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燎被元以臻召见的时候,刚换上元军的军装。
他本身长得好看,就算是白色的短打配一身藤甲也显得卓尔不群,走出去的时候,巡逻路过的元军纷纷侧目,隐约有“娘们样”“男宠”之类的风言飘来。
圣子燎昂首走过,置若罔闻。
“卫大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来领路的是羽林卫的副将赵准,面容憨实却有几分真本事,自然也听得真切,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还是和善的安慰,“卫大人有今天凭的是天时地利和自己的真本事,那群小崽子嫉妒罢了。”
圣子燎闻言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艳丽如春日暖风,差点晃了赵准的神,他柔声道:“劳赵大人费心了,在下贫贱出身,也算看遍人情冷暖,这点小事,不过皮毛罢了。”
“哎,谁还不是这样呢。”赵准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
“赵大人听口音像是吴越人士?”圣子燎忽然和颜悦色道。
“哎?我在京城呆了十年,还以为自己口音全改了呢,你怎的还能听出来?”赵准惊讶道。
“幼时学戏,唱得便是清调。”
“哦!你也是吴越人?”
圣子燎面露怅然:“那时太小了,爹娘都不记得,哪能知道自己是自何处被卖的。”
“哎,都是苦命人。”赵准摇头,“现在好了,你已成了羽林近卫,再过两年,等这些事儿平定了,便回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家亲。”
“不指望了,”圣子燎苦笑,看向前面元以臻所在的主帐,“生逢乱世,谁知道前路几何,只能盼着有朝一日在地下见了乡亲,能勉强得一句‘不负先祖’的夸赞了。”
“不负不负,定是光宗耀祖!”赵准说着,顺着圣子燎的眼神看了看前方,忽然顿了一下,微微转头对圣子燎低声道,“卫大人……”
“叫我卫燎便好。”圣子燎道,“赵大哥乃羽林将军,小弟怎敢承你一声大人。”
“哈哈哈,卫老弟,”赵准一笑,愈发凑近了点,低声道,“一会儿进去,还需谨言慎行。”
“哦?”
“我赵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之前卓家公子和方家那独苗来之后,本来和皇上闭门说事儿,不知怎的,突然要召你。我刚还琢磨着,他们那群大人物说事儿,能和你有什么关系?怕是有什么事情要问,你且心里有点数。”
方长林?
他居然来了!
圣子燎眼神一动,他心知方长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毕竟当初他与圣女一起被季佐所俘的时候,他便与季佐在前方平起平坐,现在方长林回到元军大营,定会毫不犹豫的戳穿他的伪装!
没想到随意的一次套话竟然能得这么个救命的提示!
他不动声色,问:“娘娘在吗?”
“娘娘什么时候不在了。”赵准这话,很是复杂。
圣子燎微微一笑,对赵准笑道:“有劳赵大哥费心,小弟知道了,没什么事,你且安心,待小弟回来,找你吃酒。”
“好好好!哈哈!”赵准笑罢,已走到近前,立刻收了笑,正色道,“羽林卫卫燎,带到!”
“传!”里面的人应道,门打了开来。
圣子燎朝赵准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前方座下的方长林。
方长林也正看着他。
这个曾经只能躺在板车上的将门之后,经过战火打磨,已经迅速成长为一个修长英武的青年,他面色平淡,目光却如炬,在圣子燎进帐的那一瞬,便灼灼的燃烧在他身上。
两人这一对视,当真暗潮汹涌。
元以臻站在最前方看着这一幕,眼神很是探究,面上却笑得和善:“卫燎,你可算来了,若骐一定要说朕单单重赏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只是封你个羽林卫,怕寒了你的心,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与朕说说?”
圣子燎全身心注意着方长林的动静,听了元以臻的话,居然有些怔愣,待反应过来,立刻跪下道:“属下别无所求,只求留在皇上身边,为皇上做牛做马,以报天恩!”
“哎哎哎快点起来,你现在可是若骐的恩人,这一拜朕可不敢受。”
“皇上!”萧若骐无奈道,“你不要戏弄他了!”
元以臻随意的笑了笑,待圣子燎起身,负手道:“朕封了长林一个骁骑将军,以后给朕带兵打仗,你没有带兵的经验,但在护卫一途应当颇有心得,这样吧,朕再封你个羽林卫副将,你不是赵准带来的吗,有空和他多学学,不日定能建功立业,你意下如何?”
