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佐一行沿着泰山山脚往东走了两天,还没找到西圣军。
路上经过一些村落,因为战乱,人已经全都走光了,想必不久以后,黄家村也难以幸免。季佐重拾管事之位,想到这场战乱对圣所生意的影响,忍不住又骂了自己弟弟八百遍。
“主子,先歇歇吧!我去找些吃的来。”在柳全程不离季佐左右,此时将他扶进一间破落的茅屋,有些着急的往后望,“申屠怎么还没跟上来。”
路上申屠经常落后一段路,确定身后是否有追兵,此时双方约定了在最近的村子里碰头,但是半天过去了,他却还没追上来:“早知道就杀了那个谢临风了!”
季佐冷着脸:“生死有命,若那些人找到了谢临风,说不定就不会追我们;若是没找到谢临风,那才有可能紧追不舍。”
“哎。”在柳也知道他说得对,只能皱着眉去别家搜罗粮食。
难民一旦离家,可以什么都不带,唯独粮食牲口那是绝对不会落下,在柳找了一家又一家,从村头搜罗到村尾,自然全无发现。
季佐远远看着在柳进了一户人家,揉着自己酸痛的左腿,抬头看看蓝天,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前方屋子后面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有了动静。季佐一握袖中的利刃,眯眼看了过去,满以为会见到跟过来的申屠,却不料,拨开树丛的是一个白衣蓝衫的江湖人。
他往这儿看了一眼,立刻回头:“他在这!”
随即立刻带着一群人直奔季佐而来。
季佐看了这群人一眼,便明白今天自己危险了。这群人分明就是前日跟着谢临风的江湖人,但他们显然没找到谢临风。而此时申屠不在,就算在柳也不可能以一敌众。
他在打头的少年衡山弟子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失望,他举剑直指季佐,咬牙切齿:“我大师兄呢?!”
季佐看着他们,嘴角翘了翘:“放了。”
他五指微张,暗暗的作出往下按的动作,寄希望于远处的在柳能够不要一时冲动就冲过来。
“放了?”少年冷笑,双眼通红,“我们顺着你们的足迹找遍了整片山!都没看到我大师兄!”
“怎么?你觉得我会那么有闲心,杀了他,还管埋?”
“你!”
“天知道你们西方圣所使什么鬼蜮伎俩害了我们玉树公子!”后头一个满面络腮胡的大汉怒吼。
季佐也冷笑:“既然你们无论如何都会觉得是我们害了他,那能一刀解决的事,何须费心费钱的再使什么鬼蜮伎俩?我是生意人,可不会做那亏本买卖。”
“若不是我们找到你们,谁知道出去后你们会不会栽赃嫁祸给别人?!”
“所以你们横竖认定是我,还费什么口舌。”季佐掸了掸自己的袍子,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那便动手吧,不过到时候遇到谢公子,记得邀功。”
“牙尖嘴利!”那络腮胡大汉怒吼,拨开人群,举起一个狼牙棒就要往季佐头上砸。
“且慢!”衡山派少年。
“找死!”一声清亮的厉喝。
这边少年举剑挡住了大汉的狼牙棒,可转头一看,却发现大汉的胸前,突然出现了一截骨鞭。
大汉双手还举着,低头看了看胸前,双眼一翻,人轰然倒地,当场毙命。
骨鞭也顺势抽了回去,溅起一片血花,季佐脸上都溅到了,他抬手擦了擦脸,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
“五叔!”一旁有个年轻人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五叔!”
他猛地咬牙抬头,双眼暴睁,左看右看,终究下了决心,举剑向后面的在柳冲去:“我杀了你!”
此时那衡山少年也愣了,他本意只是想挟持季佐继续寻找谢临风,可场面变成这样,没了大师兄,他也失去了思考能力,神色一下子慌乱起来。
“师兄,怎么办?!”一旁一个看起来还比他大些的青年着急道。
“还用说吗!杀了这狗贼,给老五叔和谢公子偿命!”五叔尸体旁的人怒道。
“可是大师兄他还没……”衡山弟子着急道。
“呵!”季佐的笑声此时极为突兀,“争什么?没个拿主意的便连脑子都丢了,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怪不得这几百年被打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季公子!若我们大师兄真的没死,我劝你现在少说两句!”衡山少年怒道,转头对气到发狂的其他人道,“各位好汉听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五叔动手在先,那姑娘护主在后,是非曲直大家心中自有论断!”
