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令又趴了一晚上,放学的时候许奕然喊他两声,没喊醒。
苏苏偏头看他一眼,跟许奕然说:“你们先走吧,一会儿我喊他。”
许奕然“哦”一声,走之前不放心地探头交代:“嫂子,一定得喊啊,他今天不能在这过夜。”
苏苏被他冷不丁喊得有点脸热,“哦”一声,没反驳,说:“知道了。”
许奕然这才敬个礼,转身走了。
周雨今天和白格约好了一起走,放学铃刚敲就跑了。
夏天的晚上,虽然没有白天热,但也不算凉快,没多少人愿意在教室里待着,于是很快教室就空得只剩下苏苏和游令两个人。
学校高一高二和高三是分开时间放学的,高三的放学铃敲响,苏苏才放下笔。
她把书本合上,扭头看了眼游令。
他还趴着,似乎有点冷,身子有点蜷。
苏苏抿了抿唇,唤了声:“游令?”
游令没什么反应。
苏苏伸手拍了他一下。
游令才轻微地动了下。
他脸从胳膊肘里出来,眉间皱着,脸色还是很白。
苏苏蓦地想起他上次因为发烧一直昏睡的样子,没忍住伸手摸向他的脸。
她一直在写作业,手上动作没停,温度也不低。
再加上肌肤柔软,惹得游令不由自主往她手上贴了贴。
苏苏察觉他主动的亲昵,唇角抿了抿,这才说:“醒醒,很晚了。”
游令动作有些迟缓地睁开眼,刚睁眼时视线都模糊,眼前人面孔不清晰,只有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夏天到了,短发需要每天洗头发。
所以每一天,游令见到苏苏,都会先揉一把她的头发,风一吹,他鼻尖和指缝全是她干净的味道。
“过来。”他还趴着,低声说。
声音很低,有点哑,却不容置喙。
苏苏犹豫了下,微微倾身凑过去,还没等她看清眼前人,就见对方眼眸一笑,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她“哎呀”一声。
恶趣味得逞,游令缓过神,懒懒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后背抵着墙,唇角翘着笑,“那么听话。”
苏苏懒地跟他这个手欠的计较,站起身扒拉两下头发说:“走了。”
游令扭头看一眼后墙挂钟,“那么晚了。”
“是啊,再睡就直接上明天的早读了。”苏苏小声念叨。
“哦,那你陪着我呗,”游令随口说,“二人世界。”
苏苏不理他,先一步走出教室。
“真有脾气,”游令跟上,长胳膊随手搂住她往自己怀里扣,“惯的吧。”
“谁惯的?”他垂眸盯她的头顶。
圆圆的。
连头顶都长一副乖样。
“哦,我惯的是吧。”他自问自答。
苏苏被他猝不及防搂进怀里,扑了一鼻子少年热烈的味道。
心脏剧烈跳动的同时,她眼前闪过酒吧里少年同样把别的人搂进怀里的画面。
犹豫了下,她伸手扶上了游令的后背。
第一次,她对他的招惹行为,主动给予回应。
尽管如此轻描淡写。
但是只有她知道,她紧张得心跳的声音已经要压过周围的一切了。
她眨眨眼,问了句:“你周六真的住院了啊?”
“真的啊。”
“怎么了?”苏苏问。
她问的时候仰面,两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游令的下颌线。
游令察觉,微微垂眸,和她眼睛对视的一瞬,原本脸上的吊儿郎当和不在乎忽然消了一层。
苏苏眨了下眼,
游令回神,“哦”一声:“嗑.药磕多了,洗胃去了。”
苏苏:“……”
又在胡说八道。
“小心我报警抓你。”
游令勾了勾唇,“去呗,大义灭夫,警察叔叔一定夸你的。”
他说着松开苏苏的脖子,大手罩在她后脑勺拍了拍。
然后很自然地垂下手,插回自己的口袋。
苏苏也在他没有察觉的地方松开了原本放在他后背上的手。
出了校门,苏苏才注意到因为出来得太晚,错过了末班车。
游令一看错过末班车,直接伸手打车。
苏苏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只是觉得那么晚了,送她回去再回家,肯定更晚。
便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游令伸手捏她脸,“进去,别废话。”
苏苏只能闭嘴。
俩人都坐在后排,游令因为兜里的手机硌人人就掏出来拿在手里。
他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偏头看苏苏时,看到她扭头看窗外,头发挡着侧脸,不知哪来的兴致,伸手拨了下她的头发。
苏苏一怔,回头。
他顺手把头发挂在她耳上,露出少女白净的面庞。
“不打算留个长发?”游令忽然说。
苏苏看着他,欲言又止。
游令懒懒地靠在那儿,勾唇笑:“好学生不留长发是不?”
