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臻怎么都想不到,不到一个月,他会这么仓皇逃亡两次。
穆陵关被破之时,守将不足,后无援军,早早就做好了守徐州的准备,所以甫一露败相,他立刻带兵离开,直奔徐州。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认真审视己方的真正实力。
朝廷安平久了,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将重心发展到文治上,连年军费缩减,府兵制早已经普及全国,士兵农时回乡耕种,农隙回营训练,这制度大大减轻了国库的压力,可也让士兵难以剥除另一层重要的身份:农民。
他们心系家乡的播种和收获,那一亩三分地比那微薄的军饷更能给他们带来生活的希望,时久日长,他们握锄头的时间反而长过了握剑的时间,直至今天,在身经百战的西圣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老将们虽然都没当面说,但可以想见,他们是多想要一支像西圣军那样的,一心一意的军队。
可是……元以臻心下沉重,历代先帝都难以抵挡西方圣所近乎“不求回报”的“付出”,他们用雄厚的财力“为大元”供养西圣军,为朝廷开疆拓土,看似扩张了版图,可是在季佑出现以后,他们开拓的所谓“大元西域”,全部成为了他们自己的,甚至连西域的异族,都成了他们的帮手。
其心可诛!
“皇上!后面没有追兵了!请暂且容臣等休息片刻!”戚正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回神,看到身后气喘吁吁的残兵,沉重的点点头,“休息一下吧。”
此时,他方注意到身边,那个不久前才伤重到“入土”的方长林,此时经历这么一番争斗和奔波,竟然大气都不喘一下,整个人站在那平稳、镇定,仿佛泰山一般,无法撼动。
“长林,你累吗?”他被小兵扶着坐下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长林摇摇头,左右看看,又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微微皱眉。
“向将军若是看到你今天这样,大概会很欣慰吧。”元以臻又道,向飞是他的羽林卫首领,以前护送他到萧家玩耍时,也指点过方长林,自十多天前去狸鬼冢寻找萧若骐后就没了音讯,怕是凶多吉少。
方长林嗯了一声,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元以臻感到有些怪异,但此时他无暇多想,还是诚心道:“长林,这一次,真的多亏你了。以后但有所求,尽管跟朕提。”
“我,”谁料这话一落,方长林竟然真的开口了,他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下。
元以臻一振:“哦?你当真有难事?与朕说说。”
“我想去,找,”他斟酌了一下称呼,还是道,“卓贵妃。”
“卓……”元以臻顿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请求,之前曾有人提醒过他,萧若骐不在,萧家军不在,可中原诸城却有很多驻军里的精锐是过去的方家军,就连戚正扬麾下的最得用的刘平都是方家旧人,方长林现在勇武过人,已经在军中颇有声名,极有可能借此机会要求重振方家军,却不料,“你要去找,司思?”
“是,”方长林毫不犹豫,“保护娘娘,是我的职责。”
可我把她丢了。
职责?元以臻本来因为他这请求升起的怪异和不适顿时消散了,他失笑:“长林,为将者,当不拘小节,司思不见了,朕也很着急,可是如今天下为重,你现在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帮朕收复失地,方有可能找回司思,保她万全?”
他没等方长林回话,又道:“你看如今,若骐也不知下落,戚将军在海州的家眷也不知会被季佑如何对待,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还不是为了大业,不得不继续向前吗?”
“不一样,”方长林竟然道。
“哪里不一样?”
“卓司思她……”方长林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
她是个不定时炸弹,放任越久,不定因素就越多,前阵子被俘了还能偷摸弄得季佐半死,现在她手握那股力量,下一次出现不知道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元以臻见状,心下却咯噔一声,忍不住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什么情愫或不舍,不由得有些疑惑,他细想一下,试探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有关司思的事?”
他记得萧若骐失踪那次,去围剿季佐的人回来曾经回报说,季佐他们以卓司思要挟萧若骐,萧若骐竟然宁愿他们跑走也不愿牺牲一个妃子,当时回报的人言下之意,分明就是猜测卓司思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莫不是方长林与卓司思一起被俘那么久,知道了些什么?
