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这天,刘沆依然骑着矮马,啃着撒了芝麻的烧饼,踩着点赶朝会。到紫宸殿外,他衣袖上落的碎芝麻已经拍干净了,取出上朝用的笏板。
这笏板是百官上朝时记事用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要紧事全先打好草稿记在上面,免得上朝时殿前失仪,忘事儿了或者磕磕绊绊。
像刘沆这样的老臣,上朝经验丰富得很,基本不需要往上面写什么,比如刘沆从前就只在上头写“忍住不要瞎哔哔”“忍无可忍也得再忍忍”“不要轻易放出毒舌这终极武器”等等箴言。
没办法,上了年纪写再多也看不清不是?索性拿着充样子。
今儿刘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腾出手扶了扶自己花了大价钱买的眼镜,左右一打量,周围人笏板上的“小抄”尽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明敞敞地亮在那儿,不怕谁瞧见;那些个藏着掖着的,等会儿一准要搞事情!
刘沆气定神闲地扫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瞧见御史台的几个家伙面孔紧绷,笏板死藏,一看就是要怼人了。
御史台的官员专职怼人,上至官家、宰辅,下至文武百官,他们都能瞅准机会弹劾几句。今日也没出乎刘沆的预料,官家议完大事,御史台官员立刻出列:“臣有本要奏!”
刘沆正准备看戏,对方的话却让刘沆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这一次,御史台怼的是他!
前不久,张贵妃母亲娘家一个家仆犯了事,刘沆这个开封知府依法判处了那家仆。御史台的意见是“你处理了家仆,怎么不处理曹家?这是包庇,这是想讨好后妃”!
说起这张贵妃,那是圣眷极浓的,去年刚被破格封为贵妃,可谓是独宠后宫。
官家因为对张贵妃的喜爱,还给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好些个肥缺——若是能讨好张贵妃让她吹吹耳边风,绝对是个了不得的进身之阶。
刘沆觉得自己挺冤,哪有家仆犯事就要“除恶必尽”把主家也连根拔起的?他忍了忍,没回怼,默不作声地等官家裁决。
张贵妃眼下是官家的心头肉,官家哪能容忍御史把这帽子往张贵妃头上扣,他不仅没□□刘沆,还夸了刘沆处事公允,绝无讨好之意。
御史一听,晓得了,官家心偏!
御史们齐刷刷看向刘沆,觉得这人颇有奸诈之相,决定以后多找找他的茬。
可细看之下,他们又注意到刘沆脸上戴着个古怪玩意,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人大多有儿有女,依稀也听儿女说起过这么个叫“护目宝镜”的新事物。只是京城每日稀奇事那么多,他们也就听听罢了。
于是又有御史上前一步,举起笏板弹劾起刘沆殿前失仪来:上朝的着装是有规定的,你怎么自己戴了个所谓的“护目宝镜”?!
刘沆本就因为被弹劾心里不爽,再听御史继续找茬,没忍住怼了回去:“敢问你身上是不是连个荷包都没带?我戴这护目宝镜,与你带荷包有何不同?我年过五旬,目力减弱,如今有了这护目宝镜,视物轻松多了!”
刘沆与御史唇枪舌战起来,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官家在中间和了和稀泥才终止互怼。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刘沆的护目宝镜倒是出了名。不少与他交好的同僚都过来问他:“护目宝镜当真这般神奇?”
刘沆也不吝啬,借给几个有同样困扰的人试戴,那几人一戴,眼前果真一亮,原本模糊的书文都变得清晰起来。众人便骂道:“得了如此好物,你也不与我们说说。”
“我那日也是听说大相国寺那边很热闹才过去瞧瞧,”刘沆道,“光是这小小的宝镜,那边的人就来了几回,把镜片磨来磨去,中间还废了好几片,最终才挑出这大小、厚薄都适合的。价钱贵是贵了些,却也值得。”
刘沆的同僚们官职都不低,自然不差钱,一听人家服务这般周到,做起宝镜来精益求精,便都起了去做一副的心思。
方氏书坊这半个月来一直在展开“护眼宣传”,在门口贴上一些用眼注意事项,什么不能伏案久读啦、什么看书久了最好远眺远眺啦、什么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啦。
这些宣传话里话外透出一个意思:你眼睛不好,是读书读多了,用眼太勤伤了眼。如果你兜里有钱,你视物又不清晰,不要害羞,不要担心自己特立独行,戴眼镜是读书人的标志啊!
