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静堂在门前站了许久,一直没勇气敲门。
他上一次亲眼见到父母,还是在狱里。出来前爸妈最后一次来看他,满怀希望的表示等他出狱了就把他接回家,他们给他准备了很多他爱吃的,为他布置了房间,还给他打听好了新的工作……
可他看着他们苍老憔悴的样子,却只觉得心痛羞愧。他在牢里听多了那些“二进宫”的人回了家后因为难以融入社会生活,和本来爱他们的家人逐渐产生难以弥补的隔阂,便天真的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先靠自己找一份工作,稳定下来,再堂堂正正的回去。
却没想到,一番瞎混后,居然更加“见不得人”。找不到工作,他不能回去;成了线人,他更不能回去。现在终于在盛琳这儿找到了幸福,可一想到自己出狱后三年都没回去见过他们,他又害怕了。
真像个不孝子啊。
他屡次抬手,门铃却仿佛有千斤重,始终按不下去。就在他放下手想深呼吸时,门突然开了,齐母一脸紧张的站在门口,双眼通红,笑容颤抖:“儿子,怎么不进来?”
齐静堂嘴角颤抖着,踉跄着走了进去,一把拥住妈妈,又伸手拉住后面的爸爸,泪流满面:“妈!”
坐牢四年,流浪三年,他终于回家了。
虽然没有回过家,但是因为偶尔有电话联系,所以双方一直知道对方的近况。是以并没有太多的叙旧,菜已经摆了上来。齐静堂自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某方面讲甚至已经超过了齐母,然而吃了一口菜,还是再次红了眼眶。
“慢慢吃,还有汤炖着。”齐母乐呵呵的擦着手,给爷俩放上了一瓶酒,“来,你心心念念盼着有儿子陪你喝酒,这下可以了。”
齐父摇摇头,不胜感慨。齐静堂长相中和了父母两的优点,身高则完全随了他爸爸,两人坐在桌边直耸耸的,显得桌子都有点小。齐静堂给齐父斟了酒,招呼了一下妈妈。便自在的吃了起来。
家就是无论离开多久,只要一回去就会自在的地方。三口之家吃着聊着,不经意间就到了深夜。齐母虽然兴奋,但是还是有些扛不住困意,先洗洗睡了,留下父子俩又整了点小菜,开始续下一场。
“怎么只待两天?”自从齐静堂骄傲的交代自己有了个女朋友,齐父一路就听老伴儿不停嘴的问盛琳的事,一句话都插不进,此时终于得了空问了他觉得关键的问题,“你妈说你要忙,你既然请了假还能忙什么?”
齐静堂一晚上被齐母问得脑壳生烟,结果齐父的问题一点也不简单,但还是老实答道:“找了个兼职,要去京城出差。”
齐父果然皱起了眉,老一辈思想滚滚而来:“你这儿既然有工作了,就该一门心思好好干,怎么那边才干一个月,这边就找起兼职了?让你领导知道了多不好。”
齐静堂苦笑:“爸,我这背景,总是多个去处多条路,现在是上头帮忙安排我进的这个酒店,他们也不大乐意要我,干着几乎没前途,本来也就是过渡一下的,等到其他工作准备的差不多了,那肯定就要辞了的,你希望你儿子一辈子当门童啊?”
齐父一愣,低头喝了口闷酒,长长的叹了口气。想到过去儿子多优秀多帅气,现在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忧郁起来,又是一口酒。
“爸,少喝点,我现在真的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怎么住那么远,我们在这儿婚房都给你看好了,你不是说你女朋友自由职业吗,让她一起过来,有我们照顾着,多好。你们可以安心搞事业,等生了孩子,我们还可以帮忙带带。”
“怎么都想到那么远去了。”齐静堂哭笑不得,“我和她还没到那份上呢。”
“都同居了还没到那份上!怎么?现在连同居都是想分就分的了?”
“那我不能分,”齐静堂正色道,“主要是我死皮赖脸的,现在刚成,我得先稳固一下再说。”说罢想了想,紧张起来,“爸妈你们可不要一冲动上门找我们啊,我什么情况你们也清楚,人家爸妈还不定乐意把闺女交给我,到时候看你们那么着急扒拉的,人说不定就要跑了。”
想到儿子的前科,有女人要不错了,那还敢提什么要求,供起来还差不多,齐父惆怅的点点头,反应过来,竖起眉毛:“你把爸妈当什么了,犯得着这么上赶着?”
“这就对了嘛,”齐静堂拍拍他爸的肩,发现看起来依然高壮的男人,背部却已经能摸到嶙峋的骨头,曾经在自己眼里山一样的男人,双肩垂落,皮肉仿佛都滑到了肚子上,胸口瘦削,肚子却已经突兀的隆起。
他上大学时父母已经中年了,可是却从未像如今一样,感觉到他们仿佛一夜之间步入了老年。
他心一酸,举杯碰了一下他爸的酒杯,爷俩沉默的喝了一口。
“你啊,一直是个有主见的,”齐父低声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啊,能够安安稳稳,低调和美的过日子,就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齐静堂心里感动,面上调侃:“爸你怎么突然这么感性了,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那你说我还能说什么,我说你加油闯,加油浪,闹它个天翻地覆?”齐父摇摇头,“不可能的呀,你已经过过别人可能一辈子过不了的日子了,接下来也该享受一下平常人的生活了。”
“是啊。”齐静堂想起盛琳,虽然感觉自己认定的另一半并不算是什么平常人,但是要过上幸福的小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女朋友知道你以前的事吧?”
