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收到李斯让人转交的信时,刚巧练完剑。他脸上微微洇着汗,随手抄起汗巾擦干了,才入内展开信来看。
看过信里的内容,扶苏想了想,又仔细把那封来信上的字看了两遍,认认真真地指出具体不足,最后将书架上那叠整理好的文稿连着回信叫人送去李家。
里头有他给将闾他们讲过的小故事和他写的大字,小裳华若是想学可以照着练。
扶苏刚忙活完,便见怀才从外头回来了,说是有不少达官贵人问起他们的面粉,都想从磨坊那边买。
扶苏沉吟片刻,说道:“宫里要的留足了,其他的便卖给他们吧,只收粮,不收钱。”
自从商鞅变法以来,朝廷从不鼓励人去行商,甚至认为商贾狡诈、不事生产,贪婪无耻地利用各种方法敛财。
毕竟,要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土地生产出来的粮食除去百姓自用那部分之外剩下的全归朝廷所有,何愁国力不强?
因此商贾在秦国地位底下,一直属于被压制的存在。
粮食换面粉的话倒是勉强算以物易物。至于一斤粮为什么换不到一斤面粉,那当然因为期间会有部分损耗以及磨坊工人们得拿点加工费,这个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不至于被人指斥他带头行商贾之事。
怀才得了扶苏准话,立即领命而去,准备好好盯着底下的人赶制更多石磨。
怀才走后,扶苏捧起怀德送上的热茶饮了一会,将闾他们就过来了,屋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扶苏逗了一上午奶团子,和平时一样让人把他们一一送回去。
这段时间与将闾他们相处多了,他渐渐发现一些不同之处:小的有父皇早前就给他安排了几个单独的厨子,专门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大的有他要办什么事,手上永远不缺钱,底下也永远不缺人。
这些东西在他提出“仙人授梦”的说法之前,父皇就已经给了他。
但将闾他们是没有的。
再回想前世之事,其实除了太子之位以外父皇什么都给他了。
只是父皇身为帝王,从不做脉脉温情之态,也从不说殷殷期许之语,他们父子之间便始终不那么亲近。
即使后来让他到北边监军,与他相伴的也是对他极好、曾悉心教授他兵法的蒙恬和北地三十万大军。
与其说是盛怒之下放逐他,倒不如说是让他到军中好好历练。
至于最后那封诏书……
扶苏一顿,没再去想,叫怀德把嬴政昨天送来的新书取过来,静下心开始看书。
晌午之后,怀德悄悄与扶苏说了件外面在传的事:底下的人至今没能把樊於期逮回来,大王今天大发雷霆,下令让人明日杀尽樊於期所有家人。
当然,怀德的重点其实是,大王心情不好!
扶苏听了,搁下手里的书问:“你在哪听说的?”虽说父皇没立王后,宫中规矩非常宽松,但前朝之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传到宫里来的。
怀德道:“小的刚跑了趟膳房,遇上了几个在前面跑腿的,他们私底下在讨论。”
樊於期做了什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这些人就是在感慨樊於期怎么好好的将军不当要畏罪逃跑。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王又不是看你打败仗就要你命的人,前面赢了那么多场,这回只是打输一次而已,你跑什么跑?
这下好了,把家里人连累惨了。
怀德把这些听来的话挑拣着和扶苏讲了讲。
扶苏没说什么,让怀德不必一直在旁伺候,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
临近晚膳时分,膳房那边又送来一笼蒸饺。
这是扶苏让怀德送去给梁季的新食谱,蒸饺皮比包子皮薄多了,蒸熟以后能隐隐看见里面的馅料。
外头已经没有蔬菜,宫中却还有暖房种出来的菘菜,新鲜的菘菜和着肉剁碎,裹上薄薄的饺子皮,蒸出来不仅卖相好,里头还蕴着热乎乎的汤汁,正适合冬天吃。
不想吃蒸的,还可以放进肉汤里滚一圈,煮上一会便熟了,里外都能尝到浓浓汤香。
扶苏把蒸饺和汤饺各尝了一个,感觉馅料味道调得不错,入口鲜味十足。
这次扶苏没有叫人往宫外送,只让膳房备一些给将闾他们。
虽然父皇许他自由出入王宫,也不拦着他的人往外跑,但他也不好天天叫人往宫外送吃的,他准备等膳房那边多做出几样面食之后把食谱一并整理整理,谁家想学着做的便拿去学。
反正他们都要去磨坊买面粉了,叫自家厨子学着做也是一样的。
扶苏把事情安排完,抓了抓腰间指节大小的玉印。他顿了顿,叫人准备多些饺子,自己亲自领着人送去给嬴政。
嬴政刚忙完政务,还没把心思转到晚膳吃什么上,听人说扶苏跑来给他送吃的,挑了挑眉头,让人把扶苏领进来。
扶苏身后跟着的一串人也都得以入内。
嬴政看着宫女们捧进来的一笼笼蒸饺,蓦然回想起昨天扶苏不仅给李家送了五笼,还给族庶长那边送了五笼,到他这呢,只送了一笼!
今天倒是晓得自己来送了。
嬴政招招手,让扶苏到他身边坐下。
宫女们在内侍指引下把蒸饺摆满食案,剩下的摆不下了,都拿去外间先热着,不够再送进来。
嬴政问:“你又让人做了什么新花样?”
