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官职任免一向很随心所欲,一点都不避讳皇亲国戚,有时连国籍都不讲,比如昌平君就是现任楚王的异母兄弟,算是楚国公子,但因为他出生在秦国,曾辅佐年少的嬴政,并与吕不韦他们一起帮嬴政平定嫪毐之乱,如今也在朝中官居要职。
这种情况下,嬴政让扶苏这个亲儿子管少府事务就不那么出格了。
当然,这个“不那么出格”还得忽略掉扶苏的年龄才成立。
不少人的反对意见虽然咽回去了,心里头还是觉得嬴政这次有点过分了,朝廷大事能这么儿戏吗?
有些激进些的甚至感觉秦国要完了,考虑着要不要整理一下简历投出去找下家。
往前面数数,好几任秦王都有突发奇想玩死自己、玩死朝廷的经历,比如某位秦王爱好和别人比力气,扛起大鼎把自己给砸死;再比如某位秦王临死前舍不得自己的老朋友们,下道旨意让朝中要员全部殉葬,朝廷上下能顶事的人一下子全没了,你不死谁死?
嬴政突然流露出这么一丝丝不靠谱的气息,不淡定的人都开始居安思危了:有在秦廷任职的经历,跳槽至少可以升一级吧?就是得好好考虑一下找哪个下家,免得才收拾包袱投奔新东家,转眼新东家被老东家吞并了,那多尴尬!
天下动荡,官不好当啊。
不少人抚着日渐见秃的脑袋慨叹不已,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先干着手上这活儿再说,真出了大问题再跳槽也不迟。
当事人扶苏被人跑国子学通知这一任命时,也有点懵。他好好地当着三好学生,怎么突然空降少府了?
换成他是朝臣,那也得嘀咕一句“大秦莫不是要完”。
扶苏第一时间和博士们请了假,回宫求见嬴政。
嬴政既然叫人去通知了扶苏,自然在等着扶苏来谢恩。听扶苏来得这么快,嬴政把手里的奏疏往旁边随手一扔,叫人把扶苏领进来。
扶苏一路上都在酝酿着怎么推拒这个差使。
平心而论,要是他年纪再大些,对朝堂之事再熟悉些,他是很愿意接任少府丞之位的。毕竟如果有了实职,他做起事来更容易施展开,调配人手也更轻松。
可他现在还太小了,学宫和国子学也远远没有发展到可以给他提供足够多人才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嬴政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们父子俩的相处方式,比之前世有了许多改变,扶苏不太确定嬴政让他入朝的意图。
扶苏很快被领到嬴政面前。
嬴政见扶苏皱着小眉头,一副挺发愁的样子,面色便有些不虞。他敲敲凭几的扶手,不等扶苏开口已经竖眉诘问:“怎么?他们说你管不来少府丞那些事,你也要说自己管不来?”
这明显是被人反对之后起了逆反心理,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了。
扶苏一肚子话被嬴政这句质问憋了回去。
扶苏说道:“孩儿没有。”
嬴政道:“那你愁什么,眉头都快打结了。”他斜倚在凭几上,睨着端坐在旁的扶苏,“让你做你就做,你要是做不好难道还好意思赖着不走不成?”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白了:你给我好好表现,让我在文武百官长长脸;要是你表现不好,我第一个让你滚蛋。
嬴政这么说,扶苏心里就有数了,一口应了下来:“孩儿明白了。”
嬴政也没为难扶苏,原来的少府丞虽然退休了,但没有立刻回老家,还是留了下来和扶苏做交接工作,整个少府衙门的班底也都齐齐整整地转交给了扶苏。
前任少府丞十分慈眉善目,对扶苏年仅七岁就能空降到自己这辈子最高的官职没有半点不平衡,很有耐心地带着扶苏把人认了一遍,又把衙门里的档案和各种文书移交给扶苏,手把手教扶苏如何处理日常公务、如何和其他衙门打交道。
可以说,只要扶苏不想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时半会少府衙门还是能照常运转,不会出什么篓子。
扶苏对这位倾囊相授的老前辈非常敬重,下衙时亲自送对方回家,态度不见丝毫倨傲。
既然安排扶苏入朝了,嬴政还给扶苏赐了处外宅,倒不是要扶苏立刻移居宫外,可是给扶苏安置门客用的。
要办事,总不能当光杆司令,底下总得有点自己的人手。
这些事嬴政早让人给他安排妥了,不过人当然得他自己找。
扶苏送完老少府丞,转道去瞧了瞧自己的宅邸,这宅邸位置很不错,离少府衙门挺近,他早上从这边去上朝可能比从宫中住处去上朝要近。
扶苏带着怀德在宅邸之中转悠了一圈,立在中庭看向院中因为过了一冬而显得稀稀落落的花木,想了想,对怀德说:“派人寻摸些花草种上,要不看着怪冷清的。”
怀德喏然应是。
扶苏收回目光。
这宅邸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这表明很多事都已经不一样了。
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不一样。
扶苏叫怀德留下,先把宅邸内外收拾停妥,回头他再择个吉日请些人过来热闹热闹,给这宅子添点人气。
第二日一早,扶苏正式结束了国子学那边的求学生涯,开始持印上岗。他还留着嬴政上次给的小印,加上走马上任拿到的少府丞印,他也算是有两印在身的人了。
好在两个印都不大,不过指头粗细,挂在他细细的腰间也没显得太突兀。
上朝时的位置是规定好的,少府算是位列九卿,仅在相国他们之后,位置还蛮靠前的,对他这个小不点很友好。
扶苏一到,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比平时多得多,连李斯看向他的目光都比平时复杂。
扶苏浑不在意,端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听嬴政与文武百官议事,只乖巧听讲,绝不擅自插嘴。偶尔嬴政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就抬起头两眼灼灼地看着嬴政,一副“父王怎么这么厉害”的崇拜模样,对他爹的景慕之情溢于言表。
连嬴政都差点被他弄卡壳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精妙绝伦的观点。
文武百官:“……”
看吧,果然还是个小孩。
这傻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要被亲爹推出来当大秦王室形象大使,对嬴政信任又崇拜。
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重责!
