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风貌,和过去的那么多个朝代,是不一样的。
至少鹤唳对此很有发言权,战国、汉、唐、宋,她随着每一个历史的顶点过来,每一步踏过来都俯视众生,喜怒哀乐民生安乱,她看得清楚。
郑和启程的时候,并不是上来就是万吨宝船,京杭大运河再牛掰,一气儿也吃不下这个吨位,沿途的拱桥也不答应。各色货船绵延十里,装得全是永乐大帝对onepiece的拳拳之爱,还有的就是像惊蛰这种带点投机取巧的皇商之流。他们“自愿”将大量的货物“布施”到海外,宣扬大明国威,相对的也能加强他们所代表的家族在国内的特权。
当然次数多了,也有人从中偷偷掺私货,在规定的量外多携带一些商品,以国内人想都不敢想的价格出售给海外那群“蛮夷”,只要有命拿回来花,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航海富三代,翻船毁一生。这话到哪都不假。
水路从北京到江苏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中途还需要大量补给,因为各处都有订下了还需要上供的物品,北方皇家工匠的瓷器琉璃,南方皇室特供的绸缎折扇,那都是必须拿出去秀一秀的东西。
绵延十里的货船首尾相接缓缓启动的时候,运河今日今时的整个河段都是完全封闭的,两岸的人或羡慕或兴奋或愤恨的看着那支皇家船队嚣张开拔,可再怎么也遮掩不住因为心潮澎湃而露出的笑容和欢呼。古来这样大规模运出去的贡品大多都用以敬献番邦得获短暂和平,却没想到今时今日能看到国家国力富裕到三番五次去扬国威。
明朝百姓的自豪感大概在崇祯以前都是处于古人水平线上的,连散财童子都当得喜笑颜开。
鹤唳站在岸边,双手轻握,昂首挺胸,冷眼看着。
惊蛰所在的船就在眼前过去,船上除了来来去去还在码货的船工,并不见东家惊蛰,反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上面。
李狂和柳平澜。
两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站在船边,一起巴着船沿,用差不多绿的脸阴沉沉的望着岸边的人群。
惊蛰要带走李狂是很科学的决定,他很有用,是钳制鹤唳的好道具。大家一个师门出来的,雇主代表一切,雇主的代表当然不言而喻。李狂在手,鹤唳绝对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轻举妄动。
可是柳平澜也被带就有点玄学了,考虑言四的处境,难道惊蛰临走觉得不爽,想把柳平澜整成男宠爽一爽?
嚯!已经说不上是不是惊蛰的风格了,她已经快被大明王朝的开放惊习惯了。惊蛰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撑死算个入乡随俗罢了。
“都怪你!挑什么衣服嘛!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好!”鹤唳抱怨道,“挑就算了,还挑一身原谅色,什么鬼嘛!这下好了,红配绿,唱二人转吗?”
她穿了一身白底红衫的中性装,似乎是柳氏年轻时用来玩耍骑马的衣服,明显穿的次数不多,还半新着,青山同样白底,却是正儿八经的墨绿外袍……
鹤唳挪远了一点,撇撇嘴。
青山表情很僵硬,他哪知道什么原谅色,只是觉得这一套比较过得去,谁料到会遭到这样的嫌弃,心里很苦,但又不想说,只是冷冷的看着惊蛰的货船过去。
“这不是鹤英雄吗?你巴巴的为他谢惊蛰看家护院那么久,怎的,他出去潇洒了,不带着你?”
言四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后面,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剪刀一般的玩意,笑如春风,面若桃花:“我也不说什么如果了,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何,我言四爷做东,带你们下馆子,走么?”
鹤唳回头看了他一眼,兀自走开,不仅走开,还唱起了歌:“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鹤唳!”言四突然提高声音,“我就那么讨你厌吗?”
“阵营不同怎么谈恋爱。”鹤唳背着身往后摆摆手,转而还是抱住某原谅色的胳膊,“再见我心灵受伤了决定浪迹天涯少年你给我当坐骑不?”
