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恒刚到平城分局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虽然表面看起来年轻热忱,朝气蓬勃,但其实梦想只是去大城市做个片儿警,混混日子。并不是很想过刀口舔血,出生入死的职业日常。
所以他公安联考失利后,平城治安大队缺人,问他去不去,他很是纠结了一下。小城市的片儿警虽然可能更清闲,但是生活质量差别也很大,但看了看自己的成绩,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还没开始计划未来,又碰上刑侦大队要补人。
对很多人来说这可是天降的馅饼,刑侦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如果直接考,且不说刑侦招不招人,就算招了,联考也不一定考得进。可是进了局子,那一切好说了,哪儿缺人往哪儿顶,那都是自家人的事,不用再专业啊思政的再考一遍。
朱志恒于是临时改了个梦想,进刑侦,先干出点成绩,再谋求调岗调市,在小城市做鸡头,总有到大城市做凤尾的机会。
所以接下洛可可案的时候,即便知道这好像是楚望师哥留下的烂摊子,但他还是很上心,特地认认真真翻了一遍资料,然后开始发懵。
这局里的都是天使吧。盛琳这八竿子打不着,九竿子可能沾点儿边的关系,居然也能容忍楚望折腾那么久?
他知道楚望怎么想的,于是就更想不通。
就算她真有胺钛金怎么了?吃的是人家洛可可酱啊,一般人在家里柜子顶放了毒鼠强让小孩愣是爬个梯子当饮料误食了,那怪的了谁?
难怪盛琳无语了,要他他也无语!
简直无从下手!
但领导偏偏叮嘱了,慎重对待,不要轻易结案。他就知道自己至少要整出点和楚望不一样的地方,才能算有个交代……或者是为了让楚望面子上好看。
他不傻,平城分局岗位流动量不大,近两年招人不多,放眼一望,自己也就对楚望产生了点威胁,他可不想刚落地就搞坏和这个师哥的关系,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抽丝剥茧。
楚望留下那些材料基本已经被他抠烂了,关注的大多是网络和APP上的一些资料,那他就必须另辟蹊径,看点儿传统的,冷门的。
于是便注意到了盛琳通讯记录里某个只拨了一秒的电话。
现在大多用WX电话,很多人通讯录里几乎都是接入的未知号码,来源不外乎销售和诈骗。拨出去的不是有名有姓的就是亲情号,这样拨出的一个未知号码,让他有些在意。
他登陆大数据查了查,号主是一个叫林定康的人,看身份证号,已经近五十,大桩县人。
大桩县,盛琳是不是刚从那儿回来?
大桩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感觉没什么名气啊。
他又搜了大桩县,发现果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但往下一翻,他的神色就变了。
强奸?杀人?好家伙,还真有两个大案子!
地方小的信息特点就是,特别容易和当地发生过的大事永久绑定,毕竟新鲜事少,有热度的更少,按照搜索引擎的逻辑,当然是把人会感兴趣的往上顶。
朱志恒一看案件时间,强奸案在九年前,杀人案在六年前,感觉更混乱了,按照楚望的逻辑,盛琳铁定逃不脱关系,他倒不至于这么死心眼儿,但出于警察的职业素养,还是认真的看了一下相关报道。
一小时后,朱志恒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笔记本出神。
笔记本上没多少字,只有几个关键词。
“强奸”、“林某”,“意外致死”,“林某”,“齐某”。
如果他没记错,盛琳的男朋友,就姓齐。
而盛琳的手机里,特地存了一个姓林的人的号码。
如果盛琳的男友来自大桩县……
……楚望知道这件事吗?
朱志恒感到有一丝寒意从尾椎一路往上蹿,即使不想过得“风生水起”,可是直觉还是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是摊上了大事。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楚望办公室的方向。
楚望已经“休病假”去了,此时不应该用这件事打扰他吧。而且,会不会这件事就是他的“病源”呢?
朱志恒思索了一下,拿起座机拨通了林定康的号码。
手机过了很久才接通,对方似乎在一个挺嘈杂的环境里,说话有些急,还带着点地方口音:“喂!谁啊!”
“你好,”朱志恒公事公办道,“这里是平城公安局的,我姓朱,请问你是林定康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紧:“是我,怎么了。”
“哦,这样的,你近期有没有接到过什么不明来源的电话,或者给过谁电话?”
“没有!”
“你那边有点吵,是在开车?”
“对,我拉货的!在长途呢!”
“哦,那不打扰你了,就是提醒你一声,最近电话诈骗很多,如果有人问你要号码,或者打你电话,不要轻信,知道了吗?”
对方声音终于松了点,却问:“那有人要来租我房子怎么办,这也是骗人的?”
“租房子?你在出租房子?”
“是啊!我号码就直接写墙上了!”
“哦这样啊,”朱志恒刚在想盛琳是怎么得到电话的,此时也轻松了,“那应该没事,不是问你要钱、刷单、要账号密码的,其他可以酌情相信。”
“好,行!”
