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北方皇城,迎仙宫中。
明黄的帐幔迤逦曳地,在袅袅的香雾中如烟如水,奢华的宫室中寂静无比,只有偶尔从床帐中传来的轻浅呼吸牵动着帐外人的心、
严青镕盘腿坐在帐外的绒毯上,长发披散,宽衣松带,姿态闲适却不银靡,表情沉静而淡然,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马球杆仔细翻看着,一手的手肘搁着旁边的红木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和一盘精致的点心,几边有个黄铜雕花的茶壶正咕噜噜煮着茶汤,茶香混着室内的香薰,竟不显得怪异,反而清甜怡人。
他微垂着头,酷似吴彦祖的脸在烟雾中散发着珍珠一样柔和的光,平静的样子连眼角眉梢都仿佛温柔多情,从他一个武师的体态中浸透出来,更显得魅力无双。
一个华服束发的宫女恭谨地走了进来,冲着严青镕弯腰轻声禀报:“青镕君,上官大人求见陛下。“
严青镕闻言,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帐幔,沉声道:“陛下还在休息。”
“可……”宫女犹豫的往后看。
“陛下龙体如何,你心里清楚。”严青镕表情不变,眼神有些沉沉的,“万莫因小失大。”
宫女瑟缩了一下,又隐晦的看了一眼龙帐,弓腰退了出去。
听了宫女的回报,外殿站着的三人神色各异。
领头的女子已然不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却气质温婉,面目娇俏宛如好女,身姿更是丰腴绰约,奈何额头却有黑色的黥印,赫然是个曾经受过黥面之刑的罪人,却能这般锦衣裘服大咧咧站在皇帝寝宫的外殿,显然地位之高。
既姓上官,又如此地位,此人是谁,自然不做他想,必是上官婉儿无疑了。
而她的身后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赫然就是燕舞,她虽然在这个时代瘦的如有病一般,但一张脸上的五官却是可以跨越时代的那种赏心悦目,让人见之总要叹一句,此女若是再胖一点必然是个绝世美人。
“大人。”燕舞面很是嘲讽的往那小女官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略低头问上官婉儿,“这青镕君……”
上官婉儿的表情一直保持温和,听出燕舞话中不满,回头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有些事情呀,既做不好,就不要做,公主荐美那是孝顺,二张这么做是意欲何为?真当自己是臣子了?有这么邀宠的吗?”
“大人说的是。”燕舞很恭敬的点头,“下官当初就说,这严青镕姿容上佳,性格却油盐不进,恐一旦得宠,不好掌控,现如今果然一语成谶,实在是无话可说。”
“恒国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上官婉儿语气很诚恳,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此时深藏不屑,“莫非你是在怀疑陛下的眼光?”
“下官不敢。”身为女子在这宫廷里如此自称也是少见,燕舞却说得很是顺溜,“那么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等。”上官婉儿悠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早有机灵的宫女在旁边点燃了炉子,热气扩散开来,“陛下日理万机,做臣子的总要体谅。”
“可午睡的时间早过了。”燕舞道,“此事若是耽搁了……”
“燕舞。”上官婉儿嘴角带笑,眼睛微眯,舒展开的眉间,“忤旨”二字格外清晰和醒目,“你最近,有些急躁。”
燕舞一愣,低下了头,笑了笑:“确实急躁了,若非他们逼得太紧,我们又何须……”
“是你,不是我们。”上官婉儿轻柔的打断,“我不管你究竟想要什么,燕舞,如果不是通过我得到的,你都是握不住的。”
燕舞微楞,很快反应过来,眨眨眼,微笑:“大人说什么呢?”
“感慨罢了。”上官婉儿一笔带过,忽然起身,眼神直直的看着内殿的门,“陛下起了。”
燕舞立刻站了起来跟在后面,微微低着头,眼中看着上官婉儿的影子随着光线渐渐拉长,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上官婉儿现任内舍人,主管制诰,就是替老板写公文,差不多是武则天的文秘,真正的天子近臣,她作为曾经的一个罪臣之女,走到如今这一步,其经历之跌宕传奇丝毫不亚于她的女主人,君臣相伴起起伏伏数年,早已极为默契。
今日她进去的时候,女帝已经在镜前坐好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武则天,可燕舞还是要在心里暗暗叹气。
想到武则天,无不是那书上丰腴长眼的图画,或是各种影视剧里的篡国红颜,谁能想到,今生亲眼见到的第一女帝武则天,已经八十多岁。
老眼昏花、鹤发鸡皮。
连真龙之气都没法护佑这个中国上下五千年最尊贵的女人,她还是老得一塌糊涂,银发曳地,发福却伛偻,除了那静坐的姿态和一身秀着真龙的外袍,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
是谁到了八十岁都会老成这样啊。燕舞第无数次感叹,所以趁年轻做点什么不好呢?