苏苏一抿唇,干脆闭嘴。
游令嗤笑,没当回事,“行了,不逗你了。”
他说:“我歪一会儿,到了喊我。”
苏苏说好。
游令说睡就睡,闲靠在椅背上不舒服就把苏苏捞过去靠她肩上,还伸手拍拍她的头上,“别动,你也疼疼我。”
真是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
苏苏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任由他搂着抱着。
晚上人少,车子一路疾驰,所有夜景从两侧迅速往后退,前方的车灯一道一道照在苏苏脸上,明灭间,她眼里始终波澜一片。
被游令随手放在她腿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下,冷光直照,覆盖苏苏面上一片冷意。
她微微垂眸,看到手机屏幕弹出了提示。
[柯:来我家?]
苏苏没动,也没回。
手机很快灭掉。
又一会儿,手机再次亮起。
[柯:算了,随你,钥匙丢门口鞋柜里了]
[柯:烦死了,我妈说马上就换密码门]
苏苏依旧没动,也没再看手机屏幕。
车厢安静沉默,到小区门口,司机从后视镜看过来,提醒:“到了。”
苏苏小声说:“好。”
她伸手拍了拍游令的手,“游令,到了。”
游令身子骨还软着,他都没下车,直接跟苏苏说:“你从另一个门下去,我就不下去送你了。”
苏苏说好。
关车门前,苏苏俯身问他:“你回家吗?”
游令玩味一笑,“干嘛?查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一向如此,没个正经,整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算了。
苏苏敛了敛睫,没再问,也不接他茬,就说了句:“那你注意安全。”
关上门,游令目送苏苏一路进了小区,等看不到她的身影才让司机走。
他随手打开手机,看到微信一片消息,只点了柯羽鸢的。
全是废话。
游令一句没回,直接让司机送他回家。
苏苏今天回得比平时晚,舅舅问了几句,舅妈正困着,听舅舅念叨,就烦道:“她多大了?干点什么自己心里没数?什么都要我们操心什么时候能长大?自己一身破烂还管别人,你赶紧睡觉去。”
苏苏一听生怕他俩再吵架,也催促道:“我没事,舅舅你去睡吧。”
舅舅这才回屋。
今天没什么要忙的,苏苏简单洗漱也回屋。
回到房间坐下,她才发现自己有点喘。
累的。
也没干什么,就是累。
她身子往后靠,脖子也往后仰,头顶的白炽灯直直照在她脸上,她眯着眼,片刻又擡起手,挡在眼前。
指缝流光,却照不进眼睛里。
但她并没有强求。
她比很多人都要更早地明白,强人所难,难的不是只有一方人。
或许是情绪有起伏,以至于晚上旧人入梦。
苏苏很少梦到从前,她不太愿意想那些,主要是想也白想,比起胡思乱想,她更愿意把时间和心思花在可以改变以后的事情上。
然而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得偿所愿。
梦中,苏苏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如同站在上帝视角,看小苏苏从一丁点开始长大。
小时候苏苏是长头发,女孩子都爱美,妈妈也爱打扮她,时常把她打扮得像公主。
小姑娘粉面红唇,逢人就会被捏两把肉嘟嘟的脸,然后亲切地唤一声:“我们小公主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干脆不要长大好了哦,长大就要嫁给那些坏蛋了哈哈。”
后来上小学,她头发长太长,不方便洗头,就剪短了一些。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头发都维持在差不多的长度,长了就简单剪两刀。
有时候乍一看,好像没长大一样。
舅舅刚跟着她爸爸做生意那会儿,舅妈的弟弟也在。
苏苏跟着喊小舅舅。
小舅舅没比她大几岁,她那会儿初中,小舅舅高中毕业去当兵,回来探亲时,有几天她爸妈在外地,舅妈就让小舅舅带着她玩。
小舅舅的交友圈她实在不敢恭维,两个人也不熟,就分道扬镳,各自找各自的朋友。
到点了,苏苏给他打电话,结果被对方大着舌头告知在KTV,还要她去找他。
苏苏只能去找。
她那会儿就不太高,再加上天生有点婴儿肥,常常被人当成小学生。
初中生进KTV就算了,小学生进KTV还得了?
