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蒙一直很崇拜利卡萨。
在他眼里,利卡萨虽然冷漠自负不近人情,孤僻寡言不听人话,但他不失为一个“人”。
利卡萨极为强悍,总是冲杀在最危险的区域,也切实消灭了大量妖魔。且,作为功劳最多的人,他却从不计较物资分配的量,要选就选法棍面包磨牙,剩下的全留给了别人。
有利卡萨在的时期,他们没有折损过任何一个觉醒者。平民能吃饱,领地可扩张,妖魔在消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利卡萨就是纽约期待的英雄。
也曾是……索蒙认定的救世主。
他坚信有利卡萨在的纽约会成为全大陆最安全的城市,坚信利卡萨再冷,也迟早会感觉到大家对他的善意。或许在未来,利卡萨会走出他心里的冰封堡垒,真正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可惜,一切都是“他以为”。
是他异想天开,是他自作多情,是他愚蠢至极!连物种都不是同一个,连食物链都不是同一条,他凭什么以为恶魔会理解人类?
反倒是人类在处处“理解”恶魔!
一头货真价实的恶魔,究竟是怎么通过觉醒者体检被安置在纽约的?一头不屑撒谎的恶魔,他跟他相处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为什么?
因为——
“我很信任他,像信任好友一样信任他。”索蒙不过是个少年,在最慕强的年纪遇到一名“英雄”,天真的他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所以,让我去结束这个错误吧。”
火星与灰烬在风中乱舞,这一刻的索蒙是个男人,再不是少年。他侧头看向纪斯,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请您不要插手。”
纪斯温和道:“我当然不会插手,这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把血泊中的那缕头发捡起来用吧。”
索蒙一愣,不禁凝眸看去。就见脏污处躺着一缕铂金长发,明显是利卡萨的东西。
“他是自负的,看不见弱者,也不会对自己设防。”而高维生命体的发丝是能量的载体,可以给予索蒙一定的保护。
索蒙没有嫌弃,径自捡起长发绑在右腕上。随即冲纪斯一点头,毫无畏惧地全速奔向了战场。
远方,是黑龙与半人马的混战;近处,是少年义无反顾的背影。
传奇生命体的战场是人类能插手的吗?
不是。
可在人类眼里,世界上比生死重要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纵使索蒙在怪物的对比下显得无比渺小,但这一刻,纪斯觉得他是战场上的第三方强者。
代表魔的利卡萨,代表神的司诺城,代表人的索蒙,终究是汇聚在一起了。
纪斯的白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伴着烈火的哔啵声,他伸出手,对着索蒙的右腕一弹指。霎时,一道流光钻进了那缕缠缚的发,被索蒙带向命运之轮转动的节点。
“该结束了。”纪斯轻声道。
与此同时,浑身鲜血的半人马被偌大的龙爪摁在了地上!
地动山摇的巨响回荡,黑龙垂下龙首,金色的竖瞳中人性渐失,他忽地张开嘴,由高频能量汇聚的金色龙息喷吐而出,竟是直接贯穿了半人马的腰腹和废墟的厚土。
战场的能量沉重,仿佛置身在万米深海之下。龙息卷起的气浪裹着大量尘埃,像沙尘暴那般朝四周火速扩散。
钢筋混凝土飞旋,周围的可见度几乎成了零。唯有手腕上的发丝在微微发热,指引着索蒙朝目标前进。一寸一寸,艰难挪行。
彼时,龙息散去,半人马状的利卡萨被拦腰截断。他像是遭受了一场核爆,全身肌肉萎缩、能量枯竭,铂金长发褪成灰色,经脉皮肤贴在骨头上,瞧着就像一具骷髅。
然而,暗域的半人马是个狠角色,作为天生的魔种独角兽,他的生命力极为强悍。在遭受致命的攻击时,只要他能保留自己的一部分不死,就能无限再生。
正如现在,在利卡萨灰色的发丛,有一根金发在缓缓褪色。从发梢到发根,生命力与能量反哺给身体,瞬间激活了一个微小的细胞。
紧接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利卡萨濒死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本能地,他从龙爪下扭身而出,但动作已经比不上全盛时期。
无限再生的能力虽好,但不是没有副作用。“新生”的独角兽需要沉淀数百年,才能让实力恢复到再生之前。
当然,如果利卡萨在暗域,那么数百年的时间压根不算什么。可利卡萨在地球,数百年就意味着“没可能活”。
他从龙爪下出来,再度直面魔龙。但比起一开始的斗志高昂,利卡萨已做好战死的准备。
他的实力不如对方,这是事实,而死在强者手里是战士的荣光!
遗憾的是,当索蒙的气息进入战场之后,即将失智的司诺城勉强维持住了理智。他不愿再与利卡萨交手,因为他不确定下一波攻击之后,那名少年还能不能活着。
显然,利卡萨察觉到了司诺城的异常。
可他却连回首也没有,只把注意力放在对手身上:“一个人类而已,你在犹豫什么?”
