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回去没开晏清辉的车,她不想一边要他想清楚,一边又跟他有拉扯。
车钥匙他就放在鹿袁那里了。
回家后,满月居然在家门口遇到了满父,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到满月连忙迎上来,“去哪里啦?”
“出去了一趟,”满月反问他,“你怎么来啦?”
满月一边说一边开家门,“先进来,外面那么冷。”
“还好还好,穿得多,”满父笑着进屋,叮当迎上来,他笑着把叮当抱起来,“哎哟,我的小叮当。”
满月换了鞋,进屋给满父倒水,满父让她别忙活,然后从兜里掏出现金说:“你妈刚刚去了趟商场,跟人家讲道理,对方把钱退给我们了,她想着这项链怎么也是你买给她的,就把项链留下来了,钱少收了几百,这钱是你的,还给你。”
他说着把钱给满月。
满月看着钱,沉默。
满父以为她委屈,挺心疼地说:“没关系,不管多大的人都有失误的可能,被骗和年龄无关,被骗是那些骗子的问题,我们是受害者,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满月感觉眼睛开始酸胀。
父母为自己讨回公道和异性朋友为自己出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后者带来的是感动和爽感,前者给的却是委屈和心疼。
目光渐渐从钱币上转移到手上,满月这才忽然发现,满父都老了。
其实满父一辈子没做过什么重活,一直在单位上班,这两年基本没什么事了,一天也就去单位里几个小时。
可衰老是挡不住的。
满月突然难以忍耐地咽了咽喉,她别开脸,强睁着眼。
满父忙问:“怎么啦?不愿意吗?那我一会儿再去问问能不能把项链也退掉。”
满月开始摇头,她想说她没有不愿意,可她哽咽得开不了口,最终眼泪掉下来,她才轻轻呼吸说:“项链已经退掉了。”
满父一怔。
很莫名的情绪像倒灌的海水一样吞噬满月,她慢慢坐到沙发上,捂住了脸,指缝渐渐溢出眼泪,她哭得几乎抽噎。
满父不懂她怎么突然哭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他只会不停地说:“怎么啦?满月?怎么哭啦?哪里不高兴吗?项链退了不是很好吗?”
不是的。
一点也不好。
她胡乱地拿手背抹眼泪,一抽一抽地说:“我上午就退掉了。”
满父沉默了。
善意的谎言被揭穿,剩下的只有善意。
是父母小心翼翼维护孩子尊严的善意。
“我……你妈妈她……”满父解释不出来。
满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不想我不开心,我都知道的。”
满父长长叹气,有些费劲地蹲在满月面前,他想为满月抹眼泪,却又忌讳她的病症,最终,他也只是递给满月纸巾,说:“既然知道,就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乖乖?”
一声乖乖,满月再次泪流满面。
这是好久之前的称谓了,真的好久好久了,以前邻居总爱说她那么大了家长还喊她乖乖,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太小。
现在才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以后,他们的爱里藏满了小心翼翼,连句宠溺的称谓都嫌不够尊重。
“爸爸……”满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主动握住满父的手,她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好对不起。”
“是我们对不起你。”满父说。
满月摇头,她说:“不是的,和你们没关系,你们真的很好很好,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们。”
她哭得愈发严重,她句句都在反省,在自责,“我都那么大了,还让你们操心,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让你们省心过,我很麻烦对不对?”
她第一次主动把心声说出来,第一次把看似早已痊愈的伤口揭开,完好的皮肤下,伤口溃烂,每过一天,都烂得更深。
它从来没有好过,她也没有。
自责从来都不是一种情绪,它是一个过程,一个剖开自我,展现脆弱的过程。
她终于愿意把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才算了结,满月哭得眼睛肿脸也肿,最后嗓子快哑掉,她才慢慢平缓情绪。
满父一个大男人也被逼出了眼泪,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宝,女儿大了,掉几滴泪,他心都像被刀剜一样。
他抖着手给满月擦眼泪,边擦边说:“我们从来都没有觉得你麻烦,你忘了吗?你是我们的《人间》啊。”
满月没忘。
王菲的《人间》。
以前秦母总爱说,满月出生的第十天,她带满月出院,从医院出来那天,《人间》发行,出租车里都在放这首歌,秦母听着这首歌,看着怀里女儿,觉得人间这个好地方,也是因为她女儿的存在,才是好地方的。
她那个时候就想啊,我的女儿,来到人间,要见见太阳,月亮也要见,还要见满月,如果没法日日见满月,那就取名叫满月。
满月啊,要健健康康地长大,要永远活在阳光下,要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可是她没有健康,也没有在阳光里。
秦母的祈愿,她一个也没有完成。
但是幸好,她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她也开始出去见阳光了,很快,她应该就可以健健康康了。
“爸爸,我今天去看医生了。”满月忽然说。
满父一怔,“看医生?”
满月“嗯”一声,低着头,很小声地说:“我想好起来。”
满父眼眶再次红起来,他摸了摸满月的头,“会好起来的。”
我们满月啊,一定会好起来的。
满月又“嗯”一声,浓浓的鼻音像在撒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她吸吸鼻子,说:“项链的事情,不要告诉妈妈了。”
就假装谎言没有被揭穿,善意也被接收。
“项链我会重新给她买一个,”满月笑了笑说,“买一个好的。”
满父也笑,“行,那她赚了啊。”
满月没在家里留太久,离开时,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嘴:“你去退项链自己去的吗?”
