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所有人的日子又渐渐恢复如常。眉州眉山城有一户姓苏的人家,衣食无忧,乐善好施,名声极佳。
论起来,这家的老大苏澹、老二苏涣都是进士及第,只有老三苏洵玩了二十几年,到二十七岁才决心读书向学,读书两年开始应试,蹉跎十年未中举,又居丧在家,索性歇了心思专心教两个儿子读书。
这两儿子都聪明伶俐,年长的叫苏轼,今年已十九岁,家中正在为他议亲;年幼些的叫苏辙,比苏轼小两岁,今年十七。
苏轼眉目英朗,一双星目天生灼亮,旁人见了免不得赞上一句“好个俊秀少年郎”。他悄然与弟弟商量:“母亲近来精神好些了,我们这就去与她商量到成都府游玩的事。”
弟弟苏辙性格比较老成,迟疑地道:“哥,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去年是个多事之秋,不仅仅是南边有战乱,朝廷上下兵荒马乱,他们家也出了乱子:他们的姐姐嫁到母亲娘家的侄子家中,过了一年便郁郁而终,生前显见是受了苛待!
本是亲上加亲的亲事,这下加出仇来了。他们老爹气不过,聚齐了所有人当众和程家撕破脸,写了诗文大肆讽刺程家家风,还叫苏轼和苏辙往后决不能与那害死他们姐姐的表兄往来。
夫家和娘家闹成这样,程氏自然是最煎熬的,入冬后便是大病小病连着来,到过年时才稍稍好些。
苏轼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们就是要闹腾点,让娘多牵挂牵挂我们。”父亲与母亲的娘家当众撕破脸,母亲一天比一天消沉。
父亲那边肯定是劝不住的,苏轼也不想劝。
程家比他们富裕、比他们有脸面,可那又如何?遭罪的是他的姐姐,死的也是他的姐姐!
母亲这边,他得让她转移转移注意力,比方说让她想起她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
苏轼瞅着弟弟:“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苏辙正是年少好玩的年纪,听苏轼说要撇下自己哪里愿意?他立刻说:“不成,我也一起去!”
兄弟俩便齐齐去寻程氏。苏轼脑筋灵活,要找理由可比旁人好找多了:“听闻过几日方氏书坊要出新书,我们两个都想去看看,第一时间买到手看看。”在同龄人之中若是没看方氏书坊出的新书,那可是要被排挤的!
当然,他们对程氏说的新书是指《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而不是他们颇为喜爱的闲书。
苏轼怕程氏不答应,又把从京城回来的人提起的太学变革给程氏说了,说连太学、国子学都鼓励学子外出游历,他们年纪也不小啦,该让他们出门走走,否则一直闭门造车,文章肯定写不好!
提到写文章,程氏松动了,帮儿子去问苏洵的意见。
苏洵年少时爱交游,时常会出去游玩,见两个儿子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便道:“成,你们去吧,最好多找几个伴,别半道上迷路了。”
苏轼与苏辙大喜过望,再三保证路上不会乱跑。
儿子要出门游玩,程氏怎么都不放心,亲自替儿子收拾包袱,把要用的东西地齐齐整整地摆进去。
忙活了一通,程氏倒觉得浑身舒坦多了,没了这小半年的病容。她不舍地送儿子,细细叮嘱他们兄弟俩路上小心。
等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程氏一转头,看到丈夫苏洵目光有些闪躲地转身走开,心中渐渐软了。
这是她的丈夫,哪怕对方是豪门大户,哪怕对方是姻亲熟识,为了他们的女儿他也能强横地表明立场。
宣扬程家家风不正,他无愧于心;对她,他是有愧的,所以闪躲、所以避让。
相反,若是娘家真的在意她这个出嫁女,怎么会那样苛待她的女儿!
