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蛟号上已经满载了货物,出发之日在即,风平浪静,
鹤唳坐在岸边,抬头看着船。
那儿,一席白衣的惊蛰正在船头眺望大海,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果双手叉腰一脚踏上船头再加个腿毛飘扬的特效,那画面简直不能更美。
鹤唳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我……站在!烈烈风中……”旁边,李狂已经唱起来了,看来他也有同感,此时一脸惆怅,“哎,惊蛰就这么死了?”
“你要问几遍?”鹤唳很不耐烦,“死个人你那么大惊小怪,以后谁敢带你去太平间!”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太平间?”
“那儿尸体最多啊。”
“可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尸体最多的地方。”
“因为你怕死啊。”
“……哎呀今天一朵云都没呢古代测气象果然有一套呢!“李狂也点亮了挽尊技能,忽然回头望,“诶?”
鹤唳也感觉到身后有人正在快速跑来,回头一看,竟然是柳平澜,少年一身和他“姐夫”同款的白衣,跑得气喘吁吁,看到鹤唳时,眼睛都亮了:“你!鹤,鹤姨!”
“嘶!”鹤唳酸倒了一排牙,“你叫什么!好恶心!哎呀!”
柳平澜跑过来,脚一绊差点跪下,扑到鹤唳面前抓住她的双臂,双眼通红:“鹤姨!救救我!救救姐夫!”
鹤唳眉梢抽动了一下:“干嘛,你姐夫要跳船?”她回头指指远处海面上的“杰克”,“我觉得你俩好像没什么需要我救的……”
柳平澜似乎这才意识到在这儿也是可以被惊蛰看到的,连忙缩了缩身子,哭丧着脸,一脸焦急:“我怀疑船上那个不是我姐夫!”
李狂一惊,下意识的看了鹤唳一眼。却见鹤唳很是镇定,一个眼风都不带给的,甚至还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呀我好像听不懂。”
柳平澜努力平息自己:“就是!我不知道!我觉得!姐夫好像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
柳平澜纠结了一会儿,龇牙道:“他对我太好了!就这两日!那回吃了饭就不对了!他是吃错了?”
“你不知道他吃饭的时候着火了吗?”论忽悠鹤唳简直是祖师级别,“说不定他觉得生命苦短离别在即不如对身边的人好点呢?”
“可船上的时候他分明说过要让我有做家主的担当!他说要我独立起来强大起来的,我觉得他说得对,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所以说,大人的话,谁先信谁就输了,好好回去享受姐夫最后的温柔吧,万一以后都看不到了呢?“”
“不!这不对,姐夫不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江湖人会一种易容术,厉害的人可以装成别人的样子,而且东厂和卫所里的番子也多的是这样的能人,会不会有人要害我姐夫?”
“就算真这样,该害的也已经害齐活了,你姐夫说不定早就凉透了,你就当你姐夫出海永远回不来,好好继承家业吧。”
“不行!鹤姨!帮帮我!如果真有人要害我姐夫,我一定得给他报仇!”
“……啧!”鹤唳相当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她看了看柳平澜,想拒绝,又被他blingbling的眼神闪到,感觉自己仿佛在少年漫画中,她抬头看了一眼李狂,李狂耸耸肩,大概意思她随意。
“也行……“她真答应了,”如果你不叫我鹤姨,我就帮你。”
“好!那我叫什么?”
“讨厌!当然是叫人家……”鹤唳手起刀落,轻巧接住昏倒的柳平澜,嘴里继续未完的话,“小甜甜啦!”
“喂!”李狂炸毛了,“你干嘛!”
鹤唳一边把柳平澜交给青山公主抱,一边拍拍手:“帮忙啊。”
“把人打昏算什么帮忙!人醒来怎么解释?!”
鹤唳摊开双手,一脸理所当然:“解释什么,跟谁解释,你难道还要等他醒过来吗?那时候他说不定已经在回家的马车上,不管真假这个姐夫已经踏上星辰大海……按你们计算的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要沉船……我们已经在六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解释什么?费那劲做什么?”