此时在柳一个人应对三个人的攻击,已经气喘吁吁,却一心想冲到季佐身边来,身上为此多了好几道血口。
“你的意思,便是我们可以杀了那娘们,对吧!”一人叫道。
少年犹豫了一下,这个档口,季佐平静道:“若她死了,就别想找到谢临风了。”
“何出此言?!”
“你们也知道我不良于行,我让他们将谢临风打昏丢到别处,你要找谢临风,难道还指望我?”
“停!停手!”少年急了,转头大喊。
“杀了她!”另一帮人却叫,“为五叔报仇!”
“你们难不成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来做什么?”那人冷笑,“还不是为了你那玉树大师兄的小相好,废人一个还寻死觅活的,若不是她,我们何苦来此,五叔何至于死?!”
“说得好听!你们自愿来此,还不是为了跟着我们与那工医攀上关系!?”一旁的衡山青年气不过嘲道。
“这样啊……”季佐唯恐天下不乱,“那就更不能杀她了。当初我重伤昏迷,带我找到隐族的,可不就是她么?”
少年急了:“听到没有!还不让弟兄们停手!”
可五叔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下,却咬牙大吼:“找个屁的工医!命都没了要那破手破腿有何用!?杀了她,为五叔报仇!”
“住手!”衡山派的人一急,拔剑冲了过去,企图阻拦其他江湖人。衡山一共三个弟子,江湖人却有五个,双方互不相让,顿时战成一团。
季佐本来稳稳当当坐着,却忽然发现那些江湖人对衡山派的人下不了杀手,竟然有人矛头一转,直冲他而来:“我先杀了你这狗贼!”
“不!”衡山少年大惊,却已阻拦不及,季佐冷笑一声,微微转头,精准的抓住那人的手臂,左手一拉右手一送,那人的身形戛然而止。
季佐轻轻一推,那人仰天倒在地上,胸前一道血口此时才蔓延出红色。
“三哥!”一旁的人见势不妙,悲愤的冲了上来,在柳压力陡然一轻,立刻紧跟着追来。
“哼,”季佐静坐着等那人冲上来,突然抬起一脚,只听到咔哒一声,来人大腿根部骤然一扭,直接站立不稳,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季佐这一踢用的正是他的新腿,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此时自己都没料到有如此大的威力,他待要缓缓收回腿,但松松的套在脚上的鞋子却忽然掉了下来,突出一只流光溢彩的,一看就不似凡物的脚。
还有一小截同款的假肢,线条流畅,优美的延伸进裤管里面。
所有人都看到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气氛在季佐下意识动了动“脚趾”时,彻底凝滞。
“……工医做的?”有人呆呆的凝视着那腿,咽了口口水。
江湖人皆知工医之神,有为数不少的武林泰斗都有受其恩惠,奈何他们所有人就仿佛约好了似的,对工医大加夸赞,却对身上那处被修补的地方讳莫如深。
于是有时候就连亲眼看一看工医的作品,都成了许多好奇心强的人的奢望。
如今,他们看到了,信了。
分明是假的,可是脚趾却能动,他们不是没见过其他假肢,木头的、竹子的、铁的甚至金银的,但那都是死物。
工医做的假肢,分明是活物。
无价之宝!果然是无价之宝!
“我,我们不如就,就把它,卸下来……”那人死死盯着季佐的假肢。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他连忙辩解道:“然,然后找到谢,谢公子,带回去,给那个,那个薛镖头安上,不,不就行了?!”
其他人看他几乎要流下口水的垂涎样,皆一脸复杂,唯独季佐冷哼一声,心却沉了下去。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但这条腿如何得来的,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没了这条腿,他可以有第二条,第三条,但都不是这条腿。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卓司思是勉强用最后一点材料制作了连接腿的圆环。
还因为……他记得她半身披着寒霜给他制作的样子,记得在那湿润的山洞中她每一口呼吸都凝成了雾气,飘散到地上时甚至成了雪花,他更记得她制作完后整个人僵直的倒下,但是手却还紧握着圆环。
那个女人不可能会再次为他这样付出,不像在柳,他在她眼里看不到能让他予取予求的感情。
如果失去了这条腿,他也不愿将就其他的东西了。
也有可能,他抬眼看了看周围人越来越贪婪的眼神,冷冷一笑,他可能干脆,就因为这条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直至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拍着膝盖,摇头,冷嘲,“江湖人,哈哈哈哈!”
