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官场之后,王安石的日常是这样的——
某个上官升迁了,写个贺文祝贺一下。
某个朋友来信探讨问题,写个回信答复一样。
某天读书读到个令他拍案叫绝的点,立刻写个信给好友说道说道。
总之,给王安石送信的信差每天都很忙。
这天王安石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曾巩替他父亲写的墓志。
这年头,墓志是非常重要的: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找相识的文化人给写一篇,吹吹亡者的功绩、吹吹亡者的品行、吹吹亡者一生的成就。
这墓志吹得好了,长眠地下的人面上有光,子孙后辈也面上有光!
王雱祖父宝元二年就已去世,灵柩暂时浅葬在江宁府。
王安石为官之后一直在往上打报告,申请回去葬父,但一直没被批准。
去年入冬后王安石又给上头打了报告,这回上头终于批复了,允许他今年秋季某天回江宁葬父!
可现在上头批复的日期到了,王雱妹妹却刚出生没两个月,吴氏才刚出月子啊!
王安石有些愁,上书时他不晓得吴氏怀上了,自然不会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吴氏道:“要不你带雱儿回去一趟吧,家里有张婶她们在,肯定顾得过来。”
到底是朝廷批示的日期,总得回去挑个好地方、好日子把王雱祖父的灵柩下葬。
王安石点头:“那我带他回去见见他祖母。”
王雱刚和沈括最后一次复核完《三国杀》的卡面终稿,听说王安石要带他回江宁府,心里颇为不舍。
于是王安石又暗中观察到王雱陀螺似的忙活:把收信送信的事沈括给曹立、把与书坊接洽的事交代给沈括、把蹴鞠赛事宣传交代给郑思和武兴。别看王雱人小,手上的事儿可多了,好在平时他也只需要出出主意,并没有参与太多,所以脱身并不难。
王雱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他妹妹,他把张叔张婶叮嘱了一遍,又找左邻右里都拜访一遍;接着还跑去找郭大夫拜托郭大夫定时上门给他妹妹做体检。
王安石取笑他:“你可比我这个知县还忙。”
王雱才不理他。
父子俩轻装简行,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各自背了个小包裹就上路。倒是吴氏一直不放心,临行时还亲自烙了几块饼子让王雱带着路上吃。
沈括也跟着一起他们前往杭州。快年底了,县学一些士子刚考完秋闱,夫子们忙着给他们开最后的小灶,好让他们明年开春上京赶考去,其他学生的课都先停了。
已经是十月末,天气转凉了,沿岸都是黄叶飘零,一派秋凉景致。
哪怕是坐在客船上,王安石也手不释卷,他们的行李里头最重的就是书。
三个人在水路上走了一天多,便从鄞县到了杭州,到沈家用了顿饭便辞行继续往苏州走。
没了沈括这个外人在,王安石的书痴本性更加暴露无遗。他前段时间刚得了杜甫遗诗两百余篇,每日在船上捧读揣摩,颇有如痴如醉的势头。
王雱悄悄凑过去读了几首,没读出太多滋味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看楼先生给他布置的“作业”。
王安石见他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瞄几眼,不由教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屁股底下藏了钉子,总那么坐不住。”
王雱矢口否认:“我没有。”
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只好积极向王安石请教杜甫诗的妙处。
提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王安石脾气好了不少,挑了几首特别喜欢的给王雱讲解。王安石和沈括一样喜欢看书,满肚子都是史籍经典,对杜甫的生平和每首诗的背景都烂熟于心,讲得那叫一个详尽精彩。
王雱以前只晓得杜甫是李白迷弟,一天到晚“呈李白”“赠李白”“梦李白”“忆李白”之类的,还真没仔细了解过杜甫的诗和他的生平。王安石仔仔细细一讲解,王雱就懂了,这也是一位常驻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的大佬啊!
王雱蠢蠢欲动,悄咪咪地提议:“爹你给我讲的这些东西,可以写一本书了。”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雱乐滋滋地说:“爹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写了?”他积极怂恿,“这么多好诗,这么厉害的人物,多值得写一本书好好夸啊!回头把稿子送到方叔那边去,一准能让更多像我这样不知晓这些诗、不知晓诗圣生平的人读完就了解他!”
王安石淡淡地说:“再说吧。”
父子俩一路乘船到了苏州,王安石领王雱去拜见苏州知州梅挚。这梅挚与王雱祖父是同年,王雱祖父生前与他交情还算不错,王安石这算是领着儿子去见长辈。
既然是晚辈拜见长辈,长辈当然是先关心王雱这个小孩。王雱表现得很乖巧,梅知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顺利赢得了梅知州的喜爱。
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
王雱在一旁美滋滋地吃着苏州特有的各种美味糕点,听他爹与梅知州先是回忆回忆他祖父,然后他爹吹捧吹捧梅知州的过去,梅知州夸赞夸赞他爹治理鄞县的能耐,可套路了!