司诺城不语。
“蝼蚁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就要为自己的弱小付出代价。”利卡萨的语气理所当然,“而你作为一头大魔,居然对食物生出可笑的怜悯心,真是奇怪。”
司诺城冷声道:“我是人。”
“人?”利卡萨注视着他蜿蜒数百米的身躯,“我看不出你和人类有相似的地方。倒是跟暗域的魔龙很像,你和它们才是同类。”
“哦,同类?”司诺城的竖瞳和龙目齐齐转向利卡萨,嗤笑道,“我看你和地球上的马长得挺像,你和它们是同类吧?”
利卡萨:……
暗域的恶魔第一次感受到“司怼怼”的气人之力。
“那我就杀了他吧。”
多说无益,利卡萨决定勉为其难地杀了入场的人。毕竟,不解决掉人,司诺城不会出全力。对手不出全力,战斗就失去了意义。
只是利卡萨没有想到,当他决定对人类出手时,恰恰逼出了司诺城的实力。
虚弱状态的利卡萨来不及出手,对手直接神龙摆尾,由上至下地把他劈进了废墟里。力道之重,重到利卡萨全身骨骼断裂,旧伤再添新伤。
但他还在修复,还在还原。
半人马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尽力挺直了脊背。他引颈受戮,等着对手的最后一击。身体快到极限了,修复的速度在减慢,他会死去,死得其所。
利卡萨很平静:“我居然会跟蝼蚁死在一起。”
死在一个能量贫瘠的星球,死在住满了蝼蚁的城市,与弱者的尸骨埋在一处,而不是成为强者宝库里的藏品。
司诺城消了杀死他的心:“学不会尊重人吗?现在摁着你头打的我,也是人!”
利卡萨却笑了,勾唇的弧度蛮冷:“人类不会在我的绝招里活下来,而你会。”说着,利卡萨周身的能量再度沸腾,像是自爆之前的倾力一击,发乎穷途末路之下的绝杀威力。
“你会明白的,你是恶魔。你的归宿是暗域,而不是活在这里自欺……”
突兀地,一阵血肉的撕裂声响起。
只见少年的手从利卡萨的后背扎入,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心脏,再往胸膛前穿了出来。夹杂着满满的血污,上头的铂金发丝再看不出原形。
这只手在颤抖,剧烈地颤抖着,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声音。
“利卡萨……”是索蒙。
利卡萨注视着穿心的手,恶魔的血具有腐蚀性,已经将这只手融得七七八八了。可是,正因为手会被血液融化,利卡萨才更是困惑。
明明是人类的手,偏偏能破开他的防御,为什么?
第一次,利卡萨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弱者。索蒙还是那个索蒙,却又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具体哪里变了,利卡萨说不清楚。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可以伤到你?”
索蒙轻笑:“利卡萨……我也是觉醒者,也是很强的。”你还记得这段话吗?
【我真的很强,你别不信……】
“我真的很强,你别不信。”索蒙回忆着大楼中相处的画面,一字一句地复述,“达到一定条件的话,我可以无视目标的所有防御。”
“这条件是,我不再畏惧。”他怕疼,他怕死,他畏惧普通人畏惧的所有事物,所以他一直无法彻底变强。
“我原以为,你可以引导我,利卡萨。”追随强者左右,无惧无畏。
“我原本,很信任你……”
胸腔中的手臂只剩白骨,而白骨也在慢慢融化。利卡萨转身,索蒙留在他胸膛处的白骨应声而断,二者却都像没事人一样,连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利卡萨掐住了索蒙的脖子:“你很有勇气。”
索蒙冷笑。
利卡萨的手缓缓收紧,却在下一刻松了力道。就见那白骨腕间的发丝之中,藏着一枚几乎看不出模样的——苹果树的种子。
它落在了利卡萨的心口,融进了恶魔的血肉里。
下一秒,数不清的血手从他心口冒了出来,一张张人脸浮现在他的皮肤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撕咬着恶魔的身体,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他身上。
他们攀着利卡萨,像是要将他拖向地狱一样,正在往土壤中一寸寸下沉。
躯体似乎成了种子的器皿,血肉成了培育种子的营养。利卡萨已经使不上力道了,但要杀死一个人类少年,依旧绰绰有余。
索蒙……
利卡萨垂眸,少年的脸涨得青紫。只消再用一点力,他就会死在他之前。
但是,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把纪斯当作弱者,纪斯反杀了他;他把司诺城当成弱者,司诺城重伤了他。
如今,曾经被他杀死的、看不上眼的蝼蚁,也拥有了伤到恶魔的一击,乃至被他随手杀死的群蚁,也在吞食他的生机。
“你已经是业火了。”
利卡萨注视着索蒙:“从烛火到业火,如果不杀你,是不是可以变成更凶猛的火焰?”
厉鬼扑上来的前一秒,利卡萨甩开了索蒙。他依旧挺直脊背站在原地,形同战士般迎接死亡。
利卡萨看着胸口的手骨,它已融化在他的血液里。恶魔被厉鬼们拖着一寸寸下沉,语气却依然平静。
利卡萨俯视着索蒙:“你会比业火更强,我没有死在弱者手里。”
“我死得其所。”这是他的荣光。
大地颤抖起来,以利卡萨为中心撕开蜘蛛网般的裂缝。大魔在怨灵拖拽下渐渐消失,而索蒙呆呆地注视着这个方向,不发一言。
【我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