许多人看向扶苏的目光都添了几分爱怜。
主要是因为扶苏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他长着张无辜又秀美的脸,让人下意识感觉他该是活泼天真的性情才对,偏偏他表现得乖巧早慧,仿佛对最吸引小孩的吃喝玩乐毫无兴趣,一举一动比不少成年人都要正经规矩。
要不是有人刻意严格教导,扶苏身上哪会一点小孩子天性都瞧不见!
可以说人大多都是视觉系生物,男人更是如此,瞅着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孩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免不了就把他当成委屈巴巴的小可怜来看待,心里对嬴政强行把扶苏推到明面上给王室撑面子这件事都挺唾弃。
当然,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唾弃一下,嘴上是绝对不会说的,只在下朝之后亲切地对扶苏说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找他们问,只要是他们职责相关的事,他们都愿意为他解答。
扶苏对来自前辈们的关怀十分感动,一一向他们道谢,麻溜地回少府衙门那边处理公务去了。
一般事务处理起来都有固定章程,扶苏只需要给关键问题拿个主意即可,算起来也不是特别忙。
这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只有乐府那边有人来请示,说前两天嬴政给他们加塞了一个任务,得扶苏验收一下。
扶苏打开乐府那边送来的文书一看,发现这任务严格算起来不是嬴政加塞的,而是他自己给加塞的,就是他给谱过曲子的那批歌功颂德贺寿诗。
为了让百姓更全面地了解朝廷去年一整年所做的努力,扶苏还特意把不同角度的夸法都挑了出来,保证能够全方位展示朝廷去年的政绩以及嬴政的英明神武。
扶苏:“……”
没想到这事儿居然会回到自己手上。
不过把握好宣传口还是很重要的,扶苏没有挣扎,亲自去验收了乐府那边的成果,还指正了其中几处不足,让词曲贴合得更紧密。
本来乐人们是为了供贵族取乐而练习歌舞的,扶苏到乐府之后给他们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一本正经地说他们是朝廷的喉舌,在引领艺术潮流的同时还得肩负起向百姓传达朝廷动向的重要责任。
乐人们被说得一愣一愣,莫名就有一股子使命感油然而生,纷纷表示他们一定不辜负扶苏的期望。
扶苏便安排他们对外传播这批新歌谣。
开春就要春耕了,他希望下田的人能哼哼几句夸新犁好的歌,读书的人能哼哼几句夸新纸好的歌,打仗的人能哼哼几句奋勇杀敌能保家封爵的歌,哪怕只是围坐在家中吃饭,也能一起唱一唱夸新盐和面食好的歌。
没事唱唱歌,能够丰富一下百姓枯燥乏味的生活,也能更好地推动各项政令的落实!
安排完宣传口的任务,扶苏见没什么别的事了,便叫人把去年的税务档案送来给他看看。
税收是朝廷比较稳定的财政收入,一般来说只要掌握了税收情况,全国各地的物产分布、人口分布基本了然于心,对于各地的粮食产出情况、商品经济发展情况也能掌握个七八成。
扶苏一来就要查税,不少人心里都一咯噔,不过转念一想,赋税相关的上计籍册又多又杂,别说扶苏不一定能看懂,就算能看懂也会被绕进去,不花个三两个月绝对理不出头绪来,便都听话地去给扶苏搬封存起来的税务档案了。
嬴政也在关注着扶苏这边的动静,听人说扶苏从学宫那边征调了一批算术高材生,每天让他们整理去年的税务数据,心中有些纳罕。不过他也没立刻把扶苏喊到跟前问个究竟,而是让人全力支持扶苏的工作,扶苏要谁协助就让谁协助。
约莫半个月后,一直在上朝时安静旁听的扶苏终于第一次开口上奏:经过少府衙门半个月的分析,他整理出了一批亟待安排人过去搞发展的落后地区!
扶苏重点阐述只要给这些地方一点人,完全可以拉动当地发展,让这边多产许多矿、那边多产许多粮;接着他又表示某个位置需要挖个渠修个路,能给那一片区域带来多少多少好处;最后他还建议,他们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再增加多少人手,可以全面优化产能结构,大大提高生产效率。
简单来说就是,父王你那有人没有,给我来一点。
至于要多少人?当然是有多少要多少,我不嫌人多!
扶苏有理有据地把他的第一次上朝发言讲完,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嬴政:“……”
扶苏画的这些饼是很不错,可是人从哪里来?总不能逼富县的百姓搬过去给落后地区搞发展吧?
嬴政思忖片刻,决定把皮球踢给其他人:“诸卿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
他们以为如何?
呸!
不要脸!
谁不知道人多好,人多能干的事太多了,你要是给我一百万人,我能原地给你建两座咸阳城!
所有人全紧着少府那边的事,扶苏当然能做出成绩来。可别的事不用干了吗?以后所有男丁仗不打了,地不种了,全给你帮扶苏搞政绩去?
瞧瞧这详尽具体的数据分析,这有模有样的发展计划,能是一个七岁小孩花半个月就弄出来的?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噎着!
这些要全是扶苏自己的想法,他们把头切下来给燕太子丹当球踢!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乖巧,听话,又无辜.jpg
燕太子丹:够了够了,这么多头我踢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