满月抿了抿唇,说不是。
她一犹豫,再加上她没继续说具体跟谁去的,满父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他没多问,只说:“下次去医院,不想自己去就喊我和你妈一起。”
满月“哎”一声,说好。
送走满父,满月一个人窝在客厅,叮当团她两腿/间卧着,满月摸摸它的肚子,忽然觉得自己很轻。
就好像,沉积在心里的很多重物一下子消失了一样。
叮当懒懒地伸胳膊,伸爪子,满月笑着拍两张,发到微博上。
她顺手点开《人间》循环播放,家里有音响,到处都是温柔的歌声。
晏清辉的电话是满月在半梦半醒间接到的,她接通以后还迷迷糊糊,“喂?”
晏清辉听她声音哑得几乎说不清话,问她:“嗓子怎么回事?”
满月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以后说话就不如刚刚那么自然了,她轻轻“咳”了一声,说:“有点哑了。”
晏清辉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忍了下去。
满月不知道这个时候鹿袁有没有把她的事情告诉晏清辉,有点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待晏清辉。
晏清辉倒是很自然,如常一般问她:“吃晚饭了吗?”
满月低声说:“还没有。”
她不由自主抠弄沙发上的流苏边,小孩儿一样。
“那要出来吃饭吗?”晏清辉问。
满月愣了下。
晏清辉又说:“我在楼下。”
那就是他已经从鹿袁那里拿到钥匙了,她的事,应该也知道了。
满月一下紧张地坐直身体,她突然结巴道:“现、现在吗?”
“嗯。”
满月抿唇犹豫,晏清辉沉默,并不催促多言。
空气安静,呼吸和心跳都被放大,音乐声忽远忽近。
歌词唱着: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
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个梦
不会一场空
在音节上扬的一瞬间,满月忽然出声,她说:“好。”
晏清辉“嗯”一声:“我等你。”
满月又说一句:“好。”
挂了电话,满月原地坐了一会儿,她在按照正常逻辑推理晏清辉的行为。
如果他不能接受她的过往经历和病症,他应该不会多此一举地邀请她吃饭吧?
那他这次来是是不是代表他……
满月抿了抿唇,心底隐隐翻起浪涛。
但是人不该有期待,有期待就会有失望,所以她说服自己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压下情绪。
海面状似无异,浪涛全沉海底。
起身时,叮当不情愿地挪了下位,满月随着音乐哼唱两句,转身离开前伸手撩了把叮当的耳朵。
叮当不满地叫两声。
满月轻轻“哼”了一声。
回屋换了件衣服,满月想给自己化个淡妆,结果拿镜子一照,好肿……好丑……
不想出门了……
她内心有点抓狂,很想拿冰块冰敷消肿一下,但又怕晏清辉在楼下等急了,最后只能敷衍地冰敷两分钟,然后也没化妆,就下楼了。
晏清辉车子停在老地方,见满月过来,他打开车门下车,主动问她:“冷吗?”
满月有点心虚,没说话。
她为了好看点没有穿棉服,穿了件奶灰色人造皮草,几乎拖地的白色针织阔腿裤。
这套衣服是之前哑叭叭推荐给她的,当时还推了一双毛拖鞋,满月一直没穿过,今天第一次穿。
虽然是毛的,但风一吹,脚背还是冷,她忍不住抖了两下,脸上肌肤开始冻得泛红。
比腮红效果还好。
亏她刚刚下来前还仓促地在眼下腮处打了一层腮红……
“先上车。”晏清辉先一步打开后座车门。
满月莫名害怕这样严肃的晏清辉,一句话也没说就上了车。
晏清辉没坐驾驶座,而是绕去另一边坐进后座。
车里很暖和,满月动了动腿,两只手不安地握拳放在膝盖上。
她不敢看晏清辉,却又能清楚地察觉到晏清辉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
好热……
满月感觉自己又开始热得脸红了。
她受不了这种氛围,试图找话题:“呃,你想吃什么啊?”
她问话时不得以看向晏清辉,一擡头撞进他深色的眼睛里,心上不由得一颤。
眼睫跟着扇动,不停地眨眼。
“选在你家附近吧。”晏清辉说。
满月家附近是有商场的,她说:“可以啊。”
“有推荐吗?”晏清辉问。
“你想吃什么啊?”满月反问他。
晏清辉沉默了下,看着满月说:“我建议你挑选一个你很喜欢的餐厅。”
满月问:“为什么?”
“因为,”晏清辉停顿一下,看着满月忽然换了话题,“满月,今天是冬月第一天。”
满月懵懵地“嗯”一声,“是,入冬了。”
“嗯,入冬了。
“满月,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天会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一会儿也将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顿饭。
“十二月五号,是我们以后的恋爱纪念日。”
满月完全愣住。
此时夜色正浓,寒冬初临,头顶却有满月高挂,星辰点点。
晏清辉坐在她旁边,他比她高,平时站在她面前会因为身高差不得不微微俯视她。
可此时坐在车厢里,暖风将他们包裹在同一个空间里,他可以和她平视,可以毫无阻碍地看着她的眼睛。
好认真的样子。
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说:“满月,我知道,我接受,我愿意。”
我知道你伤疤的存在。
我接受你自认的不完美。
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去爱你。
“你呢?”
“你愿意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吗,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