前台怎么都不放人。
苏苏急坏了,给小舅舅打电话又没人接,前台把她当成不听话的小孩,要报警,她急得掉眼泪。
终于,电话接通了。
对方说话声音慢悠悠,不僵硬也不凶。
不是小舅舅。
对方问她找谁,她愣了下才带着哭腔说小舅舅的大名。
对方“哦”一声,声音带着点笑,“小外甥女是吧?”
苏苏乖乖“嗯”了一声。
“知道了,原地等着,舅舅去接你。”
前后没几分钟,一个男生来到了前台。
当时春末夏初,男生穿着薄款套头卫衣,牛仔裤,衣服还算规矩,发型就……
有点张扬。
至少对于当时见识尚浅的苏苏来说,有点前卫了。
他扎了辫子,好像眼睛上还化了妆。
两侧和后面头发不短不长,刘海像抓出来的,有点凌乱。
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口罩不是那种医生会戴的,是有点款式的。
显得鼻子很高。
脸部轮廓清晰,线条也深刻。
他眼睛化的妆不浓,但是能看出描了几笔眼线和眼睑,显得眼睛狭长。
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人。
真的很像。
前台的人讨论说是武士头,说他的眼睛是桃花眼,还说有这种眼睛的人天生都风.流。
苏苏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风.流是什么意思,但她常看的武侠电视剧里,风.流倜傥是褒义词。
常用来形容出生在君王之家,却不被常规束缚的潇洒少爷。
挺合适的。
虽然没看见脸,但是苏苏觉得很合适。
走到她不远处,他开口,“小孩儿,来。”
离了手机传音筒和乱七八糟的噪音,他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
KTV大厅做得富丽堂皇,又是晚上,有点回音,短短一声,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进苏苏耳廓。
她突然就开始心脏狂跳。
从小,不知道是不是身边人总是说什么男人是坏蛋的原因,她在感情这块总是慢半拍。
别人说现在的小孩都早熟,恨不得幼儿园就知道什么叫喜欢,小学都有早恋的了。
可苏苏一直没什么想法。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情窦初开,是一瞬间的事情。
哪怕没有看到他的脸,哪怕不知道他叫什么,多大,但是只是看他一眼,她就心脏怦怦跳。
可能是命中注定的。
她原地眨了眨眼睛,脑子一片空白,却也忍不住听他的话,擡脚向他走去。
走到他身边,他个子高,擡手摸了把她的头问她:“困吗?”
苏苏摇了摇头。
“还挺能熬。”他说着带她进房间。
小舅舅已经倒了,其他人也倒成一片,清醒的没几个。
有人喊:“游令,你什么时候撤?”
原来他叫游令。
游令拍拍苏苏的肩膀,让她去点歌台的位置坐着,那里没有醉鬼。
然后一掀眼皮问朋友:“有事?”
“我撤啊,你不走把剩下的人安排安排?”
游令说:“行。”
游令的安排简单粗暴,直接让工作人员在隔壁酒店帮忙开了几间房,然后把人扔进去。
然后问苏苏:“你呢?”
苏苏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小舅舅,犯了难。
游令似乎知道她为难,问:“家住哪儿?”
苏苏报了地址。
游令闻声一笑,“哟,还是位小公主。”
苏苏经常被人喊成公主,但是游令喊,她就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
游令又哼笑一声,说她脸皮薄,然后抓起小舅舅,一起上了出租车。
到家她蹬蹬蹬地跑上跑下,给游令拿水拿干净的毛巾。
她把游令当成小舅舅的同龄人。
毕竟他那么高。
“行了,我走了。”游令说。
苏苏“哦”一声,说:“谢谢。”
游令不怎么在意地“嗯”一声,转身走了。
没几天,几个人又见面。
小舅舅做东请人吃饭,晚上去玩,苏苏听到有游令,找借口跟他一起去了。
那天游令全程没摘口罩,她没看到游令的脸,这次一进包间就看到了。
他今天没化妆,穿了一身黑,头发也乌黑,脸颊处贴了一个创可贴。
小舅舅一进门就喊:“哟,舍得摘了?”
其他人起哄:“那你可说,这要真毁容了,游少不得买下一家整容医院?”
