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令吾虽然是文臣,但是在军事上的嗅觉也颇为敏锐。
他说胶着的时候,朝廷接到战报才第三天,但很快又五天过去了,每日战报上,终于频繁用上了胶着这一词。
萧家本来戍北,西边另有马家和圣所的西圣军共同戍边,概因关外有大片土地乃圣所的封地,季佑带兵大肆扩展疆土,马家军获得的军费日益减少,早已没了与季佑抗衡的力量,故西面几乎是季佑的天下。
这一次异族扣边的位置选得很精妙,恰恰在西北两条防线接缝之处。季佑行踪不明,马家和萧家各领一处守了,原本他们也以为只是秋收之前的试探,或者普通宵小打秋风。却不料这次的异族不知怎么想的,隔三差五来袭扰一下,或放火烧杀或劫掠边城,每每等大元军马赶到,却已经打马西去不见踪影,徒留一地狼藉。
萧马两家的骑兵疲于奔命,却连一场好好的正面都没打过,有时候想干脆不理睬,偏成日里有遭了洗劫的百姓和商户来哭诉。过去吧,又连根马毛都见不着。久而久之他们也乏了,厌了,开始相互推卸责任。远远见到狼烟也不去救,这边说那是萧家的地界,另一边又说那是马家的防区。
萧家和马家的主帅本身自然不会这样推诿,但挨不住手下阳奉阴违,待几日之后再一次接到加急线报时,异族竟然出其不意攻破了朔州善阳,剑指幽州京城了。
这消息传到京城,举朝震动。
元以臻坐在上首,神色漆黑,仿佛择人而噬,森冷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马将军,年年,来要军资。你们怎么说的,说在以兵养兵,说边关无忧!结果呢?!”
他啪的一拍凳子,怒吼:“当时朕愿意从国库抽调!你们又怎么说的!说来年有灾,要为百姓着想,不可轻易动用!结果呢!”
底下群臣皆低着头,不敢抬起。
“结果来年是有灾了!却告诉朕,国库空了!要等圣所的岁供!否则就只能增加税赋!哈哈哈哈哈哈!”他气到笑起来,“现在边关御敌没钱,灾民安置也没钱,钱呢?!我大元六百年,家业呢!?都进谁口袋啦?!”
“皇上息怒!”众臣纷纷跪下,战战兢兢。
“息怒?!朕也配?!朕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黄口小儿,可随意蒙骗,无需任何代价?!”
这是个送命题,群臣常用的短语中不管是“皇上恕罪”还是“皇上明察”都不大对,于是群臣只能继续:“皇上息怒!”
元以臻哼了一声,感觉拳头都打在棉花上,一点回应都没有,于是愈发气愤也愈发无力:“现今异族已经过了善阳,雁门关告急,朕欲着王、岳两位将军各率五万大军驰援雁门关,王将军为主帅,岳将军为副帅,各位爱卿意下如何。”
王礼怀、岳晓两位将军闻言立刻出列,叩首大声道:“末将领命!”
正要起身,忽然听到有人来了句:“且慢!”
群臣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宰相卓令吾,神色便复杂起来。
卓令吾在元以臻亲政以后就周身散发告老气息,可偏偏这样那样的原因都脱不开。他作为二朝元老,也是政绩傲人权势滔天,为人上虽然偶尔有些居高临下,但行事却大多极为靠谱,让其他有些小心思的官员又爱又恨。
但这感情在卓家七小姐半路杀出进宫成为贵妃后就直接成为恨了。
太不厚道了,成天说要走,结果临到老了还送个女儿进宫,这算什么,与一线朝政藕断丝连吗?!老贼!
卓令吾当然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他也没心情辩解,继续我行我素。此时站出来,面对众人惊讶的视线,他连眼风都没回一个,而是从容的走出来站定,重复道:“臣有异议!”
卓令吾的意见,元以臻还是要听的,是以虽然心里不满,却还是尽量亲切道:“卓相请讲。”
“异族犯边都是小打小闹,雁门关近百年从未失陷,臣以为着马、萧二军再坚守五日,异族定会因为深入我朝粮草不济而退兵。”
“小打小闹?卓相,异族已经打了近半个月,可不见丝毫退意。”王礼怀将军嘲讽道。
卓令吾岿然不动,继续道:“如今中原旱、江南涝,国内即将流民四起。王、岳二位的兵力本乃戍京主力,若轻易派出去驰援雁门关,一旦有心人煽动民乱,恐京城周边一时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城护驾。”
“卓相!”王礼怀突然厉喝,“空口白话就说有民乱,何谓民乱,何来民乱?纵使你是宰相,岂能随意散播此乱臣之言?!”
“是啊是啊。”
“这岂是能随便说说的……”
群臣窃窃私语,除了卓相的党羽,其他人皆投以隐晦的目光。
奇怪的是,平时时常出来附和卓令吾的几个捧哏,今天竟然都没出头。
“皇上!微臣以为卓相所言不无几分道理,”李岱堂忍不住,站了出来,“近日南方多处洪涝,冲毁农庄田舍无数,百姓不安,流民渐起,虽然有朝廷刚拨下赈灾粮资,却如石子落水,几乎看不见水花。若此时再大动干戈调兵遣将,说不定还要征壮丁民夫施以徭役,百姓生活难上加难,日久难免生乱!”
李岱堂是户部侍郎,掌民生财政,他这时候说出的话反而有说服力,元以臻稍微冷静了点,问:“灾情当真如此严重?”
李岱堂斩钉截铁:“若放任不管,不出一个月,江南大乱!”
