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关。
西起平阴,东至琅琊台,经过反复修补的长城绵延数千里,如一条巨龙,镇守着莽莽群山。
战国时的天下第一雄关,如今雄风犹在。
只是,承平已久的大元,并不希望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喝!哈!”
关中瓮城边的校场里,官兵正在操练,有的分阵列练习阵前杀敌之术,其余的反复练习排兵布阵。一天下来,阵型已经逐渐散乱,士兵们大多疲惫不堪。
可还是得继续下去,因为……
“大敌当前,皇上还有雅兴在这观景?”萧若骐擦着汗走上来,她一身酱红色劲装,单手拎着红缨枪,另一只手则托着一个茶盘,盛着茶水和点心。
元以臻看着关外葱郁的树林,神色冷峻:“还没消息?”
萧若骐神色一暗,轻叹一声:“没,探子回报说看到至少四股西圣兵,其中都没有她的痕迹。”
“狸鬼冢那儿怎么说?”
“有人住过,但不知是谁,祝阿那儿回报说那几天很多商队进出,看不出她在不在里面。”
“她肯定在祝阿,至少曾经在!”元以臻握紧拳,“祝阿县的人若不是蠢,便是隐瞒了!他们早已被圣堂控制了。”
“祝阿自建国起便依附圣所,县里几乎世代都有为圣所效力过的人,现如今不敢得罪圣所也情有可原。”
“都有人造反了!还站不好队吗?!”元以臻怒道。
萧若骐轻叹一声:“衣食父母,衣食父母,谁给衣食,谁便是父母,皇上,我们身居高位吃穿不愁,又何尝知道那些平民百姓的生存之难呢?”
“朕知道,”元以臻咬牙,“朕知道的。”
萧若骐不知道他是嘴硬还是真的知道,便不再回话,只是在一旁给他倒茶,抬头看了看外面的群山,却被反射了阳光的层林闪到了眼,她眯了眯眼:“皇上,烈日炎炎,久站不利,还是进屋吧。”
“等等,”元以臻拿了茶,还是看着下面,那儿密林中,有一条马道直指关门,“该来了……啊,来了。”
萧若骐闻言望去,果然间马道尽头有一阵尘土扬起,转眼就见一个气势自尘土中冲出,裹挟着飞尘直奔关口!
“京城来的?”
“嗯。”元以臻依旧绷着脸,放下茶杯,转身快步下了城墙,正好在城门口接到停马驻足的信使。
他风尘仆仆,下了马没等站稳就几步跑来跪在元以臻面前,手里举着信筒:“皇上!”
元以臻劈手夺过信筒,急不可耐的打开,掏出信件便看,几眼扫完,神色越发凝重,哼了一声,转身穿过校场,进了营帐。
闻讯赶来的穆陵关守将见状,连忙跟了上来,等在门口,直到一个高大威猛的将领大步过来,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头一低进了营帐……
他进了营帐,直接单膝跪下:“皇上,可是京城来信?”
元以臻手里拿着信件,他按住了前头一张,把后面几张递给他:“戚将军平身,看看这个。”
戚将军全名戚正扬,正是宰相卓令吾的女婿,镇守山东的戚家军长子,如今正值壮年,本来不显山不露水,谁料京城突逢大变,他还没收到确切消息,皇帝就已经到了门口,如今与元以臻一样对前方一无所知。
他飞快的看了一眼元以臻按住的那张信件,低头看起自己拿到的,看完皱紧了眉:“已经到了冀州?!他们果然筹谋已久。”
“何止他们!”元以臻阴着脸,“还有行刺的那些,早早埋伏在狸鬼冢,不是西方圣所,便是隐族。”
“隐族?”戚正扬抬头,“那不是……江湖上的门派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元以臻道,“先不说这些,季佑已整军南下,关北诸城看来皆无反抗之力,你务必尽快整兵以待,在西庆军来之前守住此地!”
“是!”戚正扬抱拳领命。
“还有,”元以臻招招手,“你过来点。”
戚正扬有些疑惑,还是凑过去了点。
元以臻压低声音:“你再多派些人,尽快找到卓司思。”
“贤妃娘娘?”戚正扬当然知道路上丢了个谁,那还是他的小姨子,虽然他的妻子卓司棋很不屑那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可毕竟算是个亲戚,“可是出了什么事?皇上,贤妃娘娘是臣的亲戚,于情于理确实应该上点心,但如今关内守备不足,若贸然增加寻人的人手,臣以为不妥。”
元以臻皱着眉:“朕如何不知,但……卓相将她交托于朕,朕却不出十天就将她丢了,现在卓相带着群臣拼命阻止季佑扶植元秀,朕不能让他寒了心!”
“元秀?”戚正扬蹙眉思索了一下,恍然,“勉亲王的孙子?”
“呵,可不是么?”元以臻冷笑,“爷爷辈就削了王爵的庶人,就因还带着点我们元氏的血,临到要去要饭了,还能有这般机遇,料想他们也不会愿意错过。”
可你不是还有个小弟弟吗?戚正扬不打算多话,他点了点头:“臣明白。”虽然还是不觉得有必要为了“给卓令吾一个交代”就费那么多心力,但既然皇帝认为有必要,那就算有吧。
他与自己那岳丈见得不多,但从自己妻子那儿也大概能了解他的为人。
大元的宰相可不是会拘泥于儿女的男人。
戚正扬领了命,又看了一眼元以臻按着的信纸,出了营帐。
元以臻等帐门落下,静了静,又展开了手下的信纸。
萧若骐走了进来,她已经简单梳洗过,变得明媚清丽,进来时甚至还带着一阵香风,可开口却不是什么温软暖语:“季佑打过来了?”