……
另一边,苏轼和苏辙叫上三两好友,一同出发去成都府游玩。
随着生意做大,方式书坊在各个“直辖市”都铺设了书坊与印坊,收到样书后便可以直接按照上头的指示做雕版准备铺货,免了长途运书的麻烦。
成都府就有这样的“方氏分店”,整个成都府路的士子到了成都府都得去逛一逛,挑拣几本新书回去看看。
苏轼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人,精力旺盛得很,一整天骑着驴子朝成都府走也不嫌颠簸,得儿得儿地走到傍晚才觉得又累又饿,在路过的县里吃了些东西宿了一宿。
第二日晌午,苏轼几人终于走到了成都府。看着高高的城墙、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群,苏轼竟觉得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有些热了起来。苏辙也感叹:“哥,成都比我们眉山热闹多了。”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们这一路的治所。”苏轼说得头头是道。
方氏书坊一向是城中人潮最密集的地方,说是书坊,外头却总有些勾人的新奇表演。
苏轼带着弟弟和小伙伴们挤进书坊内,里头可比外面安静多了,感觉像是从沸水里进入了冰天雪地的世界,感觉清凉又舒适,很有想要阅读的感觉。
苏轼也不自觉地静了下来,目的明确的取了沈括的两本新书,又取了汀兰客的两本新绘本,接着才意思意思地拿了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倒是苏辙什么都没拿。他是个非常实在的人:“哥你看完我就可以看了。”
苏轼觉得自家弟弟平时笨笨的,到这种要花钱的时刻倒是很精明。
等看到最显眼处挂着的“广告”,苏轼顿住了脚步,上头赫然写着极其显然的一句宣传语:大宋人都应该读一读的精彩医书!
苏轼对他弟弟道:“这些商户为了卖书简直越来越没有底限了。还好我们是有计划的,早就想好要买什么书,不然还真会被他们骗到!”
苏轼说完一转头,发现他弟不见了,再往左右一看,他弟竟在报名要参加劳什子测评,做什么心理测试!
苏轼:“……”
苏辙填完个人信息,还坐在那朝苏轼招手:“哥,这个很有趣,你也来填填看吧。”
书坊里的厮儿训练有素地朝苏轼露出笑容,热情地取出另一张心理测评表给苏东坡填写,说是能简单测试你的心理状况,有利于自行进行情绪调节。
当然,这只是免费的测试,不全面的,如果想要做完整版的测试结果,可以购买书坊推出的《医学问答录》。
苏轼觉得,这正常无比的书名可能是作者和书坊最后的良心,其他的推广都是照着不要脸的标准来的。
既然是免费的,苏轼也没拒绝,和小伙伴们一起坐下刷刷刷地填起表来。
心理测试永远有种奇异的魔力,叫人欲罢不能。
苏轼飞快地浏览着一个个问题,偶尔还真有被戳中内心所思所想的感觉。
真要形容的话,那就是让你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裤子脱掉、鞋子袜子脱掉,最后还给个镜子让你照一照,看看你脱成什么样子。
有点刺激!
苏轼最晚开始填,却是最快填完,在旁给他们做测试的厮儿飞快帮他把问题统计出来,给他取出一个小锦囊,让他看里头的结果。
苏轼一看,里头写的是他的性格特质和相关建议,细细琢磨还真有些道理。
测试不用钱,看结果也不用钱,但是如果想要带走这锦囊还是要花点钱。
不过如果买了书,锦囊可以随书附赠的~当然,数量有限,送完即止!
苏轼:“……”
得了,还是玩不过奸商,不管怎么样最后他们都能把事情绕回让你掏钱的地方去!