可惜这护目宝镜是新鲜事物,价格又极其高昂,宣传来宣传去都只有方氏书坊一批老客户愿意预定,堪堪让方洪的前期投入回点血。
方洪没怀疑过王雱的主意,因而也没太着急,不急不缓地铺展着宣传工作。
这一天书坊负责登记护目宝镜订购名单的人却匆匆赶来,告诉方洪这天忽然多了好些个订单,来人都是仆从,报出的名儿非富即贵。
方洪精神一振。
来了,终于来了!
风潮这事儿,一般是从上而下地带动,用王雱的说法就是上头流行什么,下边很快会流行什么。只要能撬开朝中大佬这个高端市场,一切就好办了!
每个大佬家里总有读书人吧?每个大佬总会收几个门生吧?年纪大点的,门生又会收门生!只要是个大佬,肯定会桃李满天下啊!
方洪叮嘱:“预定的人再多、身份再高,也要按顺序来、按程序走,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轻忽!”大佬们的光没那么好沾,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小商贾肯定扛不住。
方洪把管事打发走,马上去找王雱说起这事儿。
王雱笑眯眯:“挺好的,市场打开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哪怕得知即将会有巨额进项,王雱还是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在王雱面前,方洪总觉得自己才是七岁的那个。方洪在心里感慨一番,把要紧事务挑拣出来与王雱商量完了才离去。
方洪前脚刚走,王安石下衙回来了。自从当了兼职修书的国家图书馆管理员,王安石每天都泡在书堆里,自在得不得了。
今日他回来时面色却不大对,王雱掐指一算,有事儿!他麻溜地跑上去给王安石捏肩膀,乖乖巧巧地问:“爹,您遇到啥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小妹见状也立刻搁下新得的绘本,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她个头矮小,只堪堪比王安石膝盖高些,抬起短胳膊积极地给王安石捶膝盖,还学她哥讲话:“说,听听。”
王安石把小妹抱起来,教育她:“别老学你哥,迟早学坏了。”
小妹不高兴了,撇撇嘴反驳王安石:“哥哥,不坏。”
王雱得意地笑。
王安石从怀里掏出王雱让人给他做的“护目宝镜”。自从得了这护目宝镜,他看人竟奇异地清晰多了,看书也轻松了许多。
王雱说他是看书看多了,以前还总爱通宵读书,看坏了眼睛,算是什么“近视”。
王安石让王雱给他把凹透镜凸透镜的原理讲了一遍,没听太懂,况且别人都没这玩意,他自己戴出去太突兀,免不了被人问东问西。王安石最烦那些没用处的寒暄,因此都只在独自看书的时候戴上,知晓这事的只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僚。
不想今日朝会居然因为“护目宝镜”吵了起来!
王安石还不够格上朝议事,这事儿是同僚听说后过来给他讲的。听说不少朝中大员都去刘沆那试戴“护目宝镜”,大约是要去定做了!
王安石问王雱:“这东西是你想出来的?”
“哪能啊。”王雱一脸无辜,“不早说了吗?方叔琢磨出来的,书坊那边正在往外卖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吗?那多好啊,你不用藏着掖着了!”
王安石不太信任王雱,自从纸牌分来的“个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后,王雱看着就消停多了,竟没有再捣腾别的东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个《三国杀》现在还流行着呢,这小子却说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眼下这个护目宝镜卖到了朝会上头,王雱也说和他无关。
王安石不得不怀疑王雱是想悄悄藏个小金库。
时人讲究“父母在不有私财”,意思是只要双亲还在,你的俸禄、田产都得交给父母打理,各项支出都得从大家分到小家。
王雱年纪小小,小金库却比很多大人都殷实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钱就过线了,对他往后很不利。
若是将来他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晓了这事少不得会用来攻讦他。
王雱见他的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立刻指天发誓:“我一个铜板都没碰。”
王雱和方洪没签契书,也没收半点真金白银,方洪诚信待他,他也以诚待方洪,有什么好想法自会捎带上方洪。
反正钱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华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王雱的想法是砸钱买人才,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先培养一批出来,搞搞研究搞搞发明。
只要运气够,砸出一样能推广的东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彻底回本!