“嗯。”元以臻简单的应了一声,抬手把他按住的信递给萧若骐:“你看这个。”
萧若骐接过信看完,面露疑惑:“怎么对朝中局势仅寥寥数语,其余几乎通篇都是如何思念幼女……虽然司思妹妹确实有些才华,但若说值得卓相这般看重,似乎有些……奇怪?”
元以臻听着,沉吟不语。
萧若骐又看了一遍信,想了想,道:“你方才可是让戚将军派人去找了?”
“嗯。”
“并没告诉他,妹妹……并非真的妃子?”
“嗯。”
“皇上,这样不妥,”萧若骐皱眉,“戚将军本就对皇上并不熟悉,若贸然请求他增派人手去救妹妹,会不会让他误以为皇上你是贪图美色之人。”
元以臻一阵心烦:“那朕当如何?朕总不能把手下亲卫派出去。”
萧若骐沉吟了一下,抬头道:“不如,让我去找妹妹吧。”
“不行,”元以臻断然否决,“你亦是季佑他们想抓的人,抓住你无异于钳制了朕……前几天的教训你是记不住吗?”
萧若骐闻言神色低落:“……臣妾,知错。”
那天她冲到狸鬼冢找人,突然遭到袭击,猝不及防之下被一下击溃,四散奔逃后仅剩下了几个兄弟,后来才与同样遇袭的元以臻在祝阿县外相遇,此中惊魂无人可道,因为确实是自己鲁莽所致。
元以臻看着她,柔和了眼神,忍不住有些愧疚的上前轻拥住她,低叹:“若骐,是朕不对,朕着急了。”
“不是皇上的错,是臣妾情急之下,失了分寸。”萧若骐眼眶微红,“若真是因此害妹妹遭了不测,那,那……”
“等等,”元以臻忽然松开她,低头拿起信又看了一遍,皱眉,“我们想偏了。”
“什么?”
“卓相并不知道司思丢了,为何要这般叮嘱我们着紧司思?这不是他的风格。”
萧若骐有些迷茫:“对啊,为何?”
元以臻看着信,又反复翻了下,甚至拿火上烤了烤,并没有隐藏的文字出现,他便又看了一遍信,在帐中来回踱步,忽然道:“司思,突然出现,又对天物小有了解……”
萧若骐听着这个人设,悚然一惊:“这,这不是,圣……”
“不可能。”元以臻断然否认,“且不说圣女六百年才六个,哪有想来就来的。就说在宫中,若有圣女降临,天工阁中也会有异象昭示。更何况……”他有些看了看萧若骐,有些难以启齿道:“圣女从来都是形如天女,让人见之忘俗,又博文广知,仿佛无所不能。可她……”
(52741打了个喷嚏)
萧若骐本来听着脸色还有点难看,到后来忍不住笑:“司思妹妹性子古灵精怪的,行事特立独行,长得更是美艳绝伦,怎么到了你嘴里,一无是处似的。”
元以臻摇了摇头,他还在思索:“她定不是圣女,否则为何不留在那与季佑在一块。”
“不是你命我去找她的吗?会不会是迫不得已被我们硬带了出来?”
“若是圣女,会没这本事躲过你?若你找不着,不还是只有空着双手回来,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害的朕误会于你。”
萧若骐听着,有些惊讶,又有些害羞:“说实话,你让我返回去找她时,我心里,还真有点疙瘩。”
“只是一点疙瘩?”
“哎,说正事!”
“说不了了,”元以臻摇摇头,“朕想不明白,唯有一点,朕现在可以确定。”
“什么?”
“司思,可能不一般。至少,另有用处。”
“……那我更要找到她了。”萧若骐毅然道,“以臻,答应我,若形势需要,让我去找她。”
元以臻皱眉不语。
“以臻!”萧若骐一步踏前,正色道,“不管是为了卓相还是为了妹妹的身份,若没了妹妹,卓相的态度有可能岌岌可危;但若是没了我……我们萧家,却绝对不会变!”
“若骐!你以为朕不想你去,是因为怕你出了事,萧将军有异心吗?!”元以臻怒道,“你怎么能把自己和卓司思相提并论?!”
萧若骐眼眶湿润:“皇上,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元以臻默然不语,突然问:“若骐,朕是不是……大元建国以来,最失败的皇帝?”
“皇上怎么这样说,家贼难防,您是愿意励精图治的,怎奈有人心怀不轨呢?”
“那怎么到了这时候,朕却只能倚仗你,朕的爱妃,一个女子……”
萧若骐笑容有些冷:“皇上,若你是因为我是女子才这般觉得,那……臣妾就不得不赞同您的观点了。”
元以臻愣了一下。
萧若骐低下头不看他,轻声道:“女子又如何呢……臣妾身为女子,可一直以可以让皇上倚仗为荣啊,不是因为红颜解语,而是因为能患难与共。怎么,皇上莫非觉得,臣妾也如其他闺秀那般,出了金丝笼子,便活不得了么?”
元以臻有些慌:“若骐,你别生气,是朕,我,口不择言。”
“皇上,您还是自称朕吧,”萧若骐低叹一声,“毕竟,这是您作为皇上……罢了,臣妾告退。”
元以臻看着萧若骐离开,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猛然握紧了拳头。
“因为朕这个字,是我作为皇帝,仅有的东西了吗?”
他呢喃着,笑了起来,笑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