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步西岸已经不太记得步澜庭长什么样子了,唯一能在他脑海里找出来的也都是步澜庭年轻时候的痕迹,那个时候他还很小,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一样,都能扛起家里的天。
后来才发现,他并不是所有人。
他没有成为幸运的特例,甚至也不是普通平凡的芸芸众生之一。
这么一回想,步西岸才发现,其实不仅步澜庭在他脑海里没了什么印象,就连母亲唐鸢也渐渐变得模糊。
他能记起来的清晰画面,全都是在他小时候发生过的。
比如那个时候,唐鸢和步澜庭感情还可以,在那个处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唐鸢和步澜庭结识于一场雨中邂逅。
梅雨季节多雨,通常一下好几天。
唐鸢家境还不错,父母在当地村里有点头衔,她长得不算漂亮,但胜在干净,人干净心也干净,去集市看到穷书生步澜庭在一众菜农里夹缝求生萌生怜惜和同情。
因为照顾步澜庭的生意,一来二去,唐鸢和步澜庭逐渐心生情谊。
他们两情相悦,唐鸢甚至为此拒绝唐家给她介绍的名门医生,后来唐家因为拗不过女儿就同意二人结婚,婚后唐鸢远离自己的家乡,去了六十公里以外的乡村。
唐鸢本可以留在抚靑市,唐家人甚至愿意为步澜庭在抚靑安家,可是唐鸢心地善良,也心系步澜庭家中的父母,觉得那么年轻走那么远是为不孝,于是便陪步澜庭一起回了乡村。
步澜庭家庭条件不好,从小吃白面大米长大的唐鸢嫁去步澜庭家里的第一天,步澜庭整个村甚至刚通电。
日子过得并不好,唐鸢一直没吃上什么好东西。
后来,时局动荡,唐家倒了,成为人见人打的旧地主,唐鸢作为地主后代,更不敢回家。
因为这事,唐鸢一病不起,好几年肚子都没消息。
穷山出恶水并不是没有道理,村民思想封建,眼见唐鸢嫁过来那么久还没怀孕,村里就开始传起风言风语。
那一年,步澜庭去了抚靑市。
很奇怪,步澜庭走后没多久唐鸢就怀孕了,虽然这期间步澜庭也经常回家,但是村里依然有人到处传唐鸢怀的不是步澜庭的孩子。
步澜庭本人不信,但是步澜庭的母亲信,开始每日严格看守唐鸢。
别人整个孕期都会长胖,唐鸢却在孕初期瘦了十斤,后来到生孩子体重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生步西岸那天,步澜庭母亲为了省钱没有把唐鸢送去镇上医院,随便找了产婆,结果因为胎位不正,唐鸢难产,足足生了一夜才把步西岸生下来。
后来唐鸢才知道,原来在她生孩子前不久,步家有个远房亲属刚刚因为胎位不正难产去世。
然而即便如此,步澜庭的母亲还是要省那几分钱。
或许是为母则刚,或许是鬼门关里走一圈,人也重获新生,唐鸢突然就在这个落后封建的村子待不下去了。
她带着步西岸去了当地的镇上,自己先靠缝补手艺攒了些钱,然后开了一家小店铺。
唐鸢性格好,手艺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她审美很超前,在那个处处都是黑白灰的年代,唐鸢愿意去截选彩色的布料,更愿意做一些裙子样衣挂在店里。
所以对于小时候的步西岸来说,妈妈才是那个全能的超人。
只可惜女超人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人,九十年代全国时局不稳,各地都有黑恶势力,唐鸢时常招来心怀不轨的男人,步西岸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步西岸就已经走上了沉默的路线。
镇上所有人都有父母,唯有他只有妈妈,别的孩子欺负他,他从不斗嘴,只用拳脚讲话,每天回家脸上身上都带着伤。
唐鸢从来不会教育他不要打架,因为她自己也清楚,好生活并不是躲来的,更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尽全力争取来的。
她只会默默地把步西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流眼泪,一边跟步西岸道歉,说:“妈妈对不起你。”
步西岸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从小就是,可能是难产的缘故,也可能是唐鸢孕期过得不好的缘故,总是步西岸那根舌头就好像没长一样,别人会开口喊妈妈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但是他会给妈妈擦眼泪,一直擦,不停地擦。
每一次,唐鸢都会哭得更凶。
而步西岸再次出去后,拳头也更硬。
后来步西岸就打出了自己的名头,而那个时候,他才刚刚上小学。
升小学第一年,步澜庭找到唐鸢,二人正式离婚,同年唐鸢因为一位裁缝老师的赏识,带着步西岸前去抚靑市。
也是那一年尾,唐鸢认识了步西岸的继父高平安。
高平安和他们是邻居,在工地上班,为人老实,更忠厚。
他很照顾唐鸢和步西岸母子,唐鸢本来很介怀,后来被高平安的诚心打动,二人再婚。
高平安有个父亲,平时也在工地上班,后来唐鸢和高平安结婚后,高平安的父亲就不上班了,每天安心在家给步西岸做饭。
他待步西岸很好,步西岸会喊他爷爷。
婚后没多久,唐鸢就怀孕了,她在抚靑开的有一家裁缝铺,每天客流量不错,也会有人因为唐鸢手艺审美好推荐更多的客户来。
就是在这些的客户聊天里,唐鸢得知,步澜庭早在步西岸出生没几年就在抚靑市结识了大家闺秀沈玉妍。