最终所有人的购书清单上都多了一本据说看了就能当神医的《医学问答录》。
……
王雱在临川过了个年,年后又赶路到开封办手续,接着他爹便走马上任,成了传说中的大宋提刑官。
王雱还没来得及享受老爹升官的好滋味,他爹就扔给他几本刑律典籍,要他认真看、仔细看,回头要用相关律例和案例就问他。
“我才十一岁!”王雱严词抗议。
王安石表示抗议无效,无情驳回。
宋朝司法机构其实很先进,比较有名的是“鞠谳分司”和“翻异别勘”。
所谓的鞫谳分司指的是审、判由不同的人负责,实现审问取证、判决罪名两相分离;翻异别勘则是如果对案子有异议想翻案,得由转移到别处审议。
要是争议非常大,还可以启动“台省杂议”,也就是找朝廷的大佬们做决断!
王安石这个提刑官需要负责的是普通案件的复核、重大案件的参判,但凡京东路出现需要判流放之刑以上的案件他都得好好把关。
王雱没想到他刚正不阿的老爹竟还学会奴役儿子了!
可他是个孝顺儿子,老爹的话怎么能不听?王雱在回青州的路上就抱着刑律典籍苦啃去了。
小妹蹲在一边陪王雱看书,好奇地问:“哥,看这个做什么?”
“人要是连律法都不懂,那是非常危险的!”王雱语重心长,“读法才能知法懂法,知法懂法才能钻律法空子,知道怎么干坏事才不会被人抓去坐牢,懂吗?”
小妹眼睛乌溜溜,认真听着王雱说话,等王雱说完了,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认真点头:“懂了!”
兄妹俩正聊着,王安石从外头进来了,说是要不了多久就回到青州。
见王雱兄妹俩在那嘀嘀咕咕,王安石感觉王雱又在给妹妹灌输乱七八糟的东西,绷着脸坐下问小妹:“你们在聊什么?”
小妹老实得很,一五一十地把王雱的话学给王安石听,一点都不带隐瞒的!
王雱见势不妙,扔下一句:“啊,外面天气真好,我先出去透透气!”求生欲极强的王小雱边说边溜之大吉。
王安石挺想追出去揍这小子一顿。什么叫做知法才能钻空子?
敢情你还想在犯罪边缘试探试探!
“雱儿他也就说着玩。”吴氏在旁拉着王安石劝,“他比谁都有分寸,谁家小孩有雱儿懂事?”
王安石没好气地道:“你就纵着他吧,看你把他惯成什么样了!”
回临川过个年,他儿子又成了临川孩子王,带着王家那群半大小子横行霸道,十里八乡没哪个不绕着他们走的。
瞧瞧吧,这才跟着学了几天弹弓,这小子就玩得好极了,弹了好些个偷看小娘子洗澡的大小流氓的屁股,打光了没来得及飞走的野鸟,还把某些人家的窗纸给弹坏了,让人家找上门来理论——
现在你给他找点事做,他还能给你歪曲成“学学怎么钻空子”!
这小子分明憋了满肚子坏水,吴氏还说他比谁都懂事!
另一头,王雱在船舱外吹了吹刚刚破冰的冷风,觉着有点冻人,又灰溜溜地转回船舱。
好在有他娘和他妹在,刚才的“钻空子事件”已经揭过,王雱可以安然无事地继续和小妹闲扯。
一家人回到青州,已是春寒料峭的天气,青州上下都在筹备春耕,城中也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王雱抱着典籍去找范仲淹,跟小白菜找着亲人似的和范仲淹控诉王安石想要征用童工的恶行。
范仲淹却不站他,反倒说:“你书也读得差不多了,文章也写得不错,待在家里念书太浪费,跟着你爹出去走走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王雱感觉这个世界对他很不友好,搁二十一世纪,这么奴役小孩子是犯法的,小孩子是祖国未来的花朵!要是他这花朵还没盛开,就被蹂躏到凋零了可咋办!
可范仲淹明摆着不准备帮忙出头,王雱也只能憋着。
他已经了解过了,他爹这是让他提前做好全面准备。参加完国家公务员考试还得参加上岗培训,一般培训完了得参加类似司法考试之类的专业考核,考过了才给你安排去哪儿当官。
比如他爹当年就是考试成绩牛逼,一下子被派到扬州那样的富裕之地去当签书淮南判官!也就是说他爹一上任就给当市委办公室主任了!
