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游令这个人选歌的爱好有点……小众。
十几岁的少年,时常控制不住那二两东西,所以即便喜欢骚曲儿,也很少三天两头地听,或者唱。
但是游令不一样,光明正大地听,六根清净地唱。
他嗓音独特,尤其某些情况后,嗓音会比平时哑一点,再加上自己懒,不想高音,便低低沉沉地哼。
轻描淡写就能把两三个人哼进洗手间。
偏偏他自己半点事没有。
所以大家有时候开玩笑说他药.嗑多了身子虚。
他听了就吊儿郎当地说:“老子是早产,不是早.泄。”
说完还要补一句:“自己打听去。”
这种事有什么可打听的,多没素质。
但是当所有人听到风里传来经典告白曲时,尤其是从游令嘴里听到时,大家才真是想打听打听。
打听打听他以前谈恋爱是不是也那么纯。
许奕然和周任作为第一目击人,从游令离开舞台就不停地接收来自各种人、群的打探消息。
不过由于周任性格差,所以只有许奕然一个人在回复。
问:“游少这次认真了?”
答:“嗯呐。”
问:“我是出现幻觉了吗?我居然从游少嘴里听到了这种青春校园剧才会配的bgm?”
答:“按照目前情势所言,你大概还要幻个……额,一年?”
说完许奕然咬了咬指甲,扭头问周任,“一年长吗?”
周任说:“不知道。”
许奕然确实没打算从周任那里要到答案,只是忽然间想起某个不道义的赌博。
于是指甲咬得更重。
沉思一会儿,正巧游令这时路过,许奕然当即喊:“游少。”
游令本来想去找苏苏,听到许奕然喊他,不太想过去,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问:“怎么?”
许奕然表情挺严肃:“你先过来。”
游令看他神情认真才过去,“怎么?”
许奕然想了下,因为心虚,声音下意识压低,对游令的称谓也换了。
“哥,”他说,“你这什么意思?”
游令没听懂,因为着急去见苏苏,对许奕然态度有点不耐,“什么?说清楚,别废话。”
许奕然脖子一伸,声音更小,囫囵吞枣,“你忘了那个赌了?”
游令一顿,睨过去一眼。
许奕然感觉脖子一凉,默默把脖子缩了回去。
几秒后,游令低声说:“过去了就别提了。”
许奕然立刻站直,“懂了!”
游令本来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他难得犹豫,抿了抿唇,道:“不合适的八卦也拦着点。”
他过去浑得厉害,现在……
午后的阳光亮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密长的睫毛遮挡了眸中的深不可测的情绪。
他看向树下那抹身影,她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坐在草坪上,双腿并起,扭头听旁边人讲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她弯着眼睛笑。
一双杏眸,被光沿边描绘,明媚得耀眼。
美好面前,是个人都自私。
他也不例外。
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
至少,不要那么详细地知道。
模棱两可、总结概括性地传言已经够了,更详细的,除了增添二人之间的介怀和不安全感,屁用没有。
他想很多,很多。
其实说到底,终究是……
他垂眸,看着被阳光照在眼前的影子。
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是有点后悔的。
后悔没她那么干净。
所以像个有案底的嫌犯,心虚又、自卑。
良久,他视线从地上的影子上擡起来,没有再往前迈一步,而是转身去了后台。
无意目睹了全过程的许奕然快死了,他战战兢兢抱着周任的胳膊,惊恐得嘴唇都在哆嗦。
周任很淡定,“慌什么?”
“她又没看见。”说着扭头看向树下的人。
有那么一刻,周任觉得自己又活了。
“这件事,天知地知,你我他知。”
周任敷衍一点下巴,没把这事当回事。
许奕然这颗心放下了,忽然想起刚刚游令离开的背影,又提起了一颗心。
他叹气,“我瞎了吗?我刚刚为什么在游少身上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影子。”
周任没理会,任由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默默拿起周任的衣摆擦了擦眼睛。
周任一顿,扭头看他。
他摆手,露着哭腔,“你别管。”
周任:“……”
树下。
肖晚在让柯羽鸢帮她拍照,用的是给许奕然新买的那台相机。
肖晚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穿搭也潮,出片很简单。
没拍几张,柯羽鸢忽然扭头问苏苏:“给你拍两张?”
