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佞手中举着长枪,跑在前头,身旁是堂兄李远忧,还有张柬之的孙子张铎。
月明星稀,冬夜冷寂。
喊杀声震天,兵刃交加的声音不绝于耳,四面都是刀光反射的冷月,隐约的火光闪烁,刺目却又温暖。
他感觉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杂乱无章,快若奔雷。
“前面就是迎仙宫!”最前面的人回头大吼,“杀二张!除奸佞!”
“杀!”后面大声回应。
“四队分兵!堵住所有出路!不要让他们跑了!剩下的除了跟我的人,其他全部去奉宸府!若有抵抗,一个不留!”
“杀!”热血沸腾。
李远佞激动的眼前都空白了,他一往无前的跑着,感觉踩在了棉花上,身后就是护送着太子的队伍,只要冲进迎仙宫,斩杀二张,面见圣上,就能匡扶大唐!
他脚步越发快了,前面巍峨的宫殿在夜幕下如一头巨兽,可却意外的没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
他喘了口气,眼睛一瞟,忽然顿住。
“阿佞!你怎么了!”堂弟的突然立正吓到了身边的李远忧,他连忙往他看的方向举起长枪,一脸警戒。
“我看到鹤唳了。”
“你被那妖妇魇住了吗,怎么这时候都能想到她!?”
“不是想!是真的看到了!”李远佞抬头,“她刚才挂在廊檐上!”
“挂廊檐上的不是鬼就是三尺白绫!快走!”
“不!我真的看到她了!”李远佞咬牙,“不行,我要去看看!我要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别胡来!想想这是什么时候了!”李远忧一把拉住他往前扯。
“可是!”
“你还是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弟!”李远忧回头怒吼。
李远佞一缩脖子,不甘不愿的继续冲向前。
可他的脑中再次浮现方才看到的场面。
鹤唳穿着一身粗布在廊檐上盘腿坐着,手撑着脸笑意盎然,还冲他眨了眨眼,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笑声。
将军府中的鹤唳腼腆淳朴,纵使偶尔两句奇怪的话也显得天真直白,绝不会有这种诡异轻佻的笑……可他在看到的时候,却下意识觉得,她就该这样。
这绝不是臆想,这肯定是他看到的!
等到事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问问她,为什么要欺骗他!
此时,士兵们已经护送着太子等人冲进了迎仙宫,本来以为会慌乱逃窜的张易之和张昌宗竟然没有跑,半死不活的躺在一群宫女的包围中,看到来人,更面无人色,吓得抖动起来。
他们被扯起来跪在血泊中,抖若筛糠,张昌宗竟然还有点气力,他颤颤巍巍的叫:“陛下!陛下!”叫着,还没听到什么回音,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从小满有进无出,到那个女人笑着出来为止,他已经知道大势已去,甚至猜测到自己如今的状况也是女帝授意,可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认命,凄惨的叫着:“陛下!救救六郎啊!陛下!”
他被一只手粗鲁的推搡了一下,倒在了旁边张易之的身上,张易之失血过多,处于昏迷的状态,被拉起来又倒下,最后别人也不管了,忙着在宫中整顿礼仪,准备面见圣上。
面前出现一双锦靴,他抬头,看到了太子李显。
李显在众多重臣的拥护中,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太子……殿下……”张昌宗这么说着,卑怯的低下头,恍然发现他似乎从未在这个太子面前有过这样的姿态。
他倏然握紧了身后哥哥的手臂,冷不丁的想笑,却更想哭。
李显拥有着李唐皇室多代下来的俊美,却因为才能平庸和中年无为而显得有些不惹眼,此时沉沉的看着面前地上的二张,杀子之仇涌上心头,眼中的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他什么都没说,左右看了一眼。
张柬之立刻会意,指着二张厉声大喝:“来人!把着祸国奸佞,拖出去,斩了!”
混沌的张易之一震,死到临头才有些意识,他强迫自己睁眼,第一反应和张昌宗一样,挣扎着往内殿的大门爬去,嘴里颤颤巍巍的大叫:“陛下!陛下!救救我们!”
“哥……”张昌宗还是忍不住流了泪,“哥,让我们留在这的,是陛下……”
“不是,不是,我们还可以伺候陛下……”
“拖出去!愣什么!”
“那个女人,挑断我们脚筋的,是陛下授意的!”
“不是,不可能!陛下!我是五郎!”
张易之的惨嚎和张昌宗哭劝被一起拖了出去,外殿一阵静谧后,传来一阵雀跃的欢呼。
李显一直一动不动,待外殿再次打开,两个军士提着两颗人头走进来站在边上,他才闭了闭赤红了双目,露出一抹快意的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在张柬之的再一次催促中,走进了内殿。
暖气再次扑来,他腿一软,一如往常在这位母亲面前感受到的巨大威压。
而此时,女帝正在大宫女方萍的呼唤中,悠悠醒转,沉着脸坐起来。
“陛下!”
所有人都跪在床前,山呼万岁,随后紧张的抬起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陛下,我们反了您?
陛下,请您退位让贤?