元以臻抿唇不语,此时那个王礼怀又跳了起来,转身质问:“李侍郎,你这番话可有依据,亦或是在为你的老师背书?朝中谁不知你与他师生之谊,切莫忘了天地君亲师,君在前,师在后,可别因小失大!”
众臣中有嗤笑声传来,竟是在附和王礼怀的意思。
“将军这是何意?”李岱堂火气也上来了,冷声道,“若论私心,谁有将军大?吾皇英明,朝中百业俱兴,你奉旨戍京,成日里要这要那美其名曰练兵习阵,自己却在外花天酒地挥霍无度,也不知道花的是哪来的钱。有人斥责与你,你便道既无仗可打,练兵何用。私下里对萧家百般嫉恨诋毁,如今机会来了,怎的,是想放下本职不要,死活要蹭到这个功劳,好捞取更多好处了?”
“你?!”王礼怀大怒,转身单膝跪在元以臻面前,哭道,“皇上!末将只想为皇上分忧解难,愿效犬马之劳,纵死无憾!绝无半分私心!这李岱堂往日在军饷上就常常克扣为难,如今还要污蔑末将!末将嘴笨,说不过他们读书的,既然他们不信末将,便请皇上准末将带兵驰援雁门关,末将宁愿在外马革裹尸,也好过被小人拿捏!”
元以臻一脸激动,他不满的看了一眼李岱堂,跑下来亲自扶起王礼怀,郑重道:“将军不必如此,朕等着将军凯旋的消息!”
结果还是要派兵驰援。
卓令吾束手站在一旁,轻轻的叹了口气。此时前方“帝将和”,全然已经没了“相”的事了。
李岱堂意识到自己可能帮了倒忙,他有些不安的看了卓令吾一眼,卓令吾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看似不愉,但多年师生,李岱堂还是看懂了自己老师的意思。
本就无能为力,挣扎一下而已。
看来,皇上已经听不进卓相的话了,而卓相也早已意识到这点,此时只不过习惯作祟罢了。
于是他也轻轻叹了口气,跪下,低声道:“微臣有罪。”
“爱卿何罪之有,”元以臻这边安抚了王礼怀,和颜悦色的开始安慰李岱堂,“爱卿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无须自责,快平身吧。”
“谢皇上!”李岱堂高唱着起身,一步踏进自己的队列中,心知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不会再发话了。
元以臻得偿所愿,转头看向卓令吾,也就是挑起这场争端的人,问:“卓相可还有话要讲?”
卓令吾低叹了一口气,道:“老臣恳请皇上只派王将军驰援雁门关,留岳将军代为戍京——京城周边不可无兵,此乃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皇上的安危事关社稷,不可有丝毫侥幸。”
“我们大元的皇室若是真担心自身安危,便不会把京城设在幽州了。”元以臻虽然是有些骄傲的说着,但还是妥协了,“罢了,那王将军驰援雁门关,岳将军留下吧。”
“末将领旨!”
两位将军再次跪下高唱,王将军一脸意气风发,倒是几句话被人换了差事的岳晓岳将军很是淡定,方才他就一言不发,此时更加没有意见,平淡的领了旨意后又站回了自己的队列,目不斜视。
晨会后,群臣正往外走,李岱堂不顾周围的目光,追上卓令吾,焦急道:“老师!现下该当如何?为何其他人都不站出来说话?”
卓令吾自顾自走着,平静道:“因为我特地知会过他们,不要出头。”
“???那为何学生不知道?”
“是为师高估了你。”
“……”
“你本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可学生也不能坐视不理啊,”李岱堂委屈,“老师,我是不是帮了倒忙?”
卓令吾叹气:“无妨,此事本就难为。”
“老师,”李岱堂突然正色道,“学生有话想说。”
“说吧。”
“老师最近,有些不一样。”
卓令吾不动声色。
李岱堂没指望得到回应,继续道:“学生自然是不知道老师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学生一向受老师照拂,总归是与老师共进退的,还望老师不要……与学生有隔阂。”
“做无愧于心之事,自然不会有隔阂。”
“若学生的无愧于心,与老师的本意相悖了呢?”
“那边记住王将军的话。”
李岱堂愣了一愣,问:“天地君亲师?”
卓令吾面色冷淡:“天地君亲师。”
“老师。”李岱堂不觉得好笑,相反还紧锁了眉头,“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吗?”
卓令吾摇摇头,神色疲惫:“时也,命也。”他不再说话,绕过李岱堂,管自己走了出去。
李岱堂看着卓令吾缓缓走出大殿,往前门走去,曾经修长伟岸的身影在广场上显得渺小而萧索,平白让他看出股心酸的滋味。
一时间,那些有关前朝的书纷纷涌上心头,什么落幕、末日、黄昏、夕阳,他心里的慌张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下意识的想追上去,可跑了两步却忍不住站住了,他觉得自家老师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
皇上钻了牛角尖,他急于抓紧时间扳倒西方圣所,即使西方圣所正在以一种更具压迫感的方式,威胁着这个王朝。
他们在相互争分夺秒,谁赢谁输……似乎已经有人看到答案了。
而另一边,永福宫中,52741刚收到圣子燎的调查结果。
前圣女的遗物,AI的外接数据存储器,据说是一枚玉如意状的耳环。
就在元以臻的身上。
“他居然随身带着?”52741不敢置信。
圣子燎神色莫名,低头应道:“是,他随身带着。”
“这就有点意思了。”52741摸下巴。
不,一点意思都没有!圣子燎的神情分明不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