扶苏亲自揭开蒸笼盖子,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笼饺子,皮薄得宛如透明,里面的馅料很足,却没有一个是破开的,可见梁季他们捏饺子的时候很用心,火候也掌控得很用心。
扶苏道:“这是饺子,可素可荤,也可以荤素搭配着做,不过冬天菜少,只有菘菜可以用,所以这是菘菜肉饺。来年春笋多了,可以用春笋肉饺,味道更鲜,口感也格外不同。”
嬴政道:“没让人给李斯家送了?”
扶苏认真解释:“昨儿是第一次弄面食,所以才特意送去给师兄他们尝个鲜,往后他们想吃了大可自家学着做。”
嬴政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夹了个菘菜肉饺尝了尝,感觉很不错。他连吃几个才停筷饮了口茶,开口问道:“有人说樊於期的家人无辜,你觉得怎么样?他们一家该不该杀?”
扶苏听嬴政这么问,想到前世燕太子丹曾策划一场针对嬴政的刺杀,当时刺客荆轲以献上舆图和樊於期的首级做由头,得以见到嬴政并实施刺杀计划。
樊於期的家人做错了什么吗?樊於期的家人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樊於期畏罪外逃,相当于叛离秦国,对于这样的叛将若不严惩,将来后患无穷。
扶苏平静地道:“该杀。”
嬴政眉头微扬,笑道:“你梦里的仙人没有教你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你别造杀孽?”
扶苏道:“他失利在前,潜逃在后,战事失利让军中士卒送命、边关百姓受难,虽不至死,但也并非无罪;他明知有罪,却不承担罪责,反而畏罪潜逃,是他罔顾律法、抛弃亲人。”
扶苏虽修行多年,却不是善心泛滥的人。
他既不是战死士卒的家人、也不是失去家园的边关百姓,有什么权利因为怜悯樊於期家人无辜就为他们求情?要是将来这些蒙受苦难的人来到他面前痛哭一场,他是不是又要为他们伸张正义?
樊於期明知道叛逃会有什么后果,还是自己逃了,所以是他先弃自己家人于不顾,怪不得别人。
扶苏道:“父王只是按律处置他的家人而已,倘若这次不严惩,将来人人都效仿他这般行事,不知还会有多少士卒和百姓枉送性命。”
嬴政哈哈大笑,抬手揉了揉扶苏的脑袋。
他原本看扶苏对谁都挺好,与百姓往来都和气得很,还担心扶苏太心慈手软。
听了扶苏这话,嬴政便放心了不少,见扶苏面前的饺子没怎么动,兴致又来了,夹起个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投喂过去。
扶苏:“……”
扶苏乖乖吃掉。
父子俩很快把蒸饺全部解决了,最后还各自吃了一碗下了几个汤饺的肉汤。
扶苏临回去前,嬴政对他说:“族庶长上书说今年该回雍城举行祭祀大典,你准备准备,过两天该出发了。”
当年文公梦黄蛇从天而降,询问懂得释梦的人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是“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所以秦国迁都雍城,秦人由此正式从偏远的西陲之地入主关中平原,有机会在水土丰沃的平原地带休养生息。
当年文公梦蛇之地,也设立了祭天用的鄜畤,后来历代秦王陆陆续续修至四畤,分据雍城四面。
可以说每设一畤,几乎代表着大秦往前迈的一大步。
如今秦国虽然已经迁都咸阳,祭天大典不时还是会在雍城四畤举行。
扶苏听嬴政说完,眉头莫名一跳,蓦然想到接下来十年的天下大势。
扶苏仰头看向嬴政年轻的脸庞。
这时候的父皇正值茂年,眉眼间流露着满满的自信和勃勃的野心。
他相信乱世会终结于大秦手中,更相信天下会是自己的。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扶苏乖乖答应:“好。”
嬴政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回去。
……
与此同时。
新郑今年的冬天很冷。
高高的山岗之上,坐着个腰间配着剑的少年,竟是刚从秦国归来不久的张良。他面前摆着把琴,不远处还跟着两个小书童,看得出他是出来找地方练琴的。
只是他还没开始弹,便见底下一群人面含悲苦地走了过来。
那队伍很长,远远看去好像看不到尾一样。
队伍中的人都穿着单薄的衣物,神色都凄苦伤心。
张良让人去打听这一行人去做什么的,没一会书童回来了,说他们被征调去修行宫的,过完冬天,春天就来了,大王想出去春猎,所以让他们赶早去把行宫修好。
张良坐在原处,目送长长的队伍从底下走过,一直到队伍全过去了,他才抬手开始抚琴。
琴声分明激昂无比,却又莫名地带着几分凄凉。
他坐在冷风中反反复复弹了很久,直至手底的琴弦断了一根,割破了他的手。
“回去吧。”一把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张良转过头,只见他的父亲身穿一身布衣立在那儿,目光满满的都是叹息。
“父亲。”
张良难过地喊了一声。
他们征集百姓,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行宫。
韩国危若累卵、四面受敌,他们想的是赶早修好行宫去春猎。
张父叹了口气。
“外面冷,回家吧。”他只能这样对儿子说。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不送给李斯?不错,你还是我好儿子(开始投喂
扶小苏:?
*
注:
1雍城四畤参考《中华遗产》第168期,《发现两千年前的“通天之路”》
2网络文章《从“西垂”东猎“汧渭之会”的秦文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