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来了,扶苏自然得和李斯他们一起出迎。
嬴政来得突然,也没让人来报个信,底下的人远远瞧见御驾过来才急匆匆入内报信。
扶苏快步走到门口时,嬴政已施施然从御驾上下来,正抬手理着因为一路颠簸而微微凌乱的衣裳。
见扶苏出来了,嬴政抬眸看去。
孩子养在身边和养在外面,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距离上次嬴政来云阳县已经过去半年有余,当时才刚入春,扶苏穿着春衫,身形便显得单薄。
入秋后天气渐凉,这会儿扶苏已经穿上秋衣,个头也比上回见面上拔高了不少,瞧着更像个小大人了。
“父王。”扶苏上前喊人。
嬴政拦住扶苏有模有样行的礼,抬手把他提溜起来掂了掂,顺势便抱了起来,说道:“倒是长高了些。”
扶苏又有些僵硬。
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个小孩了,哪禁得住嬴政这么抱着?
即便是寻常的六七岁小孩,也已经很少被父母抱了。
嬴政却是泰然自若地抱着扶苏免了李斯几人的礼,稀奇地问:“李卿怎么过来了?”
李斯道:“裳裳吵着要见哥哥,正好逢上休沐日,我就带她过来了。”
至于小裳华是吵着要见哪个哥哥,李斯就没明说了,反正不管是亲大哥还是“扶苏哥哥”都是哥哥,他这么说也不算欺君。
嬴政也没深究,迈步抱着扶苏入内。
扶苏忍不住道:“父王,我可以自己走。”
嬴政瞅他一眼,没理会他。
扶苏不吭声了。
嬴政上回来过,知道扶苏平时起居都在哪个院子,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半年过去,院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花木应季而变,少了春日里的花团锦簇,多了秋日的萧条寂寞。
对于嬴政来说,这院子着实有些简陋,没想到扶苏在这里住了一整年也没添置多少东西,顶多只是摆书的屋子逐渐被填满。
嬴政环顾一圈,再垂头看看明显浑身不自在的扶苏,总算大发慈悲放他下地。
扶苏悄悄松了口气,引着嬴政进屋落座。
嬴政让李斯他们不用拘着,都坐下闲聊。
他坐在主位,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做成小动物模样的糕点,又看向眼眶还有点泛红的小裳华,问道:“你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小裳华立刻抢答:“扶苏哥哥没有欺负我,是风大,沙子吹眼里了!”
她的小脸上明显满是紧张,仿佛生怕嬴政误会了扶苏,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嬴政觉得有趣,也不为难她,径自尝了块糕点,感觉也就样子新奇些,味道着实很寻常。
细想下,他确实没派宫里的厨子跟来,别庄这边能做出这样的糕点已经很不错了。
扶苏出来养病这么久,除了和他讨了程邈和韩非之外什么都没和他要过。
嬴政慢悠悠地拿起块糕点喂给了坐在自己身侧的扶苏,再次享受投喂(浑身上下写着抗拒的)儿子的乐趣。
等扶苏乖乖张嘴吃了,嬴政才说道:“听说你底下那些庄户们今年都大丰收了?”
提及正经事,扶苏就没了刚才那么僵硬了。
他叫怀德去把自己新做的粮册取来,册子由新纸裁成,装订成册,看起来整齐得很。
扶苏亲自接过粮册,打开摆到嬴政案前。
因为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统计册子,所以上面只抄录了去年和今年的对比数据。
扶苏说道:“除了几亩因为浇灌或者病虫害问题而出现产量差异的田地外,别庄里的田地产量基本都翻了一倍以上,若是照料得更用心些,定时除草除虫和加施粪肥,产量能翻到两倍去。”
说到这些事,扶苏双眼熠熠,整个人精神十足,明显不觉得做这些统计和调查有多枯燥乏味。
李斯也知道扶苏那堆肥法出了效果,田地产量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没拿到这么确切的数据。
听扶苏报出产量翻番的结果,李斯不由坐直了身体。
粮食多,代表能养活的士兵多,他们想打六国不必束手束脚!
嬴政耐心听着扶苏解释着粮册上的一样样数据,等扶苏讲完了,他才拿过粮册随意地翻看起来。
以前的文书用的都是竹简,占地大不说,看起来也费时费眼,年末上计时一个地方的集簿往往就能装个几车,朝廷得费不少功夫才能把它们查阅完,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毕竟所谓的上计是要各县把县中诸事整合整合,集中往郡中汇报;郡中把底下各县诸事再整合整合,集中送往朝廷,评定一年功过,决定各级官员的提拔或贬谪。
这里头的“诸事”,主要包括县里的人口变化、田地增减、钱谷出入和盗贼多少,林林总总记录下来,装个几车一点都不夸张!
扶苏所做的这个粮册,粮食增减一目了然,来自哪里、用到哪里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换个傻子来看,都能看出上面的数据有没有问题。
而且只用这么一本册子,这么多庄户的田地大小、产量多少便都清晰地记录进去了!
虽说上面所记的不过是别庄这一小片地方的情况,但要是有心用在更大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嬴政夸道:“这册子不错。”他说完让人把粮册拿给李斯过目。
李斯刚才就已经很好奇,拿到粮册之后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嬴政虽能看出这册子大有用处,但也只是看出来而已,毕竟平时真正接触这些事的人还是李斯这个当臣子的!
李斯立刻想到,若是能把这个册子用到每年的秋冬集课上,朝廷将更容易掌控地方上的情况。
有这么一目了然、简洁明了的记录,底下的人想蒙混过关都得多费点心思吧?