苏苏摇头说不用。
柯羽鸢直接拿起相机,声音很淡,“别动。”
苏苏下意识僵住。
“放松。”柯羽鸢又说。
苏苏犹豫,弯起了唇。
“哎,对咯,”快速按两下快门,柯羽鸢又说,“别笑。”
苏苏就抿平了唇角。
她不笑的时候面容显得有点清冷,脸上没妆,头发落在锁骨处,树下风吹,发丝轻动,几分少年气。
这是他们这帮人很少就没了的东西。
柯羽鸢拍得挺高兴,拍完把相机递给苏苏,“看看?”
苏苏说:“谢谢。”
柯羽鸢盯着她,两三秒嗤笑一声。
苏苏茫然。
柯羽鸢说:“真是便宜那混蛋了。”
苏苏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看相机的照片。
她没问什么,拿起来就翻看。
动作很熟练。
柯羽鸢一顿,忽然想起来周任之前跟她说的,苏苏家庭条件好像一般。
因为家教,周任这人讲话会下意识留层体面。
如果是一般的,他会说还可以。
如果说一般,那就是不太好了。
不太好的家庭条件,却对五位数的相机使用那么娴熟。
柯羽鸢忽然来了兴致,偏头盯着苏苏看。
苏苏沉浸在照片中,并未察觉。
柯羽鸢挺会拍照的,把她和肖晚拍得都很好看,其实小时候她的爸爸妈妈也经常带她拍照,那个时候大家总是夸她长得好看。
这几年,她都没时间注意自己哪里有了变化。
好像眼睛没小时候圆了,黑色瞳仁也没小时候大了,脸瘦了些,下巴尖了一点点。
长大了,变得挺多的。
苏苏想着,不由自主往前翻了很多相片。
因为是新相机,许奕然拍了很多空镜试镜,人物很少,偶尔拍几张动物。
再往前,就能看到明显的色感差别。
应该是以前相机导过来的内容。
她秉着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正打算归还相机时,忽然手上摁到一个按键。
视线落在镜头上,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播放出一个视频。
视频声音不高,草坪这块吵,肖晚和柯羽鸢凑一起看短视频,所以视频的声音只有她听得见。
视频里,因为端得不稳,画面一直在晃。
很快,镜头转到一张脸上。
是游令。
因为镜头怼得太近,苏苏几乎能看到他脸上被阳光照得清楚的绒毛。
他睫毛也长,浓密一层,眼尾处会巧妙地翘起,有一种天生的风.流感。
画外音是许奕然的声音,他调侃道:“啧啧,游少翻车了呀,苏苏不喜欢你哟。”
游令闻声偏头看过来。
因为离得近,他眼睛直勾勾看着镜头,状似直接穿透屏幕看进苏苏眼睛里。
苏苏的心不受控制一紧,手莫名出了一层冷汗。
紧接着,她看见他漫不经心翘起唇角,眼睛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该有的情绪。
眼眸垂下又掀起,似在打量。
充满不屑地打量。
他不是在打量镜头。
也不是在打量拿着相机的许奕然。
苏苏很清楚,他在打量,她。
打量那个,许奕然口中,并不喜欢他的她。
苏苏其实是个很清醒的人,从小都是,害怕的动物坚决不会看一眼,能够引起自己不适的画面和视频也不会因为好奇而去看一眼。
爸爸妈妈出事故那天,家里的司机连滚带爬回家,把她从床上抱起来,一边解释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说一会儿不要看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现在的样子有点吓人。
那是苏苏第一次说:“不要。”
尽管那个时候的她才很小,但她在那个瞬间莫名理智得像个大人。
她知道自己如果不看一眼,或许这辈子都会过不去。
所以尽管很可怕,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看了一眼。
她不止看了一眼。
看了很久。
旁边的护士和医生于心不忍,想要过来捂她的眼睛抱她离开,她仰起脸问这些大人:“为什么不让我记得他们最后一面?”