一个年长的宫女拿着精致的木梳缓缓的梳着女帝的长发,她俩的身后不远处,严青镕静静的坐着,虽然没有上前侍奉女帝,但是他的坐姿松弛却带着恭谨,不像是男宠,倒更像是忠诚的侍卫,光看着就有安全感。
上官婉儿目不斜视,示意燕舞把一叠奏折呈上去:“陛下,这是朝后呈上来的折子,下官已经分类批注,请过目。”
女帝恩了一声,她双目微闭,仿佛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抬抬手。
没人动,燕舞只能继续弯腰躬身捧着奏折。
女帝身后的中年宫女无奈的笑了一下,转头对严青镕道:“青镕君,有劳。”
严青镕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傍富婆,却没什么很抵触的样子,乖乖的上前接过了折子,轻轻放在了女帝的腿边。
女帝依然垂眸打盹状,伸手拍了拍严青镕的手,松弛的嘴角露出一抹笑,轻轻咳了一下,低声道:“婉儿,你退下吧。”
上官婉儿有些怔愣:“陛下,这折子,可要婉儿……”
“青镕会给我读的。”女帝不容她说完,“下去吧。”
上官婉儿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望向严青镕。
与女帝相伴近三十年,在忤旨受刑后,她一直很能拿捏自己作为一个宠臣的分寸,在武则天老眼昏花需要有人代读折子时,她从来不对这个工作表现热切,成功让争取代读的二张受了几次斥责。
男人啊,总是忍不住对权势伸出手,而女人,就算伸出了手,男人也看不到。
虽然这些折子她都已经看过,但看过是一回事,与皇上一起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真正的臣子,她不能擅自对朝政提出意见,除非皇上有兴致来了问一句,否则就不可能产生任何交流。
而现在,她很需要交流。
皇上已经老了……她不能再什么交代都没有……
“陛下。”上官婉儿退了两步,却抬头柔声道,“马球赛三甲快决出了,听闻青镕君也是一马球好手,不知到时陛下身体好些了,可有兴致亲临神策校场,看最终比赛?那定会让球赛更加精彩的。”
“哦?”女帝的声音似笑非笑,“青镕看球,朕可从没拦过……青镕,你要朕陪你看球吗?”
“陛下身体要紧。”严青镕竟然拒绝,“马球比赛激烈,恐惊扰了陛下。”
“恩,惊扰……”女帝还是不置可否,“婉儿,退下吧。”
“陛下。”上官婉儿却还没走,她反而慢慢的跪了下来,“这两日,朝中风波不断,朝臣皆知陛下身体抱恙,却苦于无处表达关怀之心。陛下已停朝会一月有余,若长此以往,恐人心思变啊……”
“婉儿是要朕立遗旨呢。”女帝的声音笑吟吟的,却没有一丝温度,“是谁,这么着急呀?”
上官婉儿表情不变,她还是直直的跪着,微垂着头,态度谦卑:“婉儿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若婉儿有不臣之心,今日也不会跪在这儿。陛下是天下的陛下,陛下也是自己的陛下,陛下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这般苦苦支撑,婉儿一直跟着陛下,敬陛下如母,以陛下为天,唯恐陛下受伤难过。婉儿可以为陛下死,却没法替陛下病,婉儿一想到这点,就痛心疾首,陛下!“她膝行两步,泪流满面,“纵使是死,婉儿也要求您,快做个决断吧!”
燕舞目瞪口呆,方才谁说她急躁来着,现在这个疯狂作死的人是谁!
女帝久久没有说话,许久,长叹了一声,问:“那你以为,这江山,该交给谁呢?”
就是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提起了心,竖着耳朵听着。
上官婉儿再次拜了下去:“无论是谁,泱泱大周,必有明主,能保江山春秋绵延,万年长盛!”
女帝恩了一声,还是不置可否,她疲惫的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青镕,给朕揉揉腿。”
上官婉儿无计可施,只能带着燕舞退了下去。
严青镕上前,熟练的给女帝捶腿,这也是他这些日子做得最多的事。
“青镕啊。”女帝皱巴巴的手翻了翻腿旁的折子。
“在。”
“想打马球吗?”
严青镕顿了顿,他抬头,有些怔愣的望了望面前垂暮的女人,又低下头:“偶尔想。”
很实诚的答案,女帝笑了一声,又问。
“恨朕吗?”
严青镕一惊,他讶异的回视女帝,眼神中只有惊讶,毫不作为:“青镕不曾。”
“哦……朕听说,若你不曾被带到这,说不定如今,也在神策校场上驰骋呢。”
“佑吾扬威个个都是好手,青镕输的心服口服。”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为这江山殚精竭虑,青镕要说恨,只恨自己愚笨卑微,帮不了陛下。”
“呵,青木头,也学会嘴甜了,来,给朕读读这些折子吧。”女帝心情大好,她微微转了一下身子,严青镕僵硬了一下,还是抬手将她扶着靠在自己怀里,自觉的拿起了一本折子,展开读了起来。
第一道,就是当朝宰相张柬之恳请皇帝让太子李显代理朝政的折子。
他心里一紧,一边读,一边注意怀中垂暮的老人。却见女帝听完,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叹息了一声:“下一个。”
他翻开下一张,便见有朝臣弹劾太平公主干政,打压东宫。其义愤填膺之处,恨不得指着鼻子说太平公主想承女帝大业。
女帝还是面无表情,继续下一个。
严青镕越读越心寒,几乎想扔掉折子出去,也不想卷入这黑不见底的漩涡中。
内殿里满室烟暖,却依然隐有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