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这地方,要说权力大,那还真不大,它是河南府的治所,所以西京留守一般由河南府知府兼任。
由于上一次官家巡幸洛阳还是真宗年间的事情,后来又设立了北京大名府和南京应天府,洛阳的陪都功能逐渐被削弱,渐渐就成了老病官员养老之地。
经济、军事方面的事情,西京留守一般是不能自行裁断的,得往上打申请。不过相对于许多地方州县,西京众多官员的选任相对比较严格,比如这通判之职责一般由西京留守亲自挑选或者拥有知州资历的人选过来。
王雱这个状元郎,搁在中郡或下郡可能能捞个通判当当,到西京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当个西京签判了。
新官上任,王雱要干的事还挺多,主要是西京这边的上官老的老、病的病,很多事得年轻人去协调。
目前的西京通判姓林,乃是吴育的学生。这也是很多地方的标准组合,若老师老病体弱,又外调任职,学生通常会自请跟随,方便随伺左右,比如司马光当初就跟着庞籍去郓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这个时代独特的师徒文化之一。林通判长得有些文弱,气质上与吴育有些相仿,性格却意外爽利。他并不是特别擅长官场交游,因此很享受在西京的生活,对王雱这个调入养老窟的少年状元郎十分热情,时常邀他一起去赏花喝茶,介绍介绍洛阳的情况。
等介绍完了,林通判就把一些工作分给了王雱,比如迎来送往。
洛阳这地方,水陆交通都很方便,除去洛水河道偶尔有些淤堵之外没别的缺点,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不管是宋人还是外邦人都时常会从洛阳经过。
王雱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推出去招待客人会让对方感觉很有面子,因此林通判把这活儿扔给了他。
王雱刚上任不久就觉得自己可以去考个导游证了,每天带着往来的大佬们逛逛洛阳旅游路线,陪着赏赏花聊聊天什么的。相比起其他地方的签判,他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哪怕职位分工与想象中的清闲有些不一样,王雱也没放弃搞事之心。他早修书给几个老熟人——周文兄弟俩和胡管事,让他们过来洛阳玩耍。他到任后没几天,人也陆陆续续过来了。
胡管事算是看着王雱长大的,这些年基本是王雱去了哪,他便跟到哪,收到信便直接带着家小过来了,二话不说便着手帮王雱建设实验室和盘下郊野之地开工坊。
既是要开创“新洛学”,王雱自然得把手伸到文教方面去。眼下西京国子监归梅尧臣管,张载这个刚刚授官的新科进士则负责协助主管官员搞河南府的文教工作。
简单来说,教育系统里都是老熟人啊!
王雱给周文兄弟俩在府衙中讨了个差使,着他们一个负责收集消息、一个负责整合数据,自己一得空便往梅尧臣、张载那边跑,争取先把内部关系给打牢了!
熬到第一个休沐日之后,王雱便与张载一同去拜访邵雍。
邵雍虽开班授徒,居处却颇为简陋,早年靠打柴奉养父母,生活清贫得很。前些年邵母去后,邵雍收徒授学,靠着束脩总算不必入山打柴,不过他仍与父亲居于山中,家中资产仅有房屋数间,都是茅草搭成,简陋得很。
王雱两人趁着晨雾初消寻至邵雍那几间草屋外,只见一年近五旬的男子正在菜畦间忙碌,口中还吟咏着不知名的诗。
王雱粗粗地扫了几眼,发现那菜畦上的菜秧子蔫耷耷的,品种不明,不过显然不太适合深秋种植。再瞧瞧那高低不一的土垄,王雱更是浑身难受,好歹是一方名儒,怎么种起菜来这么不讲究呢?
想想陶渊明写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王雱才稍稍释然,这文人种地不是为了收成,而是为了陶冶身心。
可来都来了,王雱瞅着很不舒服,进了园子拜见过邵雍之后,便讨来锄头帮邵雍把那土垄给打理整齐,而后和邵雍分享起农事心得:这菜垄是保水和防涝的关键,不能随便,一定得弄好;入秋之后呢,得挑些适合在秋季生长的蔬菜,比如萝卜啊,芥菜啊,胡荽啊!
接着王雱又给邵雍介绍,这些菜也很好吃的,比如胡萝卜和豆腐泡一起炖煮,炖到入味,可好吃了;要是侥幸得了牛肉,那更是无上美味,萝卜鲜甜,牛肉熟软,浸在汤汁里的豆腐泡也煮的软和易入口,一口咬下去,能同时尝到肉汁的香、萝卜的鲜。芥菜虽然味道不大好,不过若是有那农家腊肉带带味,吃起来也是很不错的!胡荽就更不用说了,吃肉做蘸料好吃,单吃也不错……
张载在一边听得瞠目结舌。他虽虚长王雱近二十岁,却不甚精通农事,没想到种个菜还有这么多门道。可是,为什么突然说到吃的呢?
邵雍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寻访者,从前朝廷派过几批人来征辟他去任职,都被他以生病为借口给推了。可听王雱这么一介绍,他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可以回去轻轻松松吃下两大碗饭,贼大的那种碗!