大人们一时间全都哽住。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只有风雨在咆哮。
最后她也没追问,只是默默帮他们把白色的布盖好,看到妈妈的头发垂落床边,还要问医生:“妈妈的头发盖不住怎么办?”
医生似哭又在笑,摸着她的脑袋说:“没关系,叔叔来弄。”
苏苏“嗯”一声,退到一旁,等医生处理好,她低声说:“谢谢。”
医生哭腔明显,“不用谢。”
她说:“我是替妈妈说的。”
医生扭头,泪流满面。
一直送走爸爸妈妈,苏苏才红着眼睛问司机叔叔,“叔叔,我是不是以后就只能自己睡了?”
叔叔摸着她的后脑勺,喉咙滚了又滚,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苏仍然没有追问。
她从小就知道,有些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而有些答案,也不一定要真真切切,明明确确地说出来。
她扭头看向外面,大雨像巨大的帘幕,把她隔绝到一个悲伤又沉默的世界。
半夜的风刺骨,吹了她一脸雨。
她始终记得那个感受,却从不后悔见了爸爸妈妈最后一眼。
正如现在。
她手心,后背,都不由自主开始溢出冷汗。
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游令不会说什么她想要听的话。
可她目光没有转移一分。
因为她想记住。
想记住游令此刻的语气,表情,以及眼神。
她看到他薄唇一掀,唇角弧度有些刻薄,眼神里面全是冷漠和戏谑。
他说:“是么。”
声音很淡。
“那试试?”
手上用力,不由自主按下了翻转键。
她一直按着,像失控一样,镜头上的照片快速往前翻。
像在逃避什么。
人长大了,认知广了,胆子也小了。
纵然坚持,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敢于直面悲剧。
镜头一直跳转,直到停在最新一张,柯羽鸢给她拍的照片。
镜头里,她没什么表情,神情很淡,下巴微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镜头。
唇角压得很平。
苏苏忽然想到最近大家嘴里很流行的“丧”,这张照片里,她就有点这个样子。
丧,意为逃亡,失去,白事。
是有点晦气的。
早知道不拍了。
苏苏垂下眸,把相机关掉,归还柯羽鸢。
柯羽鸢没察觉苏苏哪里不对,她表情和平时无异,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如何。
头顶蓝天依旧,白云如棉,风里全是泥土的清香。
可是苏苏擡起头,却只闻到了大片的呛人的干燥的气味。
像冬天里,忽然吹了一脸裹着厚厚灰尘的风。
咽不回去。
吐不出来。
活生生要把人憋死。
她掌心用力,抓了一掌碎草。
草似刺,扎进肉里,拔不出来。
她眼睫轻动,拍了拍掌心上的绿色。
这时肖晚扭头看向舞台,起身拍拍手,“走吧,吃饭。”
柯羽鸢起身,然后伸手拉苏苏。
苏苏手放在她手上,柯羽鸢指腹一擦,“哪里来的水?”
苏苏微不可察地松开手,说:“草坪上的。”
柯羽鸢“哦”一声。
三个人一起往餐厅方向走。
点菜的时候游令一直跟在苏苏身后,她点一样,他就要在身后懒洋洋地评价,“这个一般。”
或者:“这里的不好吃,市中心有一家还不错,明天带你过去?”
苏苏笑容淡淡,并不阻止他,也顺着他。
他说不喜欢,她就换一样,然后问他:“这个呢?”
他恩赐一样擡擡下巴,“还行。”
苏苏失笑,摇头。
游令看见了就大手罩她头顶,揉两把,再手指勾勾她的下巴,强迫她擡起脸,“装什么老成。
“揍你了啊。”
苏苏拿开他的手,扭头,“还有没有别的要吃的?”