沈玉妍的父母在抚靑市有一些头衔,步澜庭结识沈玉妍以后专心考公,然后在沈家的扶持下,正式成为有铁饭碗的人。
也是在步澜庭工作稳定的第二年,他和沈玉妍结婚。
沈玉妍的婚礼旗袍和礼服,还是唐鸢在孕中期熬了几个大夜赶出来的。
不为别的,就为沈玉妍出的丰厚的酬劳。
唐鸢知道沈玉妍是在为难她,但是她需要这笔钱。
沈玉妍和步澜庭的婚礼很顺利,但是婚后一直没怀孕,直到唐鸢快生了他们也没什么消息。
沈玉妍便开始为难唐鸢,安排人在唐鸢那里做衣服,后续再不停地找麻烦。
唐鸢一直都是个很心平气和的人,可能是这些年经历得多了,她对沈玉妍这些为难人的手段根本不看在眼里。
甚至会笑着跟高平安说:“你看,她还变着法给我挣钱呢。”
高平安心疼她,就私下偷摸着找步澜庭说这些事,却被步澜庭当众侮辱他接盘穿破鞋,高平安气血上头,一时冲动打了步澜庭。
然后被步澜庭以寻衅滋事的理由关了起来。
那个时候步澜庭事业稳步上升,私下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得是,便夸大了高平安的罪行。
高平安被判入狱。
唐鸢得知这个消息一时不能接受,当场便有早产倾向,可偏偏,当时她还在店里被沈玉妍的人纠缠。
因此,唐鸢错过最佳抢救时间,难产去世。
而兰兰,也成为一出生就需要各种高端看护的早产儿。
家里原本还算可以的存款,日渐削薄。
步澜庭因为这事心生愧疚,提前放了高平安,沈玉妍不喜欢步澜庭惦记这个日子,非要取代这天在步澜庭心中的意义。
所以后来她怀孕,宁愿剖腹早产,也要把孩子生在这一天。
她要步澜庭从今往后只记得这天是她孩子的平安出生日,而不是他前妻难产去世的忌日。
只可惜,她的孩子并不平安。
她的孩子,一出生,便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
他们不停地找可更换的骨髓,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于是沈玉妍找到了步西岸,她想步西岸好歹身上有步澜庭一半的血,至少有一半匹配的概率。
步西岸怎么可能同意。
他不同意,沈玉妍那边迟迟等不到合适的,这一拖,直接把沈玉妍孩子拖成了白血病。
于是沈玉妍开始纠缠步西岸,她从最初的恐吓,到后来的挣扎,再到现在的乞求。
她已经没了理智,也没了一切骄傲,她只想留住这一个孩子,唯一一个孩子。
可是步西岸不同意怎么办,他就像一个完全没有心的人,他明明才十几岁,甚至在最开始那两年,他才上小学,那么小一个孩子,为什么就是攻克不了。
沈玉妍很想直接一绑了之,可是步澜庭的事业还在上升期,底下多少人盯着他,企图找他的弱点,绊他的脚跟。
步澜庭根本不允许沈玉妍频繁找步西岸。
于是沈玉妍开始不停地给步西岸扔放干了血的小动物,只要她的孩子逢治疗,她就会在当天扔给步西岸一只,她孩子抽的哪只胳膊,她就在小动物的哪只胳膊放血。
她把小动物扔到步西岸家门口,院子里,学校附近他的必经之路。
九年,从兰兰出生至此,始终不断。
步西岸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直到第一次和郁温一起放学,在学校的巷口,他听到熟悉的叫声。
那么痛苦的叫声,多少人避如蛇蝎,听一声都会做噩梦的声音,已经成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他自虐一样想去看清楚,看清楚,这一只,又是怎么因为他死的。
可是,郁温拽住了他的手腕。
她唤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如晚风,她问他怎么了,她说:“那我们走吧。”
我们。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活里,也是有们的。
可是他怎么能因为贪恋这一丝柔软,就把本可以一路顺风的郁温拖进他的生活里。
他不能那么自私。
她应该离他远远的。
离血腥和一切肮脏远远的。
而他,也应该试图远离这一切。
所以,步西岸在听到步澜庭唤他名字时,没有任何犹豫地擡脚离开。
或许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开始想要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或许是步澜庭觉得,他现在事业成绩那么好,不该后继无人。
步西岸居然已经长那么大了。
听说他成绩也不错。
步澜庭看着少年高挑挺阔的身影,恍惚一顿,追了上去,他攥住步西岸的手腕,又唤一声:“西岸。”
步西岸在他攥住的下一秒,拧着眉挣脱开。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步澜庭就被轻松挣开。
长大了。
是真的长大了。
小时候每次见到他,满目警惕一句话也不说的小男孩,不知不觉就长那么大了。
还能轻松甩开当老子的手。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吧,长得高,力气大,有坚实的臂膀,有未知却无限高度的未来。
而不是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除了会喊“爸爸,我疼”,什么都不会。
那么多年,步澜庭已经到了无人敢那么不给他面子的地位,但是步西岸这么做,他却没半点恼怒,反而笑了笑说:“来拿东西?”