李斯看向扶苏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扶苏弄出竹纸,他只觉得这东西很便利,有这一利器在云阳县这座学宫说不准真的能大绽异彩。可看到这本册子,李斯猛地意识到扶苏想要的可能不仅仅是“便利”!
尉缭和韩非都在云阳县,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在给扶苏谋划?
李斯心中百转千回,口中却应和道:“确实是好东西。”
这些小裳华都听不懂,但她也不觉得无聊,一直两眼亮亮地往扶苏那边看,觉得扶苏侃侃而谈的模样很好看,扶苏安安静静的模样也很好看。
李由默不作声地陪坐在一边,不时还得挡一挡看扶苏看得眼也不眨的妹妹,免得嬴政觉得他妹妹太不矜持。
单凭一本粮册,嬴政也没全信。
秋收之后,到处都在晒粮,田间地里也没闲人,不少人已经紧锣密鼓地把地重新犁好,往里头混入粪肥。
许是因为堆肥久了,这些施了粪肥的田地嗅不见什么味道,一片片翻整好的田地看起来整齐又漂亮。
嬴政让扶苏领着出去走了一圈,看过粮仓里堆着的谷子,又与庄户们聊了聊,才算是确定粮册上的数据并非夸张。
这么转悠下来,嬴政和李斯都该回去了。
小裳华虽然舍不得,却也知道扶苏很快会回咸阳,所以开开心心地和扶苏道别,临别时再次偷偷塞给扶苏一个小香包,说是装着桂花,老香老香了。
扶苏送他们登车。
嬴政见李斯他们都上车了,只扶苏立在跟前相送,便对扶苏说道:“你若舍不得,把人拦下就是。韩王连亲弟弟都送来了,难道还不愿意送一个张良?”
李由会和李斯提起扶苏最近的不同,底下的人自然也会如实记录下来送去咸阳。
嬴政是听人说李斯带着女儿过来了,才亲自过来瞧瞧:一来是看看产量翻番的说法是不是真的,二来是看看扶苏是不是真的因为好友离开而低落消沉。
扶苏说道:“子房心不在此。”子房是张良的字。
照嬴政来说,什么心不在此是完全不用考虑的事,哪怕对方心不甘情不愿,只要他想把人留下,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人留下。
不过扶苏既然不这么想,嬴政也不打算再管。
嬴政说道:“马上要满一年,你这边的事收收尾,安心回咸阳去。”
扶苏是他的长子,没有在宫外久住的道理,让他出来一年已经是破例了。
要不是扶苏捣鼓出不少有用的东西,连这一年嬴政也不会让他待满。
扶苏闻言乖乖点头。
这次出宫的收获已经足够大了,至少他摸到了父皇的底线,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事,父皇会给予他一定的自由。
父皇用人一向如此,不管出身如何,不管来自何方,不管贫贱富贵,只要对方确实有才能,父皇就愿意起用。
至于父皇心里到底信不信任对方,这并不重要。
只要有用就可以了。
扶苏立在原地目送嬴政登车离去。
归期已定,这段时间他确实得把手上的事收收尾。
学宫有程邈与蒙毅在,韩非和尉缭时不时也给出出主意,基本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次扶苏回咸阳,程邈得留在学宫坐镇,蒙毅肯定要一起回,尉缭肯定也不能留下,扶苏要考虑的只有韩非的去留。
扶苏琢磨片刻,没回别庄,而是转身去学宫寻韩非。
韩非正在抚琴。
琴声中带着几分愁绪。
扶苏驻足聆听完一曲,才上前喊道:“先生。”
韩非起身迎扶苏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扶苏开门见山地问:“入冬后我该回咸阳去了,先生您准备留在学宫还是与我一道回去?”
韩非一顿。
他的身份与张良不同,他在韩国不得重用不说,还遭兄长猜忌,所以张良可以回新郑,他只能客居秦国。
他也没忘记自己入秦的初衷。
韩非说道:“我自然愿意与公子一起回咸阳。”
学宫的日子虽悠闲,但不适合他。
至少不适合现在的他。
韩非补充道:“只是我若与公子一起回去,怕是会给公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管是李斯还是姚贾,都不想留下他这个祸患。
李斯是因为他们两人曾是师兄弟,对彼此了解甚深,李斯明白他有可能左右嬴政的想法,并利用这样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至于姚贾,自然是因为他曾经上书嬴政,直接骂姚贾是“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力劝嬴政不要任用这样的小人。
扶苏不疾不徐地说道:“只要想做点什么事,永远都少不了麻烦。”
其实即使什么都不做,也绝不可能安享太平。
两人议定,扶苏便没再打扰韩非,径自回了别庄,叫人把朱小六寻来,吩咐朱小六去县里寻几个屠夫。
秋末的猪虽还不太肥,但也有不少已经可以宰杀了。
先杀几只摸索点经验,到处理后面那一大批时就可以不错失任何宝贝了!
扶苏顿了顿,索性直接列了个单子,让朱小六请完屠夫之后再去买些材料,顺便叫匠人做出需要用到的工具。
作者有话要说:尉缭:他背后是蒙家!还要和李家结亲!原来如此!
李斯:他有韩非和尉缭给他出谋划策!原来如此!
*
注:
1姚贾相关:“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出自《战国策.秦策》,李姚两人及嬴政对韩非的态度参考钱穆老师的《秦汉史》和百度百科。
2上计相关:参考《棔柿楼集·藏身于物的风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