“……”
“哇!”鹤唳还演上了,“难道你那一点头,是要我带着他像新媳妇受了欺负回娘家搬的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四大爷那样,坐着小木船过去然后气势汹汹的爬上大船指着惊蛰的鼻子说,说你是不是惊蛰!不承认?速速现形!啊发现真的不是!哎呀这哪里了得?交出惊蛰来!什么?不交?反了你!阿瓦达索命!”
“……”
“你是想看这样的啊?”鹤唳再次摊手,“品味很独特嘛,我该怀疑你的智商还是怀疑你的立场啊?”
“我错了。”李狂虔诚忏悔,“做得好,我们走吧。”
“等会,你知道接应这小子的是谁啊?”
“不知道。”
“所以等呗,不管是惊蛰还是言四,如果不是多事,肯定会派人来找他的。”
于是鹤唳又坐下了,顺便掏出麻醉针给了柳平澜一下,柳平澜头一沉,这一觉估计会睡得很爽。
果然,傍晚,终于有小船自宝船过来,下来一个仆役挨个儿打听:“请问谁见着一个白衣少爷了?”
打听到鹤唳那儿,他们正兴致勃勃的等待“六百年前”的海上日落,等仆役打听过来,兴致更加高昂。
连李狂都被鹤唳感染了,很积极的坐上小船,看着越来越近的宝船激动不已:“在明朝坐在郑和的宝船上看海上的日落!我这辈子值了!”
“实话说,你这辈子没有不值过,”鹤唳很直白,“你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个研究员,你说说你有什么用?从踏上着一片土地开始,你就已经值了。”
“……我不说话了,你别怼我了好吗?”
鹤唳意犹未尽的砸砸嘴,双手撑脸嘟起嘴,斜眼一看,开始玩柳平澜的头发,青山不仅不阻止,还把柳平澜往前凑凑,让鹤唳玩得更方便。
于是等惊蛰站在船上接到几人时,最先看到的,是满头小脏辫儿的熊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多谢三位照顾我家平澜,这孩子年少轻狂,总是对什么都想多问两句。”
鹤唳等青山把柳平澜转手,才笑眯眯的问:“你后面还好吗?”
惊蛰顿了顿:“恩?”
“啊我忘了,你还要演哦……”鹤唳笑嘻嘻的,转头朝后面李狂笑道,“怎么办总是把他当死人对待呢。”
李狂:“……”
“师兄,我超舍不得你。”鹤唳忽然变了一张脸,“你别走好不好,留下来照顾我们。”
惊蛰笑容不变:“我志在此,师妹就不要再说了,你乖乖的在家相夫教子,等师兄学成回来,就是你的靠山了。”
“相夫教子?”鹤唳眼睛一转,“你和嫂子都还没有孩子,你就算要走,也得给她个孩子啊,否则她不能相夫教子,还能做什么呢?”
“你怎么这么认为,看看你自己,也好意思这般说?”惊蛰笑,“男人女人本无差别,只是世道所限罢了,师妹一定是在埋怨师兄,才会这样说吧。”
鹤唳叹口气,连李狂都想叹气,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个惊蛰是言四所扮,他真的要佩服他这份演技,就是在性别观念上也能模仿的几乎天衣无缝,让人感觉他就是相信这一点。
然而不管他是真心假意,能这样真真儿的说出来,就这个时代来讲,他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男子了。
“哎,都有点不忍心了。”鹤唳一脸夸张的苦恼,但终究还是露出了诚恳的微笑,“看来你在船上挺开心的,我就放心了。”
“……”
“既然你赢了,就心安理得的继续吧。”
惊蛰挑了挑眉,眼神忽然平静了下来,微微点头:“恩。”
“这个。”鹤唳点点胸口,“还戴着吧。”
惊蛰怔了一会儿,缓缓抬手,在胸口抚了抚,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就戴着吧,别丢了。”鹤唳也微笑,“就当带着他出去看看吧,不管怎么说,你欠他的,对吧。”
惊蛰笑而不语,却是青山搭着她的肩膀,轻声道:“鹤唳,有些事情,比死重。”
同为男人的李狂深有所感:“我也觉得,惊蛰……哦不,你那事儿办得太缺德了。”他说罢,自己思索了一下,一脸复杂,“不过……绿帽子也是男性公敌啊……哎我不是老娘舅真没法端平这种事情,你们开心就好。”
“各位还有什么事吗?”