套路归套路,王雱还是从对话里听出了梅知州的秉性,这又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梅知州在南方当官时那边瘴疠横行,百姓一旦染了疟疾就会死去;可当官的也容易染五种瘴气——好吃、好财、好色、好强加租赋、好滥用刑狱。这五种“瘴气”染任何一种,都会倒是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人的性格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比如王雱以前从小被寄予厚望,他的一生几乎都是按照父母的期望去成长的,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而他爹显然也一样,他爹从小接触的都是梅知州这样的人,免不了也会向清正刚直、嫉恶如仇的性格靠拢。
每回他爹尝试新手段,出发点都是为了百姓和朝廷。
王雱到这个时代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前些年开展的“新政”是什么结果:主持者、参与者全都被外放了,新政无声无息地被全部废除。
主持者范仲淹范大佬,现在已经被调到邓州当知州去了!可想而知,他爹未来的变法也不会轻松。尤其是他爹想法那么多又那么超前,结果可能会比范大佬还惨烈!可以他爹的脾气,想拦着他别搞变法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雱正对着一片桂花糖糕发愁,梅知州恰好给王安石提了一件事:“今年我也要到别处去了,接任我位置的是杭州知州蒋堂。我听说,范公会从邓州调任杭州。”
王安石听了,精神一振:“兴许我和雱儿回鄞县时能见范公一面。”
王雱祖父生前在江宁任职,宅院也置办在江宁,王雱祖母一直住在那儿,由王安石几个弟弟在身边伺奉。既然回了江宁,自然得陪王雱祖母过个年。
明年开春他们父子俩会鄞县时,范公应该就从邓州迁到杭州了!
王雱听到这事也觉得很棒,范大佬哎!范大佬主持新政的时候可牛逼了,他试图把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变成考核淘汰制——
冬天来了,又到了朝廷考核的严冬季节,范大佬拿着本国家公务员生死册,一手拿着朱红判官笔打叉叉。
看一眼,这个不及格,划掉!
再看一眼,那个也不及格,划掉!
划掉划掉,统统划掉!革职,除名,开除你啦!
不管你是十年寒窗苦读考来的功名,还是跑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能力不达标全都淘汰!
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一下子闹得群情汹涌,新政根本搞不下去了。毕竟这些国家公务员都是千百个家庭供养出来的,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你把人家全家人升官发财的希望给掐了,人家能不闹吗?
对于这位敢于捅马蜂窝的大佬,王雱是十分敬佩的,也完全相信九年义务教育里要背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绝不虚假。这样的大佬,能见一见绝对能升华升华他庸俗又污浊的思想!
王雱带着期待和王安石一起回到江宁府。还没进家门,他们就看到有大夫行色匆匆地往王家走。
王安石心中一紧,见领着大夫的是弟弟王安国,忙上前问:“平甫,怎么了?”
王安国转头见是兄长归来,又惊又喜,如实说道:“母亲与兄长都病了,我寻大夫来给他们瞧瞧。”
母亲自然是王雱祖母、他们母亲吴氏,乃是王雱母亲的姑母。而这兄长王安仁却是他们的异母兄弟,王安仁母亲徐氏早逝,王雱祖父续娶了王雱祖母。
他们这兄长性格直烈,平日里不苟言笑,学问极好,江淮一带不少人慕名来向他求教。今年秋闱王安仁名次很不错,开春便可入京参加春闱,春闱若再中了,便是进士了!
听说母亲和兄长齐齐病倒,王安石心中担忧,急忙领着王雱入内去见他祖母,让大夫快些给他们看诊。王雱记事以后还是头一回与江宁这边的亲人见面,可惜阖家上下都有些兵荒马乱,压根来不及让他好好认人。王雱向病倒的祖母问了好,目光便落在屋里的两个小女孩身上。
两个小女孩年长些的约莫十岁,年幼些的约莫七八岁,比他年长一些,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和他一样长相随娘!(毕竟他爹和他几位叔父脸都偏方,想来大伯肯定也一样)
王安国给王雱介绍:“这是你大伯家的元娘和二娘,你要喊她们大姐姐和二姐姐。”
漂亮的小娘子看着就让人开心!王雱两眼一亮,乖乖巧巧地喊人。元娘和二娘对王雱这个小堂弟印象也颇好,上前拉王雱去找其他堂弟堂妹玩。
王雱认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兄弟姐妹,本来想摸出初始版的《三国杀》来热闹热闹,可一试探兄弟姐妹们的认字水平,放弃了。他决定舍命陪君子,陪兄弟姐妹们玩简单好玩易上手的五子棋去!
他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