邵雍奇道:“你年纪小小的,还通晓农事?”
王雱道:“不算通晓,从前与我爹他们到乡里看过而已,有时我们会住在村子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去看别人种这种那了。”他一点都不谦虚,“农户们都觉得我聪明,什么都愿意教我。”
王雱与张载便被邵雍请进草屋里饮茶,茶也是山上采来的,不是城里的泡法,而是随意抓上一把放热水里泡开就喝。
王雱许久没试过这种喝法,不觉粗鄙,反倒有些怀念,接过茶喝了一口,又和邵雍攀起关系来。
要知道吕希纯父亲的吕公著与邵雍交好,兄弟几人皆是邵雍的亲传弟子,王雱与吕希纯同窗两年多,还是同一个寝室,多亲近啊!便是不看这一重,他未来岳父司马光也有些交情,两人常有书信往来。
等邵雍态度越来越宽和,王雱又将张载推了出去。邵雍善治《易》,张载对此经也颇有研究,即便两个人年纪相差十几岁,聊起来后还是十分酣畅。
到后头,邵雍甚至去开了坛酒,留他们用过晚饭、喝到微醺才放他们走。
邵雍自己也有些醉意,王雱两人走后便倒卧在一旁等着酒意过去。邵父随着他们一起用饭,见邵雍醉倒在那,不由道:“你挺喜欢这两个后辈。”
邵雍含糊地道:“是两个不错的后辈。”
像王雱这样年纪轻轻便能连中三元的少年,邵雍自是喜欢;而张载许多想法都很新颖,邵雍很乐意与这样的青年才俊往来。
邵雍少年时也想过科举,只是后来渐渐放弃了。人过中年,朝廷倒是屡次征辟要授予他职位,可他早已无心官场,只想草屋闲田聊度余生。
当山野间的邵雍,他可以自由结交任何人,山野村夫也好,朝中诸官也好,他可以任情肆意;若是接受了朝廷的征辟,他不过是个低品小官,终日俯首低眉任人驱遣。
那样的日子,少时的邵雍也许可以去熬,年近半百的邵雍熬不了。
……
王雱到西京后不久,韩琦收到了吴育的来信。从前他们也有通信,韩琦本没放在心上,等拆信看了,才发现这信画风突变,通篇写的都是最近王雱常去陪他吃饭,然后就是吃了什么、有多美味,连他这个近年来胃口不大好的人都能多添饭,他学生林通判还说他近来长肉了!
韩琦:“……”
韩琦默不作声地放下信,他,感觉有点饿了。
韩琦把友人的来信收好,打开另一封来信,这信是王雱写给他的,打开一看,主要是描述他去找邵雍时都吃了什么,看得韩琦脸皮直抽抽。末了王雱还说,他和邵雍学了占卜,回头给他算一卦,不收钱,白送,虽然不一定准。
收到王雱信的自然不止韩琦,王安石、司马光和司马琰都收到了,眼下他们已经订婚,司马光便不再拦截他们的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们自由通信。
当然,这主要得益于王安石给他洗脑,说应该尊重小孩隐私,有时给小儿女俩一点私人空间,可能更能拉进父母和孩子的距离。
司马光虽然觉得王安石和他儿子也太没距离了,可也被王安石一套一套的理论成功说服,不再去拆两对小儿女的信件。
为此,司马琰亲手给司马光缝了件外套,正巧可供初冬穿。
一到休沐日,司马光便穿着女儿送的新外套去参加同僚聚会,不经意地朝同僚炫耀:这是我女儿给我做的。
同在座中的王安石觉着,司马光这骄傲嘴脸简直没法看。
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没出息!
王安石结束聚会回到家,在信里把这事写给王雱听,话里话外都在明晃晃地暗示:你得给我送点什么能让我在聚会时跟别人炫耀的。
王雱收到信时,正陪吴育在烤芋头吃。他一边芋头扔进炭火炉子里,一边烧水煮茶,口里则和吴育汇报近来的各项事务。
本是枯燥乏味的事务,王雱说起来却有趣得很,听得吴育都忍不住开怀直笑。周武跑来说有王安石的信,王雱也不急,先搁一边,把烤熟的芋头从火炉子里扒拉出来,一颗颗剥了皮放到盘子里,与吴育一块吃了大半,才擦了擦手,当着吴育的面打开信看了起来。
到看完了,王雱还把其中两段念给吴育听,和吴育说:“你看我爹,就爱和人攀比,老师得了件袍子,他也想我给他送东西。我一个人在外头饱一顿饿一顿的,见天儿只能来您和梅先生他们那儿蹭饭,他不关心儿子就算了,还要我给他送东西,有他这么当爹的吗!”