“你住口!”那人羞愤之余反而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刀大踏步走了上来,临到衡山少年面前,那少年抬手拦了拦,却又被轻易推开。
少年垂头站在那,看着季佐,又看着周围的人,整个人木木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风化的朽木,那朝气和精神随着面前的一幕完全化为一摊尘土。
“主子!!”在柳快疯了,她挥鞭追了上来,但其他人岂容她插手,立刻连起手来对她刀剑相加,在柳伤上加伤,浑身浴血,连嘴角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痕,“主子!!不许伤我主子!!”
季佐冷眼看着那人提刀大步走近,他握紧手里的利刃,摩挲着,想的却是扎自己胸口不让自己受这侮辱,还是干脆再最后一搏。
或许那个衡山的少年弟子还能利用一下。
他眼角飞快的瞥了一眼,却在看清那少年的样子时,收回了眼,暗暗叹了口气。
这孩子已经废了,至少此时,是没法帮他力挽狂澜了。
那人并没有傻愣愣直接走上来,有之前两人的前车之鉴,他自然知道季佐也不是个善茬,待距离差不多了立刻横刀,露出一丝狞笑:“季管事,得罪了。”
说罢,豁然挥刀横切,直指季佐脖子,那架势,分明是想要了他的命!
季佐依然不想坐以待毙,他猛地后仰,挥刀抵御,却见那人忽然收势,转挥为劈,当头砸了下来!
季佐睁着双眼,看着那刀劈到眼前,心里却已经一片死灰。
今日果然要毙命于此?
我愚蠢的弟弟啊,哥真的要被你害死了。
可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像是早就算好了似的,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臂,随后轻轻一捏,那人竟然痛叫一声,松开了手。
刀继续落下,眼看要落到季佐胸前,又有另一只手伸出来,再次精准的握住了刀柄。
一片寂静中,手的主人顺势将刀插入了刀主人腰间的刀鞘,随后站在了季佐面前。
季佐抬头,微微眯眼,在逆光下逐渐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面容。
“长……咳咳咳!”他一口气没上来,咳了几声。
那人背对着所有人,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低头看着季佐,平静的问:“她在哪?”
“谁?”
阿部猎芒指了指季佐的腿,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季佐顺势看了看自己的腿,有些明了却更多的是疑惑,他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的明白他问的是谁。
不是工医,不是隐族,而是卓司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借此追问卓司思,又为什么,他会明白他说的是卓司思?
混乱的形势让季佐都短路了一下,可大管事终究是大管事,下一秒,他就露出了职业微笑:“我现在挺害怕的,有点记不起来了呢。”
阿部猎芒看着他:“那你起来。”
“我的拐杖在那。”季佐其实能走,但他到底还记得自己的手下。
阿部猎芒回头看了看“拐杖”,“拐杖”已经歪在地上,比需要拐杖的人还惨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人类玩什么把戏,他有一百种手段当场逼他说出答案,但他暂时并不打算对“她的手下”造成什么毁灭性打击。
他们有可能都是从犯,该裁决他们的不是他。
心里滚动着他自己都觉得牵强的理由,阿部猎芒忽然弯下腰,一手托背一手揽膝,竟然将季佐打横抱了起来!
季佐:“……”
叱咤风云、笑傲商场、游戏天下的西方圣所大管事,堂堂七尺男儿,忽然觉得自己心一梗,已经有了暴毙当场的趋势。
“你,你放……”我下来!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倍感羞耻,尤其是周围人骤然诡异的眼神,让他的千年老皮都有熊熊燃烧的感觉。
这感觉在方长林抱着他路过在柳,简单的说了句“走”,在柳却只顾着抬头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甚至没反应过来时,到了顶峰。
“走!”不用方长林说第二遍,他直接大声怒道,“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哦,哦哦!”在柳连滚带爬的起身跟了上来。
“走什么?!”后面的人如梦初醒,大喝着要冲上来,却有一柄利剑直接拦在那。
衡山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去路,他嘴唇微颤,身形瘦弱,却迎风如松,蓝白的弟子袍上片片血渍,更添一分凌厉。
“恃强凌弱,贪财害命,我衡山派,绝不与汝等宵小为伍,若要上,便冲我来!今日,谁都别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