言四在后面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跟了上来,在后面晃啊晃:“恩,相比之下,给你骑也不错呀,来吗,骑不骑?当你的狗也行呀,给你看家护院…嗯…前头西面的怜芳小筑的雅间很不错哦,主人家调香是一绝呢,安神香不错,催~情~香更是……恩~”
“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鹤唳接下了刚才唱的曲儿,兀自嘎嘎嘎笑得很是开心,完全不理会后面言四越来越轻的声音。
逐渐的,声音消失了,鹤唳便也不再唱歌,两人往京城东郊沿河的小船坞走去。
“怎么样?”鹤唳小声问。
青山往后看了一眼,有丝叹息:“他不跟了,但还看着我们。”
鹤唳便放心的回头也看了一眼,只见言四一个人站在后面,纤瘦的身影没了高壮的一狼衬托,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
“矮油,好可怜哟~”鹤唳打了个寒颤,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夸张。
“那就别管了。”
他们已经约好了一艘商船,那个商家运输的是北边特种的木料龙爪槐,南方的富商总喜欢些带有特别寓意的木料来装点自家。
此次他们过去是为了商定出发的时间,因为不知道运河段什么时候才解禁,商家无奈之下只能约定明早出发,这也是预估最早也最合适的时间了。鹤唳和青山本来就有事需要留出时间,这么确定以后自然皆大欢喜,两人手拉着手,又回到了柳府。
他们有正经事。
趁着惊蛰不在,柳氏也彻底失去了言四的保护,那么偷她的项上……坠子,自然是最佳时机了。
无论如何,戏总得做足,惊蛰上船之前与柳氏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根本没有再去把坠子要回来的心情。这可急坏了一票“导演”和“编剧”,此时只能想办法把坠子偷到手,送到惊蛰身上去。
深夜,鹤唳蹲在阴影处,碎碎念。
“就算一个空投扔到船上一个角落也好啊!考证记录也没说是在哪个尸骨身上发现的,我觉得妥,把人送上船,把坠子扔上去,完美!”
“恩。”
“但是卧槽啊,都特么几点了!不会是死在外面了吧?日啊!好多蚊子,嗯啊痒!”
“她可能宿在冯家。”
“不可能!言四这时候了不可能还有心情跟她偷情,他浪费这时间那绝壁是真爱了!你相信他真心爱那个傻【哔……】吗!”
青山叹口气,摇摇头:“再不回来,只能去冯……来了。”
不远处,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过来,哭哭啼啼,后面的丫鬟又要举灯笼又要跟着跑,很是吃力,还没到院子,就被柳氏喝退:“还跟着做什么?!瞧我的笑话吗?”
丫鬟很是惶恐,连连告罪跑了。
棒啊柳氏!鹤唳心中为她那么懂事的行为点赞,连忙探身要出去打劫项链,忽然被青山拉回去,她一跟头栽进他怀中,正发愣。就见柳氏迎面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和青山前面的树,打了几下,泣不成声。
“言锦春!我恨你!”
鹤唳抱着头默默缩进青山怀里。
“我要是真傻!你以为我们能活到现在吗?!”她涕泗横流,“我好恨啊!嫁了杀父仇人,你还来骗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要一个图我家财的依靠!我一腔真心,就差剖给你看了!我柳家大小姐,要什么没有!凭什么让你们这群臭男人这么糟践?!凭什么?!”
“她好像没发现自己弟弟被拐了。”鹤唳和青山咬耳朵。
这么近的距离,没察觉那就是聋子,柳氏当即吓呆了,尖叫都变调了:“谁?!出来!”
鹤唳本就不在乎被不被发现,走了出去,客气的摆摆手,刚想打招呼,忽然想起什么,羞涩的笑了笑:“你好,对不起啊,拿了你的衣服穿,为什么不说是偷呐?因为我不会还哒。”
“……是你?你们!”柳氏后退两步,“你们来做什么?!”她勉强挺起胸膛,再次端起那无懈可击范儿,“要钱,自己拿。要命…哼,请随意…我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别这么说呀我们只是想要回…卧槽坠子呢?!卧槽!坠子呢大婶!坠子!”鹤唳指着柳氏的脖子大叫,“昨儿还看到的!你弄哪去了?”
