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王雱没来得及好好和司马琰道别,已经被司马光拎走了。
司马光出行可以骑马,王雱几人各自租了头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的瘦马后头,感觉比跟王安石出行时高档多了。
王雱驱着自家矮驴凑到司马光身边,和司马光感慨起王安石当初的穷困来,下乡都全靠步行的,到村头还能看到小孩们背着粪篓抢牛粪。
司马光出身官宦之家,平日里只与诗书打交道,听王雱说那牛粪啊泥泞啊,心里也不大舒坦。
当然,既然好决定要下乡去看看,司马光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困难而退缩,他对王雱说:“牛粪有什么,又不臭,晒干了还能点火。”这一点,司马光是从王安石信上看来的。
王雱见司马光眉头都不皱一下,知道自己道行太浅没法刺激到大佬,只能乖乖跟在司马光后头前进。
他明明是过来看阿琰妹妹的,怎么就跟着司马光下乡踏青来了呢?
不管王雱心里怎么嘀咕,司马光还是照着原定计划走走停停,时不时下马与田间老农聊聊天。
本来司马光穿得好、气质佳,长得还帅,给农户们的感觉非常有距离感的,不过他后面带着三个小子,其中两小子还挺能闹腾——主要表现在他们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问东问西。
郓州的农户们不比青州那些这两年见惯世面的百姓,他们很少有被官老爷和小衙内们问话的机会。听王雱和沈括好奇心旺盛地朝他们求教,他们都受宠若惊地把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郓州治所在须城,天禧三年决堤水淹了一次,附近的湖泊吞了不少良田,这湖延延绵绵、时断时续数十里,能连到兖州大野泽去。
王雱听着农户们闲谈,大致知晓宋朝立国以来京东路这边已经经历十数次黄河水患。
看来黄河这只猛兽不管什么都凶狠难驯,温和时哺乳万民,凶残时良田尽没。
连千百年后都没人能治住黄河水患问题,以宋朝如今的科技水平自然也没法让它乖乖听从指挥。
王雱也奈何不了它。
他跟着司马光走了大半天,行到了寿张县。
这县也曾被淹过,不过百姓们在灾后又勤勤恳恳地将土地收拾停妥,继续安生地在上头过日子。
离寿张县不远处便有肥沃的水泽,河岸周围的湿地保持得很不错,据说它会“吞人”,所以上头要求大规模开辟耕地时没有人敢把它圈到自己家。
王雱跟着司马光一同进了寿张县,县令早在外头候着了,毕恭毕敬地上前迎接王雱等人。
王雱听着司马光与寿张县令你一句我一句地客套,悄悄戳了戳沈括的腰,挤眉弄眼几下,忽悠着沈括与他绑好驴到外头溜达去。
司马光留了个眼梢看他呢,见王雱要溜,冷不丁地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半个时辰内回来。”
“好嘞,知道了。”王雱爽快答应。
县令早知道上头派了知州和通判下来,也试图打听过他们家中的情况,但却不清楚司马光到底有没有儿子。
看到两人这般相处,县令顿时找到了切入口:“令郎可真是机灵可爱。”
“这小孩可不是我家的。”司马光一脸敬谢不敏,却还是把自己和王雱的关系说了出来,“这是青州王通判的长子,也是我的学生,他与友人过来这边游历,我带他出来走走。”
虽说司马光脸上有些嫌弃,可语气却是亲近而又骄傲,显然很满意这个学生,且与青州那边的王通判交情也极好。
若非如此,王通判那边怎么放心把儿子送过来?
县令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试着与司马光聊起青州那边的各项变革来。
比起寒暄和互吹,司马光显然更喜欢这个话题,欣然与县令入内坐下细谈。
没了司马光,王雱可自在多了,和沈括一起在寿张县瞎溜达。
沈括研读过齐鲁一带的风俗志,带着王雱去寻县中一处名胜:“寿张县有个百忍义门,相传是唐高宗给建了,夸这边一个九世同堂的仁义家族。”
王雱跟着沈括往当地人指引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沈括说的百忍义门和百忍堂。
沈括给王雱科普:当年唐高宗前往泰山封禅时途经此地,召见了当地八十八岁高龄的张氏族老,了解到他们家做到了“九世同堂”,全族近千人聚居在一起而无纷争,十分赞许。
当时张氏族老亲自给唐高宗书写一百个忍字,告诉唐高宗这一百个忍代表什么:大概意思就是父子之间要忍,兄弟之间要忍,妯娌之间要忍,婆媳之间要忍……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要诀就是忍!不忍就要完球!