那会儿他爹还给他弄了不少公文废纸回家练字呢!
想到这里,王雱又想起当年他爹的顶头上司韩琦。那可是他爹的头一个上司,还总和他爹不对付,连他向韩琦骗压岁钱他爹都没骂他!
多令人怀念啊!
王雱和范仲淹打听起韩琦最近的动向来。
范仲淹道:“他前年去并州后来信少了,不过前些天倒是有一封信过来,说是去年冬天开始他身体便不大好,想要改知相州,官家已经恩准了,算算日子,约莫已经到相州了。”
王雱又从脑海里扒拉出舆图,在心里头计算计算,对范仲淹说:“相州离得近,通信方便了!”
“相州还是稚圭老家。”稚圭是韩琦的字。
王雱乖乖听着。对于能力出众、简在帝心的官员,朝廷处理起来还是很人性化的,像范仲淹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再加活儿,上头没有勉强;韩琦说他生病了要回老家休养,朝廷就安排他回老家。
即便把范仲淹安贬到这齐鲁之地,其中也是有些因缘的:范仲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改嫁,便是嫁到了齐鲁这一带。
可以说这儿相当于范仲淹的第二个老家!
任何一个时代大概都是这样的:永远不缺少它冷酷一面的同时,也永远不缺少它温情的一面。
王雱和范仲淹磕叨过后,又搬出琴给范仲淹弹了两首曲子,陪够了范仲淹才回家。
到了家中,王雱就看见找过来的胡管事。胡管事一张无害的脸堆满笑容,把郓州那边的进展告诉王雱:第一批船是用郓州原来的旧船改的,如今已经下水了。
有司马光的大力支持,生意很不错,船厂正造新船准备扩大规模。
《水浒食神》的第一册稿子沈括已经也写出来了,写得非常精彩,马上要铺货到各个“直辖市”进入宣传,想必到时水浒菜会大绽异彩!
王雱问:“沈哥回家过年了吧?”
胡管事道:“早回去了,跟着商队一起回的,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沈括这一回去,想再偷跑出来肯定不容易,王雱扼腕不已:这等同于少了个好帮手啊!不过书坊自有一套班底,倒也不用王雱来操心。
王雱说道:“那就得多辛苦辛苦胡管事您了。”
胡管事笑眯起眼:“不辛苦,不辛苦,我们一大家子都乐呵着呢。”有钱赚,谁会嫌弃钱太多呢?
聊完郓州的事,胡管事又将《医学问答录》大获成功的事告诉王雱。
《医学问答录》的读者来信王雱让胡管事专门组织了一批粗通医理的书生进行审核,把一些有讨论价值的信挑出来送到司马琰那儿,要不然司马琰的工作量太大了!
王雱怕司马光会把他打死。
还有一批信是送到曹老头这边的,王雱也专门搞了个“秘书班子”给曹老头念信写信,这秘书班子是由识字的药堂学徒、医馆学徒组成的,便宜好用,学成还能继续压榨。
对此王雱很满意,曹老头也很满意,解决问题对他来说就像按气泡袋的泡泡一样,嗯,很爽,很开心。
如果说里面的医学问答内容只能让业内人士如获至宝,那么王雱和司马琰琢磨着加进去的心理测评部分就在各个分店所在地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字太多不想看也不要紧,里头还有一些简易测试,描述一下几个生动有趣的情景就能判断你某些方面的倾向!
这事儿就跟看手相、聊星座一样,是个很好的互动话题—
见了朋友不知道聊什么怎么办?一起做个心理测试,做完还能继续聊结果、聊书里介绍的疏导方法科不科学,有益身心健康!
和心上人见面了不知道聊什么怎么办?和她他一起做个趣味心理测试吧!
总之,这书火了!
看完之后,你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一下什么心理啦情绪啦态度啦,简直和它宣传的一样:你也可以当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