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回去的前一天,给耶律浚送了幅画,那画叫《索菲娅的微笑》。画上是个骑在白色西伯利亚虎身上的少女,白虎栩栩如生,明明周围落了层薄薄的雪,白色的皮毛却能完美地与周围区分开,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感。
这只老虎凶狠、骁勇,令人看着就生出一种难言的驯服欲。与它截然相反的是虎背上的赤足少女,她不畏寒冬,衣着单薄,脸上却带着浅淡的微笑,仿佛在思念着远方的某个人。这女孩肤白赛雪,五官深邃,更难得的是一双眼睛碧蓝如海,清明透亮。
这样一幅画送到耶律浚手中,耶律浚只觉画上少女当真美丽可爱。可耶律洪基看了,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心动。耶律洪基今年不过三十多岁,比王雱其实大不了多少,自从与萧皇后感情日渐疏淡,他便沉迷酒色、享用各色美人。
但,那些美人都不如这画上的少女。
这一刻,耶律洪基想到王雱所说的话。
王雱说的海洋诸事只吸引了耶律浚,耶律洪基更偏好王雱说的北方——到更北的地方去,会有毛色雪白、前所未见的许多好猎物,也会有这种肤白胜雪、眼睛碧蓝的美人!
哪怕画上人已老,她还会有妹妹、有女儿,有许多和她一样美丽的同族。
纤弱美好的女人,他已经有一个萧皇后,汉家女子他也能轻易寻来。他需要更令他心动的美人,比方说画上这灵动又神秘的少女。
可惜耶律洪基看到画的时候,王雱一行人已启程南归。
范纯仁是亲眼看着王雱画那幅画的。知道王雱顺利把画送了出去,范纯仁忍不住问:“画上的少女真的存在吗?你在哪里见过她?”
王雱道:“没见过,我连白虎都没见过。但没见过的白虎可以画,没有见过的人也可以画。”
他并不瞒着范纯仁,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美这种东西比较主观,只要能触动对方的心,那对于对方来说就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存在。
耶律洪基从小喜爱行猎,可见生□□冒险,喜欢追求刺激。
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很容易推断了:首先,前提条件自然是足够美丽;然后她必须有纤柔而美好的一面,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其次她必须有灵动又神秘的个性,让男人永远不觉得厌倦、永远想要寻求更深的了解。
现实里很难有这样的存在,因为男人其实比女人更善变,很容易会因为某一瞬间的厌腻而选择抛弃对方。
所以,王雱留给耶律洪基父子俩一幅画,和两个浩阔无垠的远景。
范纯仁觉得王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只是一幅画,能影响到他们父子俩吗?”
王雱说:“影响不到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范纯仁听王雱这么一说,觉得也对,不管成与不成,王雱损失的也只是一幅画而已。
相反,如果真的能影响耶律洪基父子俩的想法,让他们尝试去征战北方或者扬帆出海,都会让辽国境内本就错综复杂、暗中相角的部族势力出现动荡!
动荡,就是机会!
哪怕范纯仁是个温和的和谈派,这几年也被王雱改变了不少想法,既然朝廷已经迁都洛阳,那北线的防御自然是越严密越好。若是当真能取回燕云十六州,对所有大宋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因为处于国丧期间,使团一行人也没心情沿途游览和写诗文纪念,车马辘辘地往回走。
等使团回到洛阳时,已是入夏了。虽是风尘仆仆,王雱一行人却还是先回去正儿八经地复了命。
赵顼早早盼着王雱回来呢,王雱一忙活完正事,他就拉着王雱抱怨起自己最近功课越来越重的事,累啊!他特别羡慕王雱能到辽国去!
王雱道:“殿下已是太子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天天玩儿。”
赵顼说:“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不习惯。”他好奇地问起王雱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辽国和大宋有什么不同之处,王雱答完他又抛出新问题,啦啦地问个没完。
王雱很有耐心地逐一解答他的疑问。
赵顼又说:“你一路上可有写什么诗文?上一次你爹当送伴使的时候可是写了一整本的诗集,老厉害了!”
王雱道:“没写什么,只收集了一些资料。文章倒是写了一篇,不过有点特殊。”他取了份文稿给赵顼看。
赵顼立刻拿起文稿认真细读,过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夸道:“韩相公真厉害啊!”
“这里头有夸大的成分。”王雱道,“很多事不是韩相公一个人做成的,我故意是这么写给辽人看的。”
赵顼道:“对,就该这么办,让辽人知道我们有这么厉害的韩相公在,他们就不敢生出什么心思来了!”
王雱说:“这是其一。”
赵顼来劲了:“那是还有其二?”
王雱道:“我还没离开辽国上京,上京之中已经人人都知晓这篇文章。你觉得是我厉害到在上京都很有名,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赵顼思索片刻,觉得王雱才二十几岁,出名到辽国上京的可能性很小。他说道:“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王雱循循善诱:“你读史可读到淮阴侯列传了?”
赵顼点头。他一下子明白了王雱的意思:“功高盖主!”
王雱又问:“李唐又因何而亡,你记得吗?”