两人的思路此时其实已经不谋而合,然而他们都不愿意暴露,于是方长林还是摇头:“我只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这孩子死心眼啊。
元以臻与一旁的戚正扬对视一眼,皆有些哭笑不得,他喝了一口士兵递来的水,叹口气:“长林,朕答应你,到了楚州,第一时间派人去寻找她,如何?你看如今一片兵荒马乱,寻找若骐的人都没回来,更别提寻找司思的了。”
“季佑说不定都还没找到季佐。”戚正扬也在一旁劝他,“他们肯定也知道季佐并不在我们手上,现在他们所有人都下落不明,这于我们来说其实算是好事。”
方长林摇头:“不行,太久了。”
从他的角度看来,52741登陆矿星后,这个国家几乎立刻就乱了,本来好好的封建帝国,硬是落入了寡头控国、军阀作乱、异教倾轧的局面,碰到她后,更是眼看着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乱军中伤人于无形,还借势挖出了隐藏势力,做这些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动用矿种数百年来在这个矿星上积攒的力量:圣所。
更可怕的是,现在战成一团的众势力头领,都还没把她当回事。
再拖延下去,这颗矿星会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得看住她。
看他油盐不进,元以臻和戚正扬都有点着急,现在情况危急,他们伤的伤残的残,本就近乎绝境,而方长林的出现无异于凭一己之力在绝境之中给他们撑开了一个敞亮的出口,如果这时候放任他离开,那无异于自杀。
他们想不明白方长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萧家对他一直视如己出,以将门子弟的要求教育他、打磨他,他也非常争气,兵事谋略武艺骑术无一不精,识大局晓忠义,元以臻相信若不是先帝指婚,说不定方长林就是萧家为若骐准备的童养女婿。
可如今怎么会跟被那卓司思迷了魂一样,国家都到这步田地了,落难皇上就在眼前,他却死活要去保护那个妃子?
“长林,你实话告诉朕,”元以臻沉下声,非常不情愿的看着方长林,“你是不是对司思……”
方长林也看回来:“什么?”
元以臻左右看了一眼,戚正扬心领神会,咳了一声让周围士兵离远了点,元以臻继续道:“你是不是对司思,产生了,咳,男女之情?”
方长林:“啊?”
“你如此心系司思……”元以臻强忍着摘掉自己逐渐变色的帽子的冲动,努力镇定道,“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方长林不为所动,正气凛然:“她是你的妻子。”
“……”还用你说?!元以臻从来没发现自己看着长大的长林居然是个这么难对话的人,“朕明白,司思她古灵精怪的,又长得好看,你年少慕艾,血气方刚,相处久了,确实会……”
“她长得好看?”
“啊?不好看吗?”
方长林,阿部猎芒,脑子里只有他第一次见到的52741,她一身太空服,半只脚踏进救生舱,被他的出现惊吓到矿粒子四散,像打了马赛克一样模糊的样子。
狼狈,猥琐,鬼鬼祟祟。
他不喜欢矿种。
尤其是喜欢捡他们天蝎便宜的矿种。
他毅然摇头:“不好看。”
元以臻迷茫了:“好吧,就算你不是以貌取人,她或许确实是……咳,善解人意,知书达理……”
“你在说谁?”阿部猎芒看表情比他更迷茫。
“……”元以臻说着这话自己都觉得良心作痛,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朕和你说实话,司思并非朕的妻子,是宰相将她托付与朕,彼时我们皆以为,皇宫最适合保护她的地方,只可惜,哎。”
“但你没保护好她。”阿部猎芒直言不讳。
“是,是朕没保护好她,”元以臻被稳准狠的扎到了心,他的神色迷茫了一下,“朕到底保护了谁?”他喃喃道,“朕只是想保护……”他说不下去了,黯然的垂下眼眸。
阿部猎芒一点都不想给此时急需安慰的原住民首领做贴心小棉袄,他等了许久没等到他把话说话,便直接道:“皇上,我要去找她了。”
元以臻神色放空,闻言看了看他,苦笑一声:“去吧,保护好她。”
他还有很多手段,军令如山,或是许他重振方家的诺言……可他有预感,那些对眼前这个青年,都没什么用。
阿部猎芒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迈步往北,进了林子。
“皇上?!”不远处的戚正扬见状惊呼一声,又朝阿部猎芒的背喊了一声,“长林!”
“正扬,让他去吧。”元以臻平静的声音传来。
“可是皇上,后面……”
“我们可以的。”元以臻道,“长林有拼死都要做到的事,我们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