齐静堂点点头,这个刚才齐母已经问过了,他也这个反应。齐父知道他不愿意多说了,叹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们也不希望你瞒着的,夫妻俩要过一辈子,还是坦坦****的好。”
“爸你又说那么远去了,什么夫妻俩。”齐静堂笑起来。
“那你看你们都这年纪了,难道不考虑结婚?别学人家拖拖延延的,赶紧结婚,生孩子,享天伦之乐!”
“越来越远了……”
“然后好好教育,别像我们一样。”
齐静堂笑容骤然消失,他垂下头:“对不起。”
“是爸对不起你。”齐父道,“打小把你教得太正,太黑白分明,结果反而走了极端。”
“不是……”
“但我们也想明白了,这些都是命,没办法。既然回不去,那就继续往前走,好好走,总会走完的。”
齐静堂点点头,对于这些感性的话,不知道该怎么俏皮的回答,便只能听着。
“对了,阿湛,”齐父突然喊了一声他过去的小名,“你的新名字不错,以后都用那个了对吧?”
当初他跟爸妈说自己新名字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觉得理所当然。今天又提起,齐静堂有些不习惯:“是,怎么了?”
“以前的名字,没跟别人说过吧?”
“对。”齐静堂还以为爸爸介意,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给我的名字更好,但当时时间急,我就随便起了一个。”
“没事没事,刚都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以后就是齐静堂,还是我们的儿子,过去的名字,就别跟别人提了。”
“怎么了?”齐静堂沉声道,“有人来打听了?”
齐父摇摇头:“没什么的,就是邻里间会问起家里小孩,那我们总不能说我们没儿子,之前不知道你改了名就没往外处说,现在确定下来,就可以说了。”
齐静堂总觉得爸爸眼神有点飘,他心里升起点不好的预感:“到底碰到什么事了?爸,我这个年纪了,也经历不少了,你们不告诉我,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也不好吧。”
齐父皱着眉,给自己倒了杯酒,却没有喝,而是摩挲着酒杯:“前阵子,对门邻居跟我们说,有人托了中介,突然提出要买他们房子,价都开好了。”
“然后?”
“邻居是打算常住的,根本没打算卖,所以当然是拒绝的。他们还上门找了中介,问为什么会有人来问他们卖房子。结果中介也不知道,但幸好邻居比较……强势,中介没办法,只能给他们透露,说想买他们房子的人,姓林。”
姓林?!
齐静堂认识的姓林的人不少,同事,狱友,小混混,警察,还有楚望的女友林娅,但是只有一个姓林的,能让他的家人这么忌讳。
他往椅背一靠,复杂的笑了笑:“林显贵的爸妈?”
“对,”齐父点头,“他们听说你出狱后,来找过我们几次。我们报了警,警察让他们不要接触我们。但是这玩意儿,你也知道,治标不治本……”
“我在牢里那段时间,他们是不是经常骚扰你们?”齐静堂冷着脸。
“没什么的,”齐父淡然道,“没多久我们搬走了,他们也闹不了几回。”
齐静堂握紧了拳头。
“后来他们不是又有了个女儿嘛,就没空找我们了。现在想想,大概就是在等你出狱。”
“他们想怎么的呢?想让我给林显贵偿命?”
齐父也冷下脸:“瞎胡说,那林显贵该死,偿什么命,那种王八犊子,没有你,老天迟早也会收他!”
齐父齐母当然不知道齐静堂是故意的,他们知道的和警察知道的一样,林显贵口出不逊,威胁还要继续迫害那个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孩。作为那女孩的好友,齐静堂一时义愤,与其争斗,失手杀了他。
“那他们找我干什么,谢谢我替他们收拾了那不省心的儿子?”
“这你就别管了,我刚才也想明白了,你去平城也好,那里警官罩着你,有工作也有女朋友,我们现在还有点积蓄,到时候给你那儿买个婚房,当然,我们首付就够呛了,房贷你还得自己赚……”
“等等等等,爸,”齐静堂哭笑不得,“怎么又转到这了?你先说林家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做不了什么的,他们就是不甘心而已,林家唯一的儿子没了,老婆又生不了,觉得自己绝了后呗,就像现在你们年轻人喜欢说的,还真当自家有皇位要继承来着,可不可笑?哈哈哈!”
齐父笑得勉强,齐静堂也附和得干巴巴,他勉强的翘了翘嘴角,郑重道:“爸,如果他们真要找我,就让他们找,我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你们护不了我一辈子,只有我自己能保护自己,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自己扛,有什么事都一定要和我商量,你们看,我都快三十了,不小了,我有能力处理的。”
齐父紧皱着眉头,显然并不赞同,齐静堂知道自己一时间劝不动二老。他们保护自己的心太坚定了,根本不可能轻易就答应让林显贵父母找到自己,因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好事。
毕竟当初那对夫妻就从来不曾有过像好人的表现,儿子出事前双方就纷争不断,出事后更是不共戴天。齐静堂以前就曾经见过林显贵的妈妈为了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堵着别人家大门骂街,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他爸爸更是无赖,又懒又坏,年轻时就不招人待见,之后更是五毒俱全,谁提起都要摇头。
父母虽然来探监时从未提起过,可是想也知道在他们还住在大桩县那段时间,会经受邻居怎样的精神攻击。
齐静堂握紧了拳头,很想问爸爸那对夫妻是不是还住在大桩县,但是料想到一问就会引起爸爸的警惕,只能强压下去。
盛琳好像对大桩县很感兴趣,尤其是对他家门前那条河。
但是,如果那对夫妻还住在那,带她去会不会反而危险了?
齐静堂感觉酒劲上来了,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万般心绪涌上来,让他的面容反而异常的漠然,还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