王雱听了,点点头表示记下了,看来这百忍堂和百忍义门有点搞头,就是不知道张家人还在不在这里聚居。
三人往前溜达,和周围的人聊了聊,才知道张家还是当地大族,不过有许多分支已经搬到别的地方去。
夸起自家当年的事情,沾着张姓的住户比沈括更在行,还煞有介事地给王雱讲了个野史八卦:据说张家人养了一百只狗,这一百只狗也极为忠义,一百只缺了一只就不吃饭,非等齐了才开始吃!
这连狗都这么讲仁义,张家家训之严自不必说!
王雱听了在心里嘀咕:亲,你们听过条件反射吗?
不过这事人家自豪的事,王雱自然不好泼冷水,只和人打听寿张县这边什么好吃。
提起吃的,对方更有精神了,当即给王雱介绍:“若说吃的,那自然是东头胡婆婆家的炊饼最好吃,皮酥脆,馅料香,还舍得撒芝麻,咬上一口那叫一个美。对了,她们家配的五香咸菜也很好吃,就着炊饼吃最适合。”
王雱麻溜地领着沈括、周文去尝鲜。齐鲁这边的炊饼一直很有名,后世卖得到处都是的武大郎烧饼就是从这炊饼演变而来的,只是花样变了不少,不如这边的正宗。
王雱很快找到胡婆婆家的店,要了四个炊饼,本来想要点五香咸菜的,结果胡婆婆说直接送,不必买,可实诚了!
王雱走进店里坐下候着,环顾一周,发现胡婆婆口碑好不是偶然,这店里店外打理得干干净净,不会出现倒人胃口的脏东西和苍蝇。
胡婆婆做炊饼时衣着打理得整整齐齐、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做饼过程全程透明,客人可以轻松看到胡婆婆怎么用料。
这是一家有前途的店啊!
炊饼没做好,王雱与沈括、周文随意地闲聊着,主要是王雱和沈括在聊,周文并没有聊天这个技能。
三个人等候期间陆陆续续有几拨客人过来,有的也进店坐下等炊饼,有的则爽朗地和胡婆婆预定了几个,说先去忙别的事情等会儿再过来取。
胡婆婆笑呵呵地应下,接着做饼,很快便把四个炊饼送到王雱三人面前,其中一个还用纸包妥帖地打包着,方便王雱外带。
五香咸菜也送了上来,王雱夹了几根尝鲜,感觉滋味很特别,又按照邻桌本县人的热心教导就着炊饼吃,入口就觉得香到不得了!
王雱和邻桌的热心人士竖起大拇指夸好吃。
连外来的都认可县里的美味,热心人士十分开心,见胡婆婆在火灶前忙碌,又免不了和王雱三人说起胡婆婆的过往来。
胡婆婆的丈夫服劳役时死了,她的五个儿子早年饿死了两个,剩下三个,一个病死了,一个死在厢军里头,就剩一个在家里撑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仅剩的儿子身体也不好,干不得重活,田又不肥,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胡婆婆这炊饼做得好,可以赚些钱给儿子娶媳妇,如今也算是有两个孙儿了。
旁边有人插话:“有了孙儿又如何,还不是得去服徭役,田赋又重,种出东西来还不够往上缴的。”
沈括听着,感觉入嘴的炊饼都不那么香了。
徭役、赋税,自古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两座大山。
他跟着青州州学的同窗们下过几次享,知晓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他们家中只有那么一点田地,那点田就是他们的命根。
稍微有点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就是破家之灾!
胡婆婆自己有做炊饼的本领还算好的,更多的人遇到灾祸只能变卖田地,把自己变成租户。
各地都有豪强富户借着各种天灾人祸寻机兼并土地的事情发生,沈括就看过相关的记录:真宗在位期间青州临淄有个退休官员叫麻希梦,他回到老家之后占良田数千顷,当地官员又和他蛇鼠一窝,令麻氏家族迅速坐大成当地豪强!