看着这个太子,顶着面前女帝八十岁依然丝毫不减的巨大威压,他们竟然一时间失语了。
“罢了,柬之,上来说话。”竟然是女帝先开口,她一手轻轻揉着太阳穴,语气悠然,带着丝微嘲,“你们以为,没有我,你们走得到这吗?”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久以后,与女帝共事多年的老臣终是红了眼眶,再次深深伏地。
癸卯(正月二十二),柬之、玄、彦范与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帅左右羽林兵五百余人至玄武门,遣多祚、湛及内直郎、驸马都尉安阳王同皎诣东宫迎太子。同皎扶抱太子上马,从至玄武门,斩关而入。太后在迎仙宫,柬之等斩易之、昌宗于庑下,进至太后所寝长生殿。甲辰(正月二十三),制太子监国,赦天下。乙巳(正月二十四),太后传位于太子。
这一切,和鹤唳当然没什么关系了。
她正在燕舞的房中发愣,面前坐着好整以暇的燕舞,旁边是事不关己的青山,俨然三方会谈的样子。
“你说……什么?”她确认了一遍。
燕舞面容有些憔悴,但是却妆容齐整,笑意浅淡,一副完全没受到小满之死影响的样子,甚至还给鹤唳推了一盘吃的:“我们谈谈。”
鹤唳还真有点饿了,她拿了个丸子看了看,随手塞给青山,青山愣了一下,乖乖的咬了一口,正嚼着,被鹤唳劈手夺回来,就着他吃的地方开始咬,双眼死死盯着燕舞,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青山沉默了一下,就算不知道间接亲吻这件事,他还是耳根发红,很自觉地又拿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放回盘子。
“……”燕舞冷眼看着,相当无语,“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喜欢那种下三滥的招数。”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鹤唳腮帮子鼓鼓的,摊手夸张道,“我排名垫底,你们个个比我厉害,不作弊,怎么玩?”
这么理直气壮,燕舞也没办法,她冷笑一声:“钥匙在你手上吗?”
“什么钥匙?”鹤唳一愣,恍然,“哦,回程信标?”
燕舞强忍着不露出很在意的样子:“嗯,回去的东西。”
“在呀,你要啊?不给!”
“……”
“我大概知道你来干什么。”燕舞瞥了一眼青山,“我跟唐朝不熟,也不想搞破坏,本来我设定和……莺歌去元末明初,也是想去看看西方文艺复兴,和国内没关系,所以总的来说,我们没有站在对立立场上,所以现在,既然羡羡已经背叛你,而这儿只有我们三个人,不如一起回去,也省的浪费钥匙。”
“你缺心眼吗?”鹤唳瞪大眼,“燕舞,我杀你未遂,你还要跟我要东西?”
燕舞忍怒:“你要杀我不就是因为觉得我要破坏历史,我说了,我不破坏,我要是真想破坏,我怎么可能被……怎么可能只是现在这个样子?!”
“被什么?”
“没什么。”
鹤唳摸着下巴看她,看了一会儿,开口还是问:“被什么?”
“被小满牵着鼻子走!”
“不对,你要说的不是这个。”鹤唳笃定道,“你要说的肯定是对你不利的,否则你不可能硬吞下去,说吧,被什么?”
燕舞闭嘴不言,她领教过鹤唳的逼问能力,是一种类似于神经质的刨根究底,毫不关心对方的态度,就算被恶语相对也毫不在意,而且思维发散的相当厉害,很容易就被猜出真相。
她差点说自己被羡羡蒙骗,以至于耽误了最佳时机,而一旦说出这点,就证明羡羡并没有背叛鹤唳,那么,她拿到信标的可能就少了很多。
现在鹤唳绝口不提羡羡,显然对于她的死活并不是很关心,可一旦羡羡的形象洗白了,那孰轻孰重,她自有分辨。
鹤唳当然知道燕舞这样是表示拒绝,她乐呵呵的遐想了一会儿,自顾自望天看地,时而点头摇头,最后说:“你说话不老实,不给。”
她站起来:“起来打吧,燕舞,来唐朝我就没正儿八经单挑过,我想试试现在我什么程度了。”
燕舞坐着不动:“我不跟你打,你就算进攻我也只会躲,除非你给我一个信标。”
“啊……怎么可以这么赖皮。”鹤唳抱怨着,真的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三个圆球,在燕舞陡然炙热的眼神中挨个儿观察了一下,点点头,“情况还不错哦。”
燕舞眼睛都亮了:“怎么用?快给我!”
鹤唳一手握着三个小巧的信标,笑眯眯的递过来,在燕舞伸出手时忽然收回手,一扬,张嘴,啊呜一下吃了一颗,仰头吞咽了下去。
信标纵然小巧,也有两三颗胶囊那么大,喉头吞咽的动作很是明显。
“……”燕舞目瞪口呆,连青山眯起了眼,紧紧盯着她的肚子。
“一颗。”鹤唳笑眯眯的,拿出第二颗晃了晃,唰的又塞进嘴里吞了,“两颗。”
燕舞死死盯着第三颗,全身都抖了起来。
“你不跟我打,我就吞第三颗啦。”
“你……不……”可能。
话还没说完,鹤唳果断的吞了第三颗,咽下去后还呼了口气,摸摸肚子嘟囔:“差点就噎住了。”
“……你疯了吗?!”燕舞尖叫出声,她浑身颤抖,比信标的主人还要激动,“你有病吗!鹤唳!你简直!”她骂不出什么来,因为对她来说任何侮辱对鹤唳只是恰当的形容词,她根本不痛不痒。
青山垂下了眼,嘴角竟然还带点笑,他倒了一杯凉水递给鹤唳:“给。”
“不喝。”鹤唳拒绝,笑嘻嘻的,张开双手露出肚皮给燕舞看,“剖开我的肚子吧,燕舞,否则一小时后,等信标消化了,我们就要在唐朝相依为命啦。青山,好不好?”
“恩。”青山的笑意到了眼角。
燕舞收起所有的表情,她缓缓站起来,冷冷的看了鹤唳一眼,走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