“嗯……”鹤唳长长的沉吟一声,还是摇摇头,“没了,你加油吧。”说罢转身往小木船的位置走,李狂很想再叮嘱一遍让面前这位戴好他们墨门的师门吊坠的,但怕多说多错,还是走了。
反而是青山,若有所思的看着惊蛰,等鹤唳他们走远了,才问:“既然定会烧死,又何必刻意毁其面目、断其筋骨、换其袍服?”
“那你们又为何要销毁尸体呢?”惊蛰反问,“实不相瞒,听到这消息时,我可是吓了一跳呢,连全尸都不让留,该是何等深仇大恨啊。”
“不过一个规矩罢了,”青山轻描淡写的略过,还是定定看着他,“那么你呢,纵使要顶替,又为何要断筋毁骨。好像不仅担心别人发现里面的尸体不是言四,更担心别人发现里面的尸体谁都不是……倒特别像一路跟着你鞍前马后的水来宝。”
“水来宝?”言四眼睛一转,颇为佩服,“哦,他呀,哎呀呀,你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呢,他伺候我一路,我都只知道他叫来宝。厉害,厉害。”
“他确实一直未归,大概是如你一般,得偿心愿了吧。”青山回应了一下,再次把话题拉回来,“那么,你的回答。”
惊蛰轻轻叹了口气,分明是那种对死心眼的头痛,这一刻神态像极了鹤唳。可是在下一秒,又忽然露出了极其轻佻妖冶的微笑,在惊蛰的脸上竟然毫无违和感,他以言四的声音轻柔道,“这有何想不明白的,言锦春这种绝色,万一没被火烧了容貌怎么办?收尸的人若起了歹心岂不是死不瞑目?生时既已受尽糟蹋,死后定然不会让人亵渎分毫,你说,是不是?”
想到自己跑进火场时地上尸体的惨状,青山不由得为“收尸的人”捏了把汗。他觉得自己已经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已经得到了,于是镇定的点点头:“多谢,它,”他指了指惊蛰胸口的位置,“就劳你照顾了。”
惊蛰收了表情,矜持的点点头,目送青山几人离开宝船,上了小船,缓缓靠岸。
船上,鹤唳几人也颇为感叹的看着宝船上的人。
“我们这算不算见死不救?”李狂问了个很哲学的问题。
“算。”鹤唳斩钉截铁,“要不你上去告诉他?言四大大你们的船到南海会沉啊看在你长得美的份上提醒你一下~”
李狂想了想,点头:“嗯,那就是我死了。算了,我为什么要舍命救他。”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啊,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天,我以后要去信教,科学没有拦住我触碰宿命的手!我感觉自己摸到了神的领域!无论世事如何变幻,该发生的还他妈会发生!要我们做什么?!”
“要我们懂得吃瓜围观。”鹤唳不咸不淡的说,瞥了一眼青山,似笑非笑,“得到答案了?”