到他孙子麻士瑶一代更是成了当地土皇帝,还得上头派了个硬茬子下来动了刀剑才把人治服帖。
这么一个退休官员就能勾连官府、军队占地数千顷,其他地方的土地兼并情况更不必说。
一州良田本就只有那么多,他占了数千顷必然有人失了数千顷,不知多少百姓将因此而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
这些豪强还会干另一件事:隐田。
这年头丈量技术不先进,底下的官员、胥吏又多与豪强眉来眼去,占有大片良田的豪强会瞒报土地数,并且把上等良田报成下下等。
隐田多了,这一州的赋税任务就摊派到许多守着几亩薄田的普通百姓身上,逼得他们卖掉田地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周围人不少,沈括没好当场把这些说给王雱听。
等王雱慢条斯理地把炊饼吃完了,沈括才在回去路上和王雱科普土地兼并带来的严重问题。
王雱听了,摇了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有一定的“自由经济”苗头,不抑土地兼并,你有钱就能买地,自由又公平。
但问题就是,百姓没钱。
土地都集中到豪强手里之后,他们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豪强决定分他们几口饭,他们就只能吃几口饭。
没了田地,百姓就没了根,没根的人容易造反,这就是“水浒传”出现在宋朝的原因。
虽说宋朝没有水浒一百零八将那么多,但是盗患频发是真的。
朝廷想的办法是,每到荒年把这些失地流民都招进军队里,朝廷拨军资养着。
这种办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盗寇作乱,但也带来不少问题:比如冗兵。
为了养着这支庞大到尾大不掉的军队,朝廷每年都要花大半的财政收入投喂它。
真宗时期还有前面积攒的财富可以挥霍挥霍,到现在已经要不断地靠内藏库补空缺。
财政窟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就是上头时不时在变法边缘试探的原因。
朝廷,缺钱了。
这个问题,王安石也是发现了的。麻希梦的事连沈括都知道,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知道,王雱在王安石隐藏的稿子里发现了相关的“变法纲要”。
按照他和司马琰这两天一起琢磨的结果,他爹这新法应该就是后世有名的“方田均税法”。
大意就是把各地的田地都好好量一量,再每年重新核定属于哪一等良田,评定出来之后每年该收多少赋税就收多少赋税,坚决杜绝偷税漏税行为。
这事儿对百姓而言是好事,虽然可能还是没法帮他们拿回田地,但是偷税漏税的情况少了,摊到他们头上的赋税肯定少了!
法是好法,能好好治治隐田的情况。可惜的是农家无隐田,隐田的都是当地豪强富户,而但凡豪强富户,又有能耐供养出一批批人才,这些人才为他们驱使利用,逐年编织成一张张组织严密、关系交错的保护网。
这方田均税法,就是要从这些躲在保护网下捞好处的人口袋里掏钱。
这钱不好掏。
王雱看了眼长着双小眼睛的沈括,对沈括此刻的忧国忧民很是满意,老气横秋地宽慰沈括:“将来总会有办法的。”
沈括总觉得这话由王雱来说怪怪的,不过他也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点点头。他很想用这个题材画个故事,可是考虑到画出来可能会有的后果又退缩了。
他现在还小,哪怕能靠方氏书坊的推广打造几本畅销书也影响不了太多东西,真要把各地豪强得罪狠了,不仅对他没好处,对方氏书坊也没好处。
两人溜达了一圈,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王雱麻溜地回去和司马光会合。
见到司马光,王雱捎回来的胡婆婆炊饼还热着,他把炊饼递给司马光,让司马光尝尝鲜。
司马光与县令已经聊完了,早把县令打发走,边看县令取来的一些文书边等王雱回来。
冷不丁被王雱塞了个炊饼,司马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教训归教训,司马光还是把王雱带给他的炊饼给吃了,并且给了很不错的评价。
王雱顺势把听了一耳朵的胡婆婆家事给司马光说了,怂恿司马光去胡婆婆儿子所在的村子里走走看。
司马光瞧了王雱一眼,没反对,不过天色也不早了,司马光决定先带着他们在县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之后便跟着司马光牵马牵驴离了寿张县衙。
寿张县令毕恭毕敬地赶出来送司马光一行人,等司马光几人走远了才擦了把汗,叫人赶紧暗中跟着,免得司马光在寿张境内遇到什么意外。
王雱骑着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后头,时不时和沈括闲叨几句。
不必王雱特意引导,司马光也从沿途的佃户口里听说了这边的情况。
都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一带也差不多,佃户大多失了祖上传下来的良田,靠替主家耕种为生,一年收成留在手里的少之又少,每年都得拿新粮去外头换些糙粮和陈粮来维持温饱,若是不幸遇上灾年交不起租赋就只能沦为流民了。
司马光从小不愁吃喝,整日以书为伴,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百姓疾苦已经刷新了他不少认知。
这些事司马光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安坐在舒适的学堂与直舍,极少面对面地与这些百姓交谈,很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每年出现的流民数目也仅仅是一些数字,没有实质意义。
可是这一路走来看见那些看到他们后或激动或欢喜的百姓,看到他们满含忐忑和不敢置信的笑脸,司马光忽然意识到这些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司马光看了眼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的王雱,忽然想到王雱所提议的“让州学生员多参加‘实践活动’”的意义所在。
这些东西他本来早该看到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始终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没有放下架子到田野之间稍稍走一走。
司马光摸了摸跟在自己身侧的矮马,对王雱和沈括说:“前面就是梁山了,你们打听到那胡婆婆家就是住在梁山这一带?”
打听这事是沈括的专长,他点头:“对,就在这一带。”他转头指着一旁浩瀚无边的水泽,和王雱、司马光说起自己探听来的事,“天禧三年黄河决堤,水灌到这边来了,直接把郓州原来的小湖冲出这么大一片水泽——周围的人都把这叫做梁山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