“那个啊…”柳氏笑容有些惨淡,“你们既然听见了,我还有什么可以遮掩,从来我都会把最好的东西给那个人,如今自然也不例外。”
“给言四了?他在哪?!”
“不知。”柳氏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与他,已经一刀两断了啊啊啊啊啊!”
一阵天旋地转,她话还没说完,鹤唳已经上来一个过肩摔,随后骑上去到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阴森道:“老板很喜欢我们女雇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狠,对女人,更狠…你说你下巴要是碎了该怎么办呢?你大概不知道吧,差不多就是口水哗啦啦的流…”
“他救过我的命。”柳氏突兀道,竟然追忆似的暖笑起来,“他以为我嫁给惊蛰才是最好的…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要让我有个健全的未来…纵使现在他说他从来不爱我,也是因为他不希望我背负不忠的名声…他那么痛苦了,我虽然恨他绝情,但我不会出卖他…”
“wtf!在说什么哟!你病比我还重!”鹤唳二话不说,一拳打了下去,噗一声很是吓人,拳头离开时,柳氏的半边脸直接肿了起来,但那也没她惊讶的眼神来得有质感。
“你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啊?”鹤唳比她还惊讶,“我这么坐着端着也是消耗动能势能的,能浪费吗?第一拳是给你那些加料的汤水的,没错我知道你和惊蛰杀父之仇,但那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你杀父仇人那一边的打你没毛病!你自己傻嫁错人能怪谁?第二拳你让我想想…”
“恋芳小筑!”柳氏几乎是喊出来,终于惊恐了,“我从那回来但现下他在何处我就不知了!”
接着眼中虽然满是哀求和羞惭,到底没哀求出声。
虽然绕了圈子,但鹤唳也没办法,她青山用眼神达成了共识,便站了起来,想了想,还是没剧透言四才是她柳氏杀父之仇的主使。人家凭实力演得天衣无缝,她何必去做那个剧透狗,爱咋咋地吧。
两人马不停蹄出了柳府,直奔恋芳小筑。幸好白天言四提到过,他们直接冲过去,得知言四早就走了。
接着就是言四的宅子和常去的娱乐区…
毫无线索,仿佛他也跟着惊蛰上船了一样。
眼看着天快亮了,鹤唳终于着急了:“完啦完啦!这下翻船了!怎么办!”
“无妨,若是没有坠子,很有可能不是这次,”青山安慰道,“若实在不行,便把你的扔进去。”
鹤唳很想说是不是自己的坠子别说泡几百年水了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但折腾了一夜一无所获,她实在没心情说什么,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两人顶着低压往船坞赶。
临上船有东厂番子嚣张的询问着船家什么,见他两人上船,瞥了一眼就放行了。两人一路走过货仓往客舱走去,刚路过一个半空的货仓,鹤唳突然耸了耸鼻子,眼神诡异的看向青山。
青山点点头,于是鹤唳打头摸进去,里面储藏的事用来防震的大堆稻草,藏人相当合适。
鹤唳上前,弯着腰一路嗅嗅嗅过去,锁定了一块区域后,手里捏着薄刃,猛地掀开,在看到一道银光后又猛地盖回去!
这一掀一盖间几乎无缝衔接,快到一般人根本看不清对面,但对鹤唳来说自然没有问题。
“(⊙o⊙)哇。”鹤唳不知道说什么了,“(⊙o⊙)哇!你是来找我们的么?”
里面的呼吸气若游丝:“说了要当你的狗,怎能食言呢,咳咳咳!”
“听声音是条老狗。”鹤唳轻笑,“我掀开啦,再乱甩飞刀我喊人啦,外头你同僚找的就是你吧。”
“嗯…”
鹤唳掀开了稻草,看清里面的情景,叹了口气。
言四已经与昨天白天判若两人。
他的衣衫凌乱,几乎衣不蔽体,青丝散乱的铺在稻草堆上,露出的肩胛,后背,还有两条大光腿上满是青紫的印记,有些已经肿胀渗血,分明是凌虐和抽打所致。
他的脸还好好的,只是面色潮红憔悴,嘴唇发紫。这么一个大美人这样缩在稻草堆上,很是有股引人施虐的破碎美。特别是当他泛着水光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她都想一巴掌抽昏他先。
“看着好气啊!”鹤唳叉腰,言四眼神一动,正怔愣间,就听她接着道,“怎么没干脆把你打死啊,留着祸害人间!”