“我不会骗你,但我可以隐瞒。”青山也似笑非笑。
鹤唳不言,她远远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转头看潜蛟号上来回跑动的船工。
明朝的古代气息在这儿几乎荡然无存,绵延无尽宛如海市蜃楼的宝船散发着一个属于东方大国的无尽威压,无形间就仿佛有带着力量的波纹席卷了整个亚细亚大陆乃至欧美。宛然现代航母下水时的自信和磅礴。
属于郑和的七海传奇正在走上巅峰,而属于现代人的故事却要在此落幕,她完全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和快活,只有比平时完成其他任务时更深的压抑和更压抑不住的疯狂。
她在每一个她“清理”的同门脸上都看到过那种疯狂。她撑住了,她活了下来。他们没撑住,他们倒下了。
她突然觉得潜蛟号上来去的人群中有许多她认识的人,谷雨、立春、长空、潇潇、燕舞、潇潇、立夏、莺歌、小满、雨歇、长空……还有惊蛰。
他们抛下她寻求新世界……其实在那一刻他们对她来说就已经死了。
只是他们忘了一点,即使是刺客,依然没有任性的权利。或者说,出身于一个绵延千年的地方,他们背负的规矩,远比别人多。
死也不能自由……就和她未来一样。
连绵的鼓声响起,从头船一路传过来,这是最后一次检查登船的货物,和闲杂人等下船的信号。等明日晨光微熹,郑和的第四次远航即将开始。
这一次,郑和的旅程将首次远至东非肯尼亚,行程长达两年。随着“麒麟”(长颈鹿)被作为贡品登上这片土地,两千多年来华夏帝王的威名在四海即将达到巅峰,并且在郑和死后不断衰落,直到六百年后才再次复兴。
可惜,无论惊蛰还是言锦春,他们都看不到了。
“你说他们傻不傻?”鹤唳轻喃。
李狂坐在她身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他们不是傻,只是太自负。部长说过,他们以为自己是千年传承的隐世高手,却没考虑过新生政权是怎么踩着古老的废墟站起来的……”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鹤唳伸着耳朵,“好像干掉他们的也是千年传承的隐世高手诶。”
李狂摇摇头:“不,你们,都是新生政权的一部分。”
鹤唳摊手:“说不过党员。”
“切!”
“哎,好空虚!”鹤唳如果不是在船上,估计都要打起滚来了。
“会有事做的。”青山忽然道,“墨门不能倒。”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跟我没关系!”
“没事,我来好了。”不知怎么的,青山的笑容有一丝残忍,“不是只有你需要清理门户……弄垮这一代墨门的人,怎么可以苟活。”
“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密谋现场的李狂双手捂耳朵大声念叨。
鹤唳睁大眼怔怔的看着青山,意识到回去后可能将又面临一波血雨腥风,想想老头子那“我没教好怪他们玻璃心”的嘴脸,整个人忽然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扑过去对着青山就是一个大亲亲:“我跟!我跟的!啊啊啊啊好激动!门主大大我为你打call!你指哪我打哪绝对没有二话啊啊!”
“鹤唳你这样搞事情很可能丢酬劳的……”李狂心惊胆战的提醒,“毕竟中间人就是你们那个……门主大爷……”
“你以为我真稀罕那点酬劳啊?”鹤唳呵呵笑,搂紧青山的脖子,“再说了,我要什么,孩子他爹都会给的!是不是是不是?!”
青山微笑:“嗯。”
“我真不介意吃狗粮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得到报酬这个任务多辛苦你知道的。”
“那行我拿了报酬再翻脸。”
“这样是不是不好你们那位老门主人还不错的样子。”
“你这么觉得的话就让他来训练你一下啊。”
“喂我现在是帮你的你这样怼我很没意思……”
“那就别说话小心我指认你为从犯啊。”
“可我们现在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啊!”李狂哭了,“除非突然失忆你的所作所为我不可能撇干净啊!”
“嘿嘿,所以良禽择木而栖。”
“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
第二天一早,柳家的马车将他们的新家主,昏厥的柳少爷带了回去。
十天后,一队打着东厂旗号的番子冲入太仓府,持最高东厂令要求带回言锦春的尸体,得知死不见尸。无法复命的带头三个番子当场自尽,手下将他们的尸体带了回去。
又一个月后,往来的渔船才传来消息,南海忽起风暴,郑和船队略有损失,有宝船断桅沉没,船名,潜蛟。
无人生还。
看着信使带着噩耗骑上快马绝尘而去,鹤唳也掏出了信标。
“回去吧。”
她笑了笑。
“还有正事要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