“那你注意驾驶安全,我挂了。”
朱志恒挂了电话,在“林某”的下面写了林定康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要不,查查林某和林定康什么关系吧?跟这个案子有关系的话,查一下盛琳男朋友应该也可以吧?
想到自己这可是自己入职以来第一次提交查档案的申请,他有些激动,还有一丝丝的紧张。
而另一头,挂掉了电话的林定康则冷哼一声,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了一串脏话。
“咋咧?”副驾驶上坐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身陈旧的黑色羽绒服,双手捧着个保温杯,木然的看过来。
夫妻俩都是一副常年风吹日晒的沧桑模样,又黑又不起眼,一身简朴,透着股底层摸爬滚打的市侩和阴郁。
“警察!不知道打过来干砸,让劳资不要被骗,X他X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粪坑出来的X养的X子!”林定康显得更凶悍一点。
“警察?”女人木然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哪里的警察?县里的?”
“不是!说啥子,平城?那啥地方?”
女人没回答,掏出一个破旧的手机,笨拙的操作了几下,皱眉道:“怎么是哪里来的电话?”
“鬼晓得!劳资哪里来的电话没接过?穷得叮当响!有啥可以被骗的!”
“哼。”女人冷哼一声,转而打了个电话,等那边接起来,问:“喂,娘?我,亭凤,这几天有没有来打听我们屋?没?也没啥人来打望过?哦,没啥,警察啥都没吧?嗯没啥,突然想起来问问……钱?这趟还没跑完,结了款子给你寄……啥姑娘房子?哦!”她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道,“要的,都要,你买吧,我一会儿找个地儿给你打钱,好,成。”
她挂了电话,木然的盯着前方,眼眶通红。
“说啥呢?”林定康看了她一眼。
李亭凤,林显贵的妈妈,绷着脸,哽声道:“娘说,看街上小夫妻在走,想起我们贵儿也该到娶媳妇的年纪了,纸人和纸房子她不会扎,让咱寄点钱过去,她买了给贵儿烧了去。”
林显贵一震,双目也怒瞪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那一定要的,多打点,让娘再买个车,一并给贵儿捎去。”
李亭凤点了点头,突然道:“对了,我听说有些地方,能给儿子找个伴儿,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找个伴儿?啥意思?”
李亭凤神色阴森:“多少没嫁人就死的姑娘进不了祖坟,便宜了野坟还不如给我们贵儿当媳妇,到时候我们啥都成对儿烧,亏待不了她……啊!”
车子里,林显贵一巴掌就呼了过去,打得李亭凤整个头歪向一侧,连带大货车都扭了一扭。
“你这疯娘们还特么不清醒!当初要不是你啥事儿都由着贵儿!他能成这样?!现在还想拖死咱全家!买媳妇不要钱?买坟不要钱!?招人发现了,牢你去坐?”
“我去!我做梦都梦见我的贵儿一个人在下头孤零零的!没个后也没个伴儿!我梦里都哭死过去!”李亭凤回头大叫。
“你也配!你低头看看你这肚子!净出些啥种!他劳资我还没个后呢!有这钱不如买个带把儿的传了咱家的香火!劳资坐牢也乐意!”
“你不能坐牢!你要留着命!找那个小畜生报仇!”
“还要你讲!”林定康又是一巴掌呼过去,怒吼,“劳资这么累死累活是图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着那小畜生废了他的把儿!劳资没后,他们家也得绝了这香火!到时候劳资就算坐牢也畅快!但你得在外头,给咱娘养老,不要脑子发昏去做那些拎不清的事情!”
李亭凤被两巴掌呼得头发散乱,面颊红肿,她却是早已习惯,连摸都不摸一下,只是披头散发的大哭:“我的贵儿!我的贵儿啊!娘好苦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哭哭哭!就晓得哭!没用的东西!”林定康骂道,“赶紧搜搜,前头哪儿有银行!赶紧的给娘打钱!”
李亭凤抽抽噎噎的拿出手机搜索起来,点了几下,手机界面卡死了,她习以为常,无奈道:“又不灵光了,你的给我。”
林定康把自己手机扔过去,李亭凤一打开,还在方才通话结束的界面,她顿了顿,推出去搜索附近的银行,搜索完后,却没把手机还给林定康,而是握着手机出神。
“搜完没,给我!”林定康伸出手。
李亭凤把手机还给他,突然道:“这趟跑完,咱要不去平城看看?”
“啥?!”
“你说那地方跟咱又没啥关系,咋地平白无故给咱打电话,会不会……”
林定康恍然,咬牙:“那个小畜生在哪!”
“还不好说,反正咱哪都能去,万一真在那呢?”李亭凤吸了吸鼻子,神色中满是狠厉,眼角瞥了瞥车后座,那儿有一张临时床铺,铺下用几个箱子垫着,其中有一个长长一条。
“管他有没有,去!总比瞎找好!那狗东西连他爹娘都不敢去找!”林定康猛踩油门,“算你这婆娘还有点脑子!”
李亭凤回过头,看着前面一望无尽的路,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货车裹挟着幽幽的哭声呼啸而过,卷起一路混沌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