来到宋朝七年多,王雱早看清楚了:宰相这活儿就是轮流当的,开封城内随随便便拉个人将来都有可能当宰相。
所以他爹将来能当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几年、一两个任期而已,结束了就结束了。若是变法失败,下场更惨,像韩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败之后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时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两浙路那么富裕,想要发展起来艰难得很呢!
搞基建,搞经济,哪样不要钱?王雱准备先攒攒本钱和人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他可是要当纨绔衙内的人,绝对不能穷困潦倒啃窝窝头!
王雱自觉自己情怀高尚,即便对上他爹狐疑的目光还是一脸坦荡。
王安石斜睨着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蒙混过关,警惕心极强,接下来几天都在装乖,没事就带着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马琰玩儿。三个姊妹认真在桌前涂涂画画,王雱又悄悄拉着司马琰嘀嘀咕咕地说他爹眼睛太毒辣,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端倪来。
司马琰从来都没把她爹和王雱他爹当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脸唏嘘地叹气,只能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好骗吗?”
眼镜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发,司马琰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毕竟她对眼睛这个构造的了解十个王雱也比不过。
可从一开始司马琰就提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参与分成。
没办法,她爹是个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许她与王雱书信往来、每日见面,掺和什么纸牌的“创作”,完全是得益于他们认识时年纪足够小。
相比王雱,她将来肯定会受到更大的限制。
王雱见司马琰被自己的叹气弄得情绪有些低落,立刻转开话题:“以后你还打算当医生吗?”
司马琰说:“不容易。我了解过了,这年头的女医有两种,一种是官府挑选无夫无子女的官婢去学医,主要给贵人女眷诊病;另一种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种,司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们还不得哭瞎眼睛?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王雱对司马琰说,“别怕,你还小呢,我会给你搭桥铺路的。你只管好好钻研,多学些看家本领。等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厉害医生,等着挂你号的人会排个十年二十年。”
司马琰有些忧心:“你还是不要做出太标新立异的事。”
与众不同又表现突出的人最容易招来横祸。哪怕她再不愿意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讳去做那些会让他变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有我标新立异的老爹在前面顶着呢。”
司马琰瞪他:“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爹的吗?”
王雱理直气壮:“才不是编排,我是实话实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头写的是搞贷款赚利钱;前不久他稿子里又出了新东西,这次搞的是宏观调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价时贵时贱,价格波动太大,遇到荒年极可能对百姓造成破家灭门的打击。所以,可以对物价实施宏观调控!
简单来说就是商品滞销时官府统一买入货物给囤起来,高价时把东西放出去平价卖掉,这样可以把物价维持在稳定状态,还可以把商贾们的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钱来得多也来得快。
可惜就是打击面太广了。一棒子打下去后商人们全都赚不了钱,工商业、零售业大面积被打击,商贾统统破产,失业人口急剧上升,造成的社会问题绝对不会小。
哪怕失业问题先不考虑,朝中官员也不会乐意的,眼下的商贾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官员们虽然自己不能经商,可不妨碍商贾们给他送钱啊!一般来说这不叫行贿,这叫孝敬,晚辈要孝敬长辈,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这“宏观调控”,也会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来的新法给司马琰讲了一遍。
司马琰也没话说了,只能说王安石思维灵活,脑洞奇大,每个想法都比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气横秋地直摇头:“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马琰:“……”
有他这么说自己老爹的吗?
王雱在司马琰家玩耍够了,带着妹妹回了家。这一回他们有钱了,租的地方是带院子的。一进门,王雱便嗅到了炖肉的香气,美滋滋地领着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炖肉吃么?老香了!”
妹妹也跟着说:“老香!”
吴氏戳王雱脑门:“别把你妹妹也带成小馋鬼了。”她笑着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来了,家里木柴不够,我让他出门买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锅里分量十足的炖肉,点头说:“怪不得你炖这么一大锅。”
曹立那饭量,这一大锅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吴氏说:“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动,还不想给人吃点好的不成?”一开始吴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后来相处久了,又见识过曹立叔父对他的恶劣态度,吴氏早把曹立当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脚给吴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实际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吴氏笑骂:“你说谁凶?”
小妹年纪小,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奶声奶气地应和她哥:“娘,凶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