“……”
她扯了扯青山:“你不是还偷了身红的吗,给他穿上呗!”
青山难得的为难了:“那个,是喜服。”他还真偷了!
鹤唳报以小拳拳:“难道你喜欢看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吗吗你这个老流氓分手分手分手!”
青山:“……”转身走了出去,他们的行李昨天一并寄存给船家了。
鹤唳嘿一下坐到稻草堆上,歪头观察了一会儿,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的挠挠言四的脸。
言四脸滚烫,红里泛青,似乎是松懈下去了,强打得精神也放下来,整个人顿时就软烂成一坨,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你也能这么惨,好开心。”鹤唳摇晃着双腿拍手,“话说你平时也被这样吗?这不是你的性格啊,有人这样欺负你,你不早就吐着信子冲上去咬死丫了。”
“总有人,站在顶头……不死,就能压你一辈子……”言四轻笑,“同是宦官,却只有马三宝能与他分庭抗礼,也唯有马三宝能让他忌惮消停……而更有意思的是,马三宝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船队回来后的每一次停驻,都能让他憋屈,你说这股气……怎么能不往外撒?而我……怎么可能不想跑?只要跟了马三宝,只要跟了马三宝……“
“马三宝不要你。”鹤唳义正言辞。
“马三宝不要我。”他扭头,脸贴着稻草,“我们这种人,一辈子最容易错却又必须最慎重的选择,就是认干爹,一不小心……哈哈哈哈……”他对着稻草堆闷笑,笑得抖动起来。
“我把你当爹,你却想上我!”鹤唳唱作俱佳,先一脸不相信人性的痛心疾首,接着又是转成假惺惺的伤心失意,“哎呀,我把你当童养媳,你却当自己亲生的!”
“……”
“怪认错爹和怪投胎有什么差别,你自己没有自知之明以为找了个大靠山为所欲为,人见人恨,怪谁咯,可怜虫啊,居然到了要投靠我的地步,你家一狼呢,连他都不信了?”
“他?呵呵,太蠢了。”
“啧啧啧。”鹤唳见青山拿了衣服回来,接过往他身上一盖,“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当真不管我了?”
“你被人强抱一晚上都能爬那么远活下来,谁能管得着?”
“呵呵呵呵呵!”言四大笑,“就当送我最后一程,这一次走,我不会回来了,死也不会。”
“那可不关我的事。”
“我拿宝贝与你换如何?”
鹤唳挑挑眉:“什么?”
言四抬了抬胸前的坠子,水晶坠即使在昏暗的房中也闪烁着光芒:“方才若不是它,你恐怕就动手了吧。虽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可既然挺重要的,那便给你吧,护我这一路,可好?”
“傻么你,就你这样,死在路上东西不照样是我的。”
“你不想好好玩一玩我再拿走吗?”
鹤唳抱胸:“你自个玩吧,一会儿等船开了,再把你搬我房间去。”
“这算是说好了?”
“护你一路就当顺手,坠子暂时不要了,这玩意儿我也有,要那么多干嘛。”
这倒是出乎言四,甚至青山的预料,两人都惊讶了一下,当场却不说什么。
出去的时候,青山还是问了:“为什么?”
“我忽然想,命这东西,哦不,历史这玩意,真是坚持不懈忠贞不屈啊……”鹤唳舔舔嘴唇,“我都放弃了,它还没放弃,把被玩弄成这样的言四带着坠子送到船上。”
青山想了想,果然也明白了:“既然那坠子是考古而出,那便是古物,若是真能在言四手中不受我们影响的走到那进那场船难,想来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感觉,在岸边,又有一场大戏了。”鹤唳苦恼,“到时候会不会有我的戏份呢?哎呀,好害怕,果然跟同学玩和大师兄玩就是两种难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