游令说:“随便。”
苏苏“哦”一声,微微俯身,探头,问窗口师傅,“有没有随便啊?”
游令嗤笑一声,擡起胳膊圈住她的脖子把她拖走。
肖晚和柯羽鸢凑过来,肖晚淡淡评价:“新型家.暴。”
柯羽鸢:“渣男。”
苏苏唇角微翘,“渣男。”
游令扬眉,两指掐着她的下巴,逼问:“渣你哪儿了?”
“谁钓了我小一个月?”他说着,似乎觉得好笑,嗤笑出声。
苏苏弯着眼眸,眼睛微微眯,仰面看着游令的眼睛。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她的脸。
她恍惚地想,才一个月吗?
那他真的挺顺利的。
那一记不屑的眼神,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收回目光,敛眸,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也当成平时的玩笑,没追问计较更多。
下午更热,彩排进行得很慢。
太阳底下,他们各忙各的,苏苏站在一旁,晒得有点发晕。
四五点,终于结束。
他们要去庆祝,苏苏说:“我不去了。”
游令知道她家里人都在,便说:“我送她回去。”
距离远,游令叫的车。
苏苏上车有点犯困,游令让她靠在他肩上,逗猫一样挠挠她的下巴,“累了?这才哪到哪儿。”
苏苏没睁眼,只是低声说:“我不爱玩。”
游令听她声音有气无力的,“嗯”一声:“睡吧,一会儿喊你。”
苏苏没睡,只是一直闭眼睛。
她鼻尖是少年热烈呛人的气息,她鼻腔忍不住发酸,喉咙一直往下咽,肚子里鼓鼓胀胀全是气。
到家门口,苏苏下车,没让游令下车。
她弯腰要关车门,车里的游令勾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苏苏心不在焉,思维慢行为半拍。
她下意识凑过去。
游令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来,她一时失衡,跪在坐垫上,他哼笑一声,轻轻咬了下她的唇。
没有深入,很快松开,唇瓣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角。
“改天找你玩。”
苏苏笑了笑,没应声。
从车里退去,关上车门,转身,唇边眼里的笑,一层一层淡去。
她神情本来就淡,一点点笑并不影响什么。
有或没有,都没关系。
就好像她这总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加点盐加点糖,或者是苦,都没什么影响的。
她一早就说过。
她没关系的。
路上碰到邻居阿姨,阿姨笑着问她去哪里了。
她说去玩了。
阿姨笑着说:“这么热的天哟,一会儿回家喝点去热的,小心中暑哦。”
苏苏笑着说:“好。”
“今天去哪里玩啦,心情不错哟。”阿姨说。
苏苏说:“就随便玩玩。”
她唇边一点弧度,等和阿姨分别,笑容也未来得及隐去。
可回到家,开门的一瞬,苏煜打游戏抽空扫她一眼,“怎么?心情不好?吵架了?”
苏苏关上门,低头换鞋,语气很轻,“没有。”
苏煜闻言又看她一眼,这次只看到一张轻描淡写的侧脸。
他没深究,转身回客厅,专心致志打游戏。
苏苏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关上门的一刻,她后背贴上门,手还在扶手上死死攥着。
腹中堆砌的气渐渐往上涌,像一团凝胶,一寸一寸缠在心脏外面,不露一点缝隙。
因为巨大的胶力,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像牵扯了千斤重。
怦。
怦。
怦。
胶力更强,每一次跳动开始牵动五脏六腑,神经也绷得很紧。
宛若钢丝。
苏苏好像能听到神经因为绷得太紧而发出的嗡嗡的声音。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这是头疼的结果。
缓缓地,她松开了紧握门把手的手。
也终于脱力,蹲下。
把脸埋进膝盖里。
作者有话说:
刚刚开始(。
啊,六十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