圣子燎闻言,又忙不迭要跪下谢恩,却不料此时方长林突然抬手,指着他,冷声道:“他……”
圣子燎一惊,这一跪转而朝向了方长林,大声道:“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将军?!属下来途中曾听卓……那个圣所的妖女提起,方将军死而复生,执守诺言,属下很是敬佩!方将军有天人之幸,真乃不世出的真英雄也!”
死而复生,天人……
这两个词他虽然没有刻意加重,但咬字极为清晰坚定,说罢,微微抬头,朝着方长林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他人看来宛若讨好,可看在阿部猎芒眼里,却完全两个意思。
方长林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他顿了顿,继续方才的话:“他……就是救了娘娘的人?”
“是,是呀。”虽然感觉场面有些诡异,可萧若骐还是笑着走了出来,扶起圣子燎道,“他便是卫燎,长林,你别这么草木皆兵,这儿都是自己人。”
阿部猎芒面无表情,放下了手臂,转头绷着脸道:“哦。”
“我是说长林长大了不少,你偏要说他草木皆兵,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元以臻此时颇有些长兄风范,笑道,“好了好了,晚膳应是备好了,粗茶淡饭,诸位不要嫌弃,与朕和若骐一道用了吧,司勰,你也不用拘束,虽说来得迟了,但到底没耽误正事。”
一旁如隐形人一样的卓司勰此时才出声,他的面色沉寂,淡淡的应道:“是,多谢皇上!”
这一顿饭吃得所有人都坐如针毡。
虽然元以臻和萧若骐一唱一和整出个宾主尽欢的假象,但依然难以掩饰整桌心照不宣的气氛。
以至于走出营帐后,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随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古怪的神色。
卓司勰率先长长的吐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圣子燎,勾了勾嘴角:“你,被我家派去,保护她?”
圣子燎面不改色:“是,见过六少爷。”
卓司勰绕着他转了一圈,轻笑一声:“你被我爹派去保护她,而长林,”他看了一眼阿部猎芒,“被萧家下令保护她……那女人还真好命啊,不愧是圣女,呵!”
圣子燎和阿部猎芒皆不言,默默的看着他。
卓司勰连夜奔波,面容憔悴疲惫,此时站在他俩前方,显得瘦弱又单薄,他苦笑着:“而我,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你们觉得,我爹,知道她是圣女吗?”他忽然问。
不知道,这一点圣子燎可以确定,他当然不会说,却凭此猜出了卓司勰全程状况不佳的原因。
是卓家人做主送圣女入宫为妃,后来还派人保护她,结果现在人家是圣女,不费吹灰之力,白得了元以臻好不容易招揽到的三千圣徒。
最诡异的是,那样的混乱之中,卓司勰和方长林竟然能完好无损的逃出来。
方长林还好说,自小被萧家看着长大,其心可鉴。但卓司勰……就不好说了。
所以元以臻怀疑他了,确切说,是怀疑卓令吾,以至于对整个卓家都起了疑心。
卓司勰虽然往日**不羁,让卓令吾颇为头疼,可他恰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物,所以才会被卓令吾委以重任,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结果面对的却是君王猜忌的目光。
也难怪这位小公子会愤懑失态。
而方长林,他看了看身旁昂然站立的男人,这是他最看不透的,可却也是最让他心惊的。
他本来只是想打断他说话以便见招拆招,且本就对圣女和他之间奇怪的氛围很是介怀,却不料这一段话居然真的钳制住了他。
他当真是天人?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若是真的,他又为什么来这,他不帮圣女吗?他,也是圣女的敌人吗?
圣子燎垂眸,片刻间,心思已经百转千回。
卓司勰在帝王帐前这么问,本就只是想发泄一下委屈,说完后也没指望从这两人身上得到答案,甩袖转身扬长而去,留下圣子燎和阿部猎芒面面相觑。
圣子燎露出个微笑:“方将军连日操劳,不去休息休息?”
阿部猎芒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嘴角。
他这冰山脸露出这么个笑,竟真的让圣子燎头皮一麻,笑容都僵硬了一下。
“你和她不是一个阵营。”阿部猎芒轻声道,“希望你不会后悔。”
说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圣子燎的左胸,又抬眼看了他一下,转身也离开了。
圣子燎站在原地,一直等他走过了拐角,才默默的转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左胸上方发烫的圣所印。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
他知道?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他真的也是个天人?
“呼……”他放下手,等他向萧若骐求的酒送来,便提了酒往赵准所在的营帐走去,准备履行之前的诺言。
元军营中满是战火阴影下的紧张氛围,唯独他步伐悠悠,信步闲庭般,甚至露出了笑容。
“这样才有意思啊,”他忍不住轻笑起来,“与天斗,与天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