“咋回事啊?”有个不知情的问。
其他人上赶着复述那天发生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把一个小小的舞台事故说成游令的风.流债。
“真牛啊,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场面,还下着雨,咱们小游少正唱着,忽然就冲上来一个女的给他送花要Q.Q,保安拦都拦不住。”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脸就被玫瑰花的刺划伤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操,这他妈也算玫瑰花下伤了。”
游令听他们起哄也不生气,就跟着笑。
脾气挺好的样子。
他坐在旁边的沙发,弯腰去拿桌子上的杯子,因为个高腿长,胳膊肘直接放在了大腿上。
等门关上,他就那么撩眼皮看过来。
搭配他那发型,不知为何让苏苏想起草原里犯懒的雄狮。
他看到她意外地挑了挑眉。
苏苏莫名脸红,往小舅舅身后躲。
不知道是不是看她躲了,游令也没跟她打招呼,可能以为她没认出来他。
之后他们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他们怕她无聊就带着一起玩。
其中一把,她输了。
赢的是游令。
大家起哄让游令别欺负妹妹,有人说:“什么欺负妹妹,咱们小外甥女是小孩好吗?这要真是妹妹还能逃得出游少手掌心?”
其他人笑得更大声。
苏苏不傻,听得懂他们在调侃什么,她又不能接他们这些大人的话茬,只能一个人默默脸红。
游令和事佬似的,似笑非笑说句:“行了。”
苏苏松了口气。
下一秒,就见游令从沙发坐起来,他单手把地上的酒瓶拎起来,瓶口磕在桌子上,瓶盖应声掉落在他掌心。
他一边把玩着,一边掀眼皮看向她:“真心话。
“今晚看我几回了?”
昏暗的包厢里,苏苏自以为一切无人知晓,毕竟他们坐在九十度的位置,不是对面,他应该很难察觉她小心翼翼且三番五次的偷瞄。
可实际上,房间里的墙壁是镜面,她的每一次,游令都看得清清楚楚。
次数多了就觉得有点好玩。
这小孩怎么有点呆。
他忍不住犯欠逗她。
小孩果然是小孩,他一句话她满脸通红,嘟嘟囔囔地说不出话。
其他人都笑,问她是不是觉得哥哥好看才看哥哥?
苏苏哪里肯说话,最后只默默点了头。
她不会撒谎。
那天晚上因为她在结束得不算晚,走的时候大家没喝多,但是有人来接游令。
来人穿着小短裙,上来就挽游令的胳膊。
其中一个人喊她学姐,她还不乐意,“少来,把我叫老了。”
“老怎么了,你老公是嫩草不行了?”那人说。
女生笑骂他们滚。
但是游令没反驳。
他喝了酒,好像更加懒散随意,走的时候也没跟大家打招呼。
他走后,大家话题还在他身上,说什么:“这什么时候谈的?”
“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分啊?”
“那我知道,最长不过一个月。”
“哈哈哈。”
好奇怪。
明明只见过两次,明明没说过几句话,甚至没有在白天看清过他的脸,但依然觉得很难受。
怪不得常说失恋痛苦。
那他频频分手,不会难过吗?
怎么可能。
又不是没有心?
于是苏苏忍不住问:“他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分手?”
“哟,你个小孩还知道什么叫喜欢呢,”有人说,“不喜欢啊,你这位哥哥谁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谈恋爱?”苏苏更疑惑了。
“玩呗。”
恋爱也可以玩吗?
这时小舅舅说:“别小孩小孩的,初中了都。”
那人惊叹:“没看出来操!我以为是小学生!那跟游少差不多啊。”
这次轮到苏苏惊,“他是初中生?”
“昂。”
苏苏感叹一句:“他长得真高。”
“就这?”
苏苏又想起他们对他的恋爱评价,沉默了。
后来,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再后来,她就剪短发了。
寄人篱下,长发实在麻烦,三千烦恼丝不是传言。
十几岁,不仅男孩子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女孩子也一样,五官长开,面庞悄无声息长出大人的痕迹。
换一个发型,就像换一个人。
所以游令不记得她,苏苏一点也不怪他。
甚至会觉得一点点庆幸。
大抵是庆幸吧,不然怎么才能在这一场相遇里,假装她是被动的。
不然以后怎么才能,
怎么才能体面地结束。
毕竟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不喜欢任何人。
他只是玩。
结束,是早晚的事。
而这也是那么多年,唯一一件,她从开始,就预知结局的事情。
但是没关系。
她一早就说过。
她没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