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满载而归,把全家的个护用品都换了,又去给范仲淹家里送。
这一年来王安石带着王雱到处跑,回来的机会并不多,但王雱那是一点都不会觉得生疏!
迎面见到范纯礼,王雱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师兄,再碰上范纯粹,麻溜地跑过去拉范纯粹靠着门板一站,比对比对身高,美滋滋地和范纯粹感慨:“哎,你可比我矮多了,平时得多吃点啊。”
范纯粹:“……”
范纯礼见王雱欺负自己弟弟,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你可是比我弟大两岁的,好意思吗你?”
王雱恬不知耻地答:“好意思啊。”他挥别范纯礼兄弟俩,溜进屋找范仲淹说话。
许久不见,范仲淹对王雱也想念得紧,收下了王雱带回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又让王雱弹琴给他听。
王雱到外头跑动,自然不可能带着琴,不过司马琰有琴,他时常和司马琰练一练,倒也不算生疏。
范仲淹仔细听着,待王雱两曲弹完了,才问起王雱庞籍身体如何。
王雱道:“师祖身体很好,吃饭能吃可多了,腿脚也好得很,逢上休沐日偶尔还会带我们去爬爬山!”
范仲淹点点头,又一一问起别人的情况,王雱一边应着一边给范仲淹揉按两腿。
这手法是他和司马琰学的,范仲淹碰上寒凉天气腿脚就会疼得厉害,眉头总不自觉地拧着。
王雱这活儿干得太自然,范仲淹等感觉腿脚的疼痛舒缓多了,才察觉这孩子在给自己捏捏这里揉揉那里。
范仲淹道:“你这小子,别忙活了。”哪有让别家孩子给自己做这种事的道理?哪怕他教过王雱一点琴技、一点经义,也当不得王雱这样的亲近和爱护。
王雱振振有词:“坐着不动光说话,多无聊啊。”
范仲淹拿他没办法,只能接着与他聊别的事儿,许是身体许久没有这么舒适过,他不知不觉竟合眼睡去。
王雱又给范仲淹捏按别的地方,到范仲淹完全睡去才把范纯礼叫进来,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把范仲淹挪到床上去睡。
范纯礼站在床边一会儿,转身和王雱一起轻悄悄地往外走。到了门外,范纯礼才道:“入冬后事情多了,到处不是冻伤人就是压塌屋子,爹旧疾又犯了,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多亏你回来了。”
范纯粹也凑了上来,两兄弟齐齐和王雱说要学他那套按摩手法,平时帮范仲淹缓解疼痛。
王雱自然是一口答应。三个人一个教两个学,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哪怕王雱家就在府衙旁边,范纯礼还是提着灯他把送到家门口。
王雱与范纯礼范纯礼道了晚安,推门走进院子里。才把院门关上,前头紧闭的屋门就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小妹那颗小脑袋。
见真是王雱回来了,小妹打开门,哒哒哒地跑出来,一把扑到王雱身上,结结实实地抱住王雱说:“哥,你可算回来啦!”
王雱笑着给小妹解释:“和你纯粹哥哥他们说了会话,叫他们怎么给范爷爷按摩。”
“按摩!”小妹听王雱说起过这个词,两眼亮亮的,“我也要学,学了给娘按。”
王雱点头,揉揉她脑袋:“好,今天太晚了,你得睡觉了,明儿我教你。”
小妹作息一向规律,本就是忍着睡意等王雱回来的,等到人之后还真有点困了,打了个小哈欠,乖乖听王雱的话回房躺到床上睡觉。
王家两个小孩三岁之后都自己睡一间房,小妹如今也自己睡。
王雱也有些困,站在小妹房门前看着她睡下后就回房去倒头大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雱就感觉有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捏自己鼻子,他被冻得一激灵,睁眼一看,小妹开开心心地站在床沿看着他,甜甜地喊:“哥~!”
王雱起床气全收,带着小妹去督促范仲淹晨练。人老了本来就醒得早,王雱兄妹俩倒没扰着范仲淹。
昨天夜里睡得好,范仲淹精神很不错,跟王雱边闲聊边练了套养生太极拳,留他们兄妹俩在家中用了早饭才上衙去。
范仲淹忙去了,王雱又用范纯礼当教材,教小妹和小师弟范纯粹如何按摩。闹腾到午后回去,小妹立刻拉着吴氏道:“娘!我给你按摩!”
