,睡虫噬咬。
“身子好些了吗?”他吻着她的发顶轻轻问。
她气血虚,北平沦陷后,随国立清华大学一路迁移到长沙岳麓,跟了他后,又辗转来到重庆,连续的颠簸流离令身子更是不济,如此熬夜,哪能受得住,但她顾不上答,只管睡。
方丞腾出手向床头摸去,那里放着一只柑橘。
西门音爱吃青菜和水果,而重庆最近刚被轰炸过,市面上果菜稀少,一枚广柑已经到了三百法币的地步,夜里他从成都返回时,买了几枚回来。
他把广柑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放在床头的小碟子里,摞起一座小山高,若他不这样做,西门音每次只会剥开一瓣,猫儿一样浅浅尝个味道,许久后才会再剥第二瓣。
他从小优渥,唯独1937年和1938年穷过两年,却在这样的时候,遇见最想珍惜的人,两人同居的日子清苦,买这样几只柑橘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碟子里的橘瓣浓香四溢……方丞睁开眼,空间里一片漆黑,他怔了数秒,打开床头的台灯,外面落地钟响起午夜两点的钟声,床上除了他没有旁人,这里不是1937年的长沙岳麓山,也不是1938年的重庆沙坪坝,这里是1946年的北平香山别墅。
睡意全无,他披上睡袍,到书房抽雪茄。
他曾经以为,西门音除非不在人世,否则不可能不回来找他,因为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可现实真的摆在这里,她活着,并且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北平。这一度令他有种溃败感,但转念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她是那么的任性,让她向深爱的人弯腰不可能。
想起昨日西单牌楼偶遇的情形,她前怕狼后怕虎地徘徊在当铺门口,那种寒酸令方丞内心复杂,甚至有那么一瞬快心,离开他之后,她落到了何等田地可见一斑。
衣服旧、人旧,像一套陈年的线装书,死气沉沉,落着灰尘,无人问津。
眼中虽然有了成年人的稳重,但风采不再,现在的她,绝不会有当年那种搂着他脖子睡觉的娇憨之态了。
那般潦倒,却一直没有来找他。
可怜的自尊心!除了这一茬,方丞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砒霜是怎么回事?
*
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小菊胡同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卖生豆汁儿的吆喝声已经长而宛转地隐约传来——
“豌豆的黄儿来,好大的块儿来!,小枣儿的豌豆黄儿好大的块儿来……”
西门音刚刚起床,正四下端详着自己的屋子,昨天买回砒霜后,临时放在了床板底下,但今儿她要外出授课,把如此剧毒搁在家不放心,万一弟弟们不小心翻到可要糟。
端详几遍,最终撬开地上的一块浮砖,将小纸包掖进去,然后盖上地砖,依然觉得不够,便搬着脸盆架子往上摞,未及放稳,门口骤然传来敲门声,吓得她浑身一震。
“音儿,开水烧好了。”
是母亲的声音,西门音这才松了口气,打开门,说:“妈,您身体不好,何必起这么早。”
她母亲没有言语,将开水注入洋瓷盆里后,叹气一声在床沿坐下了,才道:“哪里睡得着呢。”
西门音看着母亲忧心的面孔,心中难过,她慢慢走过去,伏在母亲的膝上,安慰道:“妈,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有法子……”
她母亲沉默,窗外微紫的天际透出一缕晨曦,屋子里影沉沉的,让人心中更为压抑。母亲忽然硬生生说出一句话:“何不找找姓方的?”
“方?”西门音擡起头。
母亲老脸红透,转了开去。
西门音尴尬地起身,默默在母亲旁边坐下。旁观者比当事人长性,若不是昨天报纸上看到方丞的肖像,她根本想不起那段年少无知的荒唐事,然母亲意难平,一直梗在心上。
不过母亲一向庄重,竟突然提出让自己书香门第的女儿去跟曾经私奔的男人托关系,她很错愕,不晓得该怎样回应。
但西门太太今天既然舍掉脸面说出了口,就没打算不了了之。
“报纸我看了……”西门太太虽然做足了准备要和女儿来一场交涉,但授意女儿去找方丞帮忙,究竟是一件羞惭的事。那张报纸,是昨晚小四儿吃完姐姐买回的油花生被她看到的,英俊的男人的脸,被油渍糊得清透发亮。
显然女儿对方丞已经完全放下了,不然不会心大到用印着对方头像的报纸给小四儿包花生,可眼下做母亲的却要……
西门太太郁结万分,终究出口了:“报上说,方丞在重庆给飞虎队献机两百架,成为南京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势力,替咱们疏通那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呢……”
“妈。不能去找他。”西门音出声。
“为什么?你怕被那个人知道?”
那个人……西门一怔,没料到母亲想的这么偏,赧颜道:“妈,没有谁,没有哪个人。”
她母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怕吵醒儿子们,朝北屋望望,然后声音低得不能更低。
“不用当我是睁眼瞎,做母亲的谁不希望儿女好好成个家,可是你瞒着牢牢的,莫非又是一个有婚约的男人?更或者连当年都不如,这回索性是个有家室的?”
西门默然好久,涩涩道:“妈,绝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没有家室也没有婚约……”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沿着这个话题往下,转口道:“您放心,眼下性命攸关,我哪里会有心思儿女情长……”
她母亲惨笑:“你竟也晓得性命攸关!若不是碍于那个人,你怎会放过方丞这一线希望!”
西门心中无奈,不晓得跟母亲如何解释。
关于方丞,母亲太不了解。
九年前的那场私奔、以及那段轰轰烈烈的情事,一向是家人极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桩丑闻,父母从未盘问过方丞的任何事情,包括他的脾性。
尴尬的是,时过境迁,她和方丞早已陌路,母女二人却不得不谈论这个人。他们这个家岂止是落魄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惊弓之鸟。
她对母亲说,方丞非常极端,儒雅只是他的伪装,实际上狼贪虎视,为了生意拿亲舅舅下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相爱的时候她把这种野心勃勃看做是男人的魄力和魅力,但现在彼此陌路,她无法评判这种性格了。
关键是这样一个人,怎会顾念一个故人?
若说情分,那更是虚无的东西,七年的岁月已经过去,如今连她都已经琵琶别抱,更何况腰缠万贯的方丞。自己去找他,碰壁事小,被他窥到机密事大,那件事,对于商贾之人来说是空前的商机,方丞野心之大,恐会反过来利用她。
也许用怀璧其罪来形容不够准确,但总归她们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