吴育乐道:“儿子孝敬父亲才是正理。”
王雱趁机怂恿吴育搞西京团建,比如出城打个猎什么的。自古都是秋狝冬狩,秋天冬天都是狩猎的季节,近来洛阳又没下雪,风高气爽,正适合出游。
吴育身体不好,来洛阳后也没怎么出过城,听王雱这么一提便有些意动,叫林通判过来商量出猎事宜。巧的是,狄咏有事来了洛阳,王雱便邀他多留两日,一块出城去玩耍。
王雱来洛阳两个多月,认得的人已不少,再加上林通判居中协调,打猎当日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了城。像吴育这些年迈体弱的,也乘着车出城在猎场中宴饮,等着王雱这些年轻人四散开去寻找猎物回来加餐。
王雱把邵雍也请来了,早年终日打柴种菜,邵雍身体很不错,哪怕已经快五十岁,上马弯弓依然不输任何人。王雱与狄咏骑行一段路,聊了聊狄青的近况,便一起去寻想要的猎物。
王雱提议出来打猎,自然是为了亲手猎些皮毛回去。真皮裘衣他就不奢望了,猎些毛色好的猎物给他爹他娘他妹妹他岳父岳母和他阿琰妹妹做帽子、做手套挺好。
王雱在心里一估算,任务还真是沉重。当个拖家带口的好儿郎不容易啊!
王雱一阵唏嘘,和狄咏约好分工合作,一人将猎物驱赶出来,一人负责射杀。两个人默契不错,效率极高,没一会儿就猎到一批不错的猎物托有经验的仆从帮忙将皮毛处理出来。
到太阳西斜,众人都回到吴育他们所在的地方。吴育和梅尧臣他们已经写了几轮诗,聊了几轮家国天下。王雱着周文帮忙切了一些野味,和吴育他们一块涮肉片吃,薄薄的肉片用筷子夹着涮熟即吃,若是吃不惯,还可以蘸点自带的蘸料,掩去野味异于寻常的口感。
一行人吃到兴起,喝了些酒,又作起诗来。
王雱对这次出猎有万全准备,早叫些通文墨的文士随行抄录。
于是回去时王雱不仅带着满满当当的漂亮皮毛,还带了厚厚一摞诗文,梅尧臣让他回去后校对排版,到时由西京国子监的印书所给刻印出来。
王雱亲自画了图、写明大小,叫有经验的裁缝店做些帽子手套围脖之类的。东西准备了好几套,都是按他离京时目测的尺码来的。
没过几日,王雱把《洛阳出猎》给排好版了,还顺手给配了图,什么群官马上英姿啦小火炉配小火锅啦,再加上梅尧臣他们出色和一干老干部酒到酣处写出的诗文,看着十分精美。
有些诗文有错别字的、用错典故的,王雱还空了一两个字亲自登门去问对方说“这两字记录的人没听清,该填啥来着”,众人都顺水推舟地给改了。
只有梅尧臣看了自己醉后写的东西,当场撕了其中一张,又教训起王雱来:“小小年纪的,你怎么这般油滑,错了就错了,还说什么没听清!”
王雱立刻替自己叫屈,他这可不叫油滑,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非要跑去和别人说“你这里写错啦,快给我改改”,那不是找打吗?
梅尧臣懒得理他。也不知范仲淹那家伙怎地就收了这么个学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这家伙都是妥妥的弄权小人苗子!
王雱精心设计的文刊太漂亮,梅尧臣虽然很看不惯他左右逢源的作派,却也舍不得不把它给印出来,勉为其难地让王雱将排好版的文刊搁下,表示自己回头会让人去印出来。
文刊正式刊行值日,王雱让人做的“冬日保暖套装”也做好了,裁缝店那边直接派人送上门来。
王雱逐一检查过了,发现做工很好,皮毛也处理得没有半点气味,非常爽快地付了钱,托人将全家人人手一套的礼物送去京城。
又过几日,“冬日保暖套装”便和文刊一起到了京城。
王安石一看,每个人都有,心中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儿子做事妥帖也挺不错,便不追求独一份的了,当即把王雱亲手猎来的礼物分了下去,又亲自送了三份去司马光家,顺便带着文刊去和司马光一起品读。
这文刊,在京城也第一时间上架。一开始买的人挺少,后来有人注意到封面上头印的标题和作者名,什么吴育啊、梅尧臣啊、邵雍啊,这不是自己的好友老师吗?
这年头退休老干部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门生故吏满天下!
买买买,必须买!
有些还不知晓的,也被买到书的人宣传一番,赶紧遣人去方氏书坊买一本回来。
隔天就是休沐日,虽不算特别冷,王安石与司马光还是一人戴着一顶皮毛帽子出门。同僚问起,王安石就很谦虚地说:“我儿子在洛阳打猎猎来的皮毛,给我们一人做了一套保暖的玩意。这小子就爱捣腾这些,早说过让他别忙活,非要弄。”他又把手套给拿了出来,“看看,还说冬天手容易受冻,出门可以戴个手套。瞧这怪模怪样的,怎么戴得出门?”
王安石炫耀完儿子的孝敬,又取出一本文刊来,和交好的同僚们分享起梅尧臣他们的诗文,顺便念一念自己儿子写的新诗。真的只是顺便,他没别的意思!
司马光:“……”
真不想和王安石一起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