吴氏一向惯着孩子,由着小妹用她那小爪子在她身上揉来按去。
周武一直留在家中忙里忙外,近来他领着一群人挨家挨户地帮人检修瓦顶,关注有没有什么屋子撑不过冬天需要及时加固一番,顺便给装了暖炕的人家检修检修。
听到王安石和王雱回来了,周武立马回家和王雱汇报这段时间的情况,有许多事他现在已经能自己拿主意,只需要把结果向王雱报备一下就成。
王雱对周武的成长很满意,他需要的并不是对他唯命是从的人,虽然那样的人用起来会很省心,可人的价值更多的是在于他们的创造性。
有些事,光靠他一个人的脑子是不行的,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尽早能独当一面。
王雱把一本小册子交给周武,吩咐道:“挑批信得过的人来学点新手艺,再问问你嫂子愿不愿意做一门新营生,不愿意的话,另挑个信得过的人来负责,要挑女子。”
周家嫂子手里还是有个食坊,不过已经不抛头露脸,只交给雇佣的管事去负责经营,自己只管研发新餐点便好。
周武点头应下,带着册子去找他嫂子。这回做的是些胭脂水粉的生意,还有些防冻的霜膏,这倒是人人都能用。
这铺子是王雱给司马琰筹备的,将来有些事可能得直接和司马琰接洽,所以负责出面的人得挑女子,免得司马光拦着不让司马琰接这些消息。
周武去得快,回得也快。
有新营生可做,周家嫂子自然是乐意的,一口应了下来,表示会亲自去监督各个环节,让王雱只管放心交给她。
王雱自然放心,他相中周家嫂子就是因为她做食坊生意这么久口碑依然很好。连入嘴的东西都没出事,擦脸擦手的自然也能把好关。
过了几日,分成契约也签好了,司马琰和王雱技术入股并提供广阔的宣传渠道,周家嫂子全权负责生产环节、销售环节,两边五五分成。
年后工坊便建了起来,新型胰子正式进入流水线生产阶段。植物芳香精油不好弄,浓缩程度没那么高的替代品还是有的。
香喷喷的胰子配上高大上的包装,再加上范仲淹妻子、吴氏的“夫人外交”路线和柳永的“红颜知己”路线宣传,这名为“香皂”的新型胰子很快风靡齐鲁之地,如今到青州、郓州旅游的人还得带十块八块胰子当特产带回去送礼。
……
正月里头,正式投产的“个护套装”趁着年节卖得如火如荼。
参知政事刘沆,去年八月已经荣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官名有点长,实际上就是从副相升为宰相。最近刘沆过得挺舒心,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官的要是不想当宰相,哪还当官做什么?
现在,心愿了了!
更妙的是,最近柳永没开文会、没出文刊,没写“退休以后我很快乐”的诗文扎人心,舒坦!
刘沆下衙回到家,呆在书房里看了会书,感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舒爽。
唯一的问题就是冬寒未去,哪怕他到哪儿都有火炉和厚实挡风的衣物御寒,还是感觉干燥得很,手脚都开始掉些白色皮屑了。
官家一向勤勉,百官自然不能疏懒,没出上元朝廷百官已经要按时打卡上班,这二十天班上下来每天冷风呼呼地吹,都快把他的脸吹裂了!
刘沆正感叹着,他儿子来了,还带着个精美的礼盒过来。
礼盒做得很漂亮,看着就高端大气,刘沆乍一看还以为他儿子贪污受贿收了人家什么宝贝。一问之下才晓得,这是他儿子一友人给他从郓州带回来。
郓州!
刘沆心里咯噔一跳,想到柳永在那儿,心情不太妙。
接着儿子给他一介绍,刘沆表情已经麻木了,默然收下儿子的一片孝心。
刘沆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柳永过的逍遥生活,就有人来传信说“晏公去了”。
刘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晏公指的是晏殊,只比他年长四岁,今年不过六十有五。
与此同时,同一个消息已经在京城各户人家传开了,连宫中也得了消息。
官家对晏殊的感情很复杂,晏殊十五岁以神童之名闻知朝野,是真宗皇帝留给他的股肱之臣。
他对晏殊一直十分倚重,只是后来知道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官家对晏殊的感情便微妙起来。
当今官家的身世,就是后世广为人知的“狸猫换太子”。事实上刘太后并非故事中那么阴狠毒辣,而是个颇有智慧的妇人,因自己无嗣而安排李姓宫人生下官家。
官家出生后刘太后亲自抚养他长大成人,因着官家十三岁继位,刘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临终时才还政于官家。
刘太后去世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地敢在官家面前提起官家的身世,并暗指晏殊知道真相却从不告知官家。
自那以后,官家便对晏殊颇有不满。
晏殊回京半年,入冬后一直卧病在床,官家始终没去晏殊宅邸视疾。
乍然听到噩耗,官家心中极后悔没去看望病中的晏殊,把自己关在书房许久,让人通知下去,到时他将亲自去祭奠晏殊,并且罢朝两天哀悼晏殊的亡故。
官家安排完了,又想起欧阳修乃是晏殊门生,便命人将欧阳修召来叮嘱一番,让欧阳修为晏殊撰写神道碑。
欧阳修也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