赵顼报出标准答案:“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赵顼说到此处,猛地明白了王雱的意思。辽国显然是想趁大宋新旧交替之际离间他们君臣,所以王雱只是放出一篇故意夸大的文章,他们就像嗅到血一样着手做这样的事。
古往今来,因为功高盖主而遭难的臣子不少,因为君弱臣强而失了江山的君主也不少。此计一出,很可能会让大宋君臣离心!
王雱见赵顼面上有恍然之色,没再多言。
赵顼越想越气,愤愤地说:“真是岂有此理!眼下朝中诸事都依仗韩相公,若是有人以此攻讦韩相公,岂不是遂了那些家伙的意!”
王雱道:“连殿下都想得清楚的事,陛下肯定也能想清楚。”
赵顼不大放心,依依不舍地和王雱分别之后跑了回宫,犹豫来犹豫去,终于还是去找他爹说起这事。
赵曙耐心地听赵顼把事情说完,觉得王雱着实大胆,居然敢把这样的事挑开来说。对上赵顼暗含期盼的眼睛,赵曙说:“若连韩相公他们都无法信任,我又能信任谁?”
赵顼这才放心,高高兴兴地与赵曙一起用饭。
与此同时,韩琦也从范纯仁那里看到了王雱的那篇文章。韩琦看完之后简直想把王雱活撕了,有你这么坑人的吗?这不是夸他,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上回赵曙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要让他主政,已经把韩琦给吓得不轻,现在王雱又来这一出!
韩琦气得不轻,打发走范纯仁后立刻让人去叫王雱过来。
王雱一看韩琦手边搁着份文稿,大致知道范纯仁已经把他卖了。
所以说,明明是他师兄,明明是他未来妹婿的哥哥,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怎么他这师兄这么听韩琦的话呢?要不是师兄念他念得烦了,他也不会想起远在洛阳的韩琦。
见韩琦脸色不好,王雱当即表示:我这文章都是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当时,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我看着异乡陌生的一切,分外想念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您!
韩琦一脸“你再鬼扯试试看”的表情。
王雱见忽悠不过去了,拉了张椅子坐到韩琦身边,摊开韩琦收在一旁的舆图开始给韩琦分析自己了解到的辽国细况。
涉及正事,韩琦暂且压下怒气,耐心听王雱讲解。
辽国境内并不是和谐大统一,王雱在上京呆了一段时间,通过与辽人交流以及观察明面上的情况,大致推断出几个逐渐冒头的部族。
这些部族骁勇善战,且不像耶律洪基这样连汉文都自发地学过,本质极其亲宋——这些人是黄河结冰时过境掳掠的主力。简单来说,很多坏事都是他们干的,他们从来没想过和大宋和平相处,只把大宋当做待宰的肥羊!
所以,在他们还没发展出压制性的优势之前,辽国还得留着当缓冲,暂时不能把它给弄没了。在这段时间里实在无聊,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先把交趾变成交州、把大理变成滇南路、把吐蕃变成滇北路、把西夏变成陕西路之类的,早点将青海湖一带和河套平原弄来多养点马,多训练点骑兵,等大伙都能当草原好男儿了再和辽国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要回燕云十六州!
王雱正儿八经地对韩琦说:“相信两国关系这么好,辽国一定会答应的。”
韩琦:“……”
韩琦幽幽地说:“这和你写这篇狗屁文章有什么关系?”
王雱没想到绕了一圈,韩琦居然还能绕回去。他说道:“关系大着呢,您想想,以台谏的尿性,迟早会拿‘君弱臣强’这事儿来攻讦你的!反正你都要挨骂的,我们何不合理地利用一下?”
韩琦心里一阵暴躁:“怎么合理利用法?”
王雱说:“我们现在只需要耐心地等待辽国那边的家伙干完活,等年底辽国使团过来时不着痕迹地和各国使者透一句话‘张孝杰,辽之韩琦也’,就可以轻松把他们辽国那个汉人宰相搞死。”王雱还贴心地给了另外的选择,“你要是觉得张孝杰不好,我们可以改成‘耶律乙辛,辽之韩琦也’,或者随便什么人都行!想坑谁就坑谁!”
韩琦骂道:“我看你就是一时兴起想坑我一把!怎么不见你写别人?!”
王雱振振有词:“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都是为您好啊!您想想看,我们先把这事和官家、和台谏的人通过气,往后谁要是拿‘君弱臣强’的事攻讦您,我们就可以反咬他们是被辽国收买的,让他们牢底坐穿或者流放去琼州!”
韩琦觉得这小子最该流放到琼州去!
什么叫反咬?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知道吗?
你小子还记得你现在算是清流一系的吗?!
王雱很没有自己是清流的自觉,还抓着韩琦的话开始辩驳:“您还叫我选别人,我怎么能选别人?我和您最要好,为您写文章才最合情合理,契丹人又不是傻子,全凭我一笔杆写什么就信什么!”王雱一脸诚挚,“而且,别人也不会像您这样包容我啊!若不是知道您心胸宽阔、又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我怎么敢拿您做文章?换了别人,指不定就花钱买凶、寻个没人的角落把我弄死了!”
韩琦平静地说:“我也想知道哪里可以花钱买凶,要不你去帮我打听打听?”
王雱:“……”
王雱撒丫子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王小雱:不知道为什么,每个我喜欢的长辈都想打我,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