他与晏公确实有师生之谊,只是两人观念、想法大不相同,这几年已有些疏远。
于公,晏公是个手段圆融、处事周全之人,他却是个愣头青,在朝堂上横冲直撞,干过不少得罪人的事;于私,晏公厌俗崇雅,宴请多以赏雪赏花赏诗文为乐,他则好酒好俗乐。
庆历年间,晏公举荐他为谏官。他在晏公宴上作赋雪诗一首,写了句“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扫了许多人的兴致,晏公亦认为他在暗讽他只顾享乐、不顾边关将士。
庆历新政失败,有人弹劾韩琦、富弼、范仲淹等人结党,他写《朋党论》替范仲淹等人辩驳,招致许多人不满。
晏公也力主将他这个总爱上书言事的谏官外放。
而因着这事,晏公又遭受台谏弹劾,就此罢相。
至此,他们师生之间越发疏离,最终只剩冷淡与客套。
猛地听到晏公病故,欧阳修心中自是百味交集,不知作何感受才好。
此时官家命人来召见,欧阳修来不及多想,收拾好心情去觐见。
京城里的消息本没那么快传到青州,可王雱与书坊关系近,书坊那边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王雱耳里。
王雱才过了个轻松年,听到“晏公去世”这样的消息还愣了愣,一时没领会这话的意思。
等细细问了,王雱才知道这说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
晏殊庆历年间就外放了,还放得有些远,王雱无缘得见。他忙把这消息带去给王安石。
王安石一听,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晏殊比范仲淹他们还要年轻一些。
王雱说:“听说是从去年开始就重病缠身。”
王安石给王雱说了些晏殊的事,晏殊与王安石其实是同乡,在这时候同乡也算是天然盟友关系。
王安石中进士后去拜见当时身居高位的晏殊,晏殊给过王安石一句忠告:“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意思是你能容下别人,别人才能容下你。
晏殊身为宰辅不教他如何造福百姓,却教他明哲保身之道,王安石认为自己与晏殊志不同道不合,此后便未再与晏殊往来。
王安石对王雱道:“算起来,你范爷爷当初还曾蒙受晏公举荐,我们得去把这消息告诉你范爷爷。”
王雱于是又和王安石一道去了范仲淹家。
范仲淹听到晏殊病故,神色有些木然,到了他这个年纪,陆陆续续便会听到许多这样的消息。
见范仲淹不愿多言,王雱和王安石对视一眼,一并离开了。
范仲淹到夜深才躺到床上歇下,脑海里回放着过去种种。
当年他初入官场,蒙晏公举荐,得以受朝廷重用。结果他在刘太后手握大权、垂帘听政之时,上书要求刘太后还政于官家。
当时晏公把他叫去,指斥他行事轻狂、贪图虚名,他自知可能连累举荐人,连连自辨。
到后来,晏公仕途平坦、步步高升,他仕途几度起落,兜兜转转到庆历年间才跻身宰执之位、得以主持新政。
只可惜晏公庆历年间虽身居宰相之位,对新政却并不热衷,新政失败后还一力将支持新政的门生欧阳修外放滁州,以此明哲保身。
可哪怕享用了一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终归还是躲不过生老病死。
范仲淹叹了口气,辗转反侧,到三更天才终于入睡。
这时候已是冬末春初,冰雪消融,万物重获新生。
第二日王雱一早去寻范仲淹,范仲淹看起来已好多了,只是不大想动弹,叫王雱弹首曲子给他听。
王雱见范仲淹心情不佳,便把琴抱出来,弹了首新曲子给范仲淹听,不是什么古曲,是他自己写的,曲意正好应景:湖面冰雪初融,变成薄薄一片冰镜,阳光往下照去,照暖了底下的冰凉湖水,鱼儿们聚集在这温暖的冰面之下欢快地游动着,等冰破雪消,更是直接跃出湖面,贪婪地呼吸着一拥而入的新鲜空气。
范仲淹静静地听着这欢腾逗趣的曲子,眼前也渐渐有了冰消鱼跃的景象。他看向给他弹新曲子的王雱,又看看搬出小马扎坐在琴前听得认真的小儿子和王雱的妹妹,恍然明白王雱的意思。
如今的朝廷就如经冬久寒,积弊无数。可寒冰再厚,经冬也会化去。也许在严冬之中会有人不理解、会有人选择分道扬镳、会有人嘲笑那些努力改变的人愚蠢,但更多的人都在期盼着破冰之日到来。
到那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能人皆能一展所长,天下良材尽为朝廷所用。
即便他们看不到那一天到来,眼前这些年轻的孩子也会看到。
范仲淹心中郁气全消,打发走王雱几人,提笔写祭文遥祭晏殊。
入春后,京城来了道旨意,是官家有感于晏殊病逝,关怀范仲淹的身体,希望范仲淹归京荣养。
范仲淹这一年来已不甚理事,自觉自己尸位素餐,便决定收拾收拾回京去当个闲官闲度致仕前的最后几年。
范仲淹这次回去,还准备打包两个人:一个是他儿子范纯礼,眨眼间范纯礼也二十出头了,得回京考个试试试水平了;另一个,则是王雱。
王雱这一年跟着王安石到处跑,该见识的见识了,该学习的也学习了,范仲淹和王安石商量过后,准备把王雱带到京城去,让他考进国子监读书。
王雱现在不缺聪明、不缺才学、更不缺见识,但是他总喜欢躲在别人背后偷闲,缺少真正的磨砺,也缺少真正的良朋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