步西岸斜了他一眼,眼里平静,毫无波澜,胸腔也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口吻也冷淡如常,“有事吗?”
步澜庭搓了搓手,想要缓解这僵硬的气氛,他还是笑:“没,就是忽然想到,你高二了吧?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跟不上的?生活费够用吗?”
步西岸开始觉得恶心。
他转身就要走,却在下一秒听到一道尖锐的喊声:“步西岸!”
步西岸几乎没过脑子,那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他大脑本能识别:是沈玉妍。
沈玉妍外表看着很柔弱,她脸色不好,所以常年画着精致的妆容,单从外表看,她是一个非常纤瘦且得体的女人。
可她不能看到步西岸,她所有的理智在看到步西岸时会瞬间崩塌。
她看着外形那么出色的步西岸,会觉得,原本她的儿子也可以。
她踉跄地抓住步西岸,有些惊喜地看着步澜庭:“澜庭,是你把步西岸找来的吗?你说服步西岸了?”
步澜庭看着沈玉妍逐渐狰狞的面孔,又看看人来人往的周围,皱着眉说:“不是,玉妍,有什么事情我们改天再说,西岸还要上学。”
沈玉妍忽然就崩溃了,她死死地抓住步西岸的手,指甲都恨不得插进步西岸脉搏血管里,她大喊:“他需要上学!难道我儿子就不需要吗?步澜庭!逢生才是你儿子!逢生才是你亲生儿子!”
她喊得撕心裂肺,原本盘得精致的发型也瞬间散开,碎发凌乱,不堪入目。
步澜庭上前去拽她,沈玉妍死死抓住步西岸不松,她仰面看着步西岸,她要给他下跪,她求他:“西岸,求求你了,好不好,阿姨求求你,阿姨真的求求你了!阿姨快求你十年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步西岸呼吸变得艰难,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画面里,他同样站在人群中央,周围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而他面前,是一只放干了血,早已身骨坚硬的野猫。
他的抽屉里,全是血。
腥臭像密织的网,死死缠住他全身。
他躲不掉,也扒不掉。
耳边声音变得尖锐,他听到逐渐清晰的字眼。
“他心理变态吧。”
“虐猫啊我的天。”
“这种学生得赶紧赶走啊老师,会影响学校的。”
“必须开除!我儿子不能跟这样的人做同桌!”
手腕猛地传来骤疼,步西岸回神,猛地甩开沈玉妍。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破口大骂,“步西岸!你有没有良心!他难道不算是你弟弟吗!”
步西岸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不是。”
沈玉妍崩溃,她开始胡言乱语,大喊让所有人都来看看,看看步西岸这个没良心的人,冷血的人。
“他的弟弟得白血病啊!他都不愿意救!这就是你们一中教出来的孩子吗!”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对着步西岸指指点点。
像骤然之间被推到了世界最边界,身后是万丈深渊,头顶阳光明明灼目,却被所有人挡住,一众人群的身影宛若恶鬼像步西岸扑来。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瞳仁渐渐变得血红。
他擡脚要走,沈玉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袋子,步西岸脸色一变,俯身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如冰,他盯着她,“松手。”
沈玉妍抓得更紧,她又笑又哭,“跟我走!跟我去医院!”
步西岸手上用力,他几乎扣住了沈玉妍的血管,阻断她血液流通。
手掌开始充血,发麻,沈玉妍看着步西岸的眼睛,浑身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她那么多年杀掉的猫猫狗狗,放干了那么多血,难道这些血全被步西岸吸进眼睛里了吗?
不然他眼睛怎么能红到这种地步。
她一怔,步澜庭适时挣开步西岸,步西岸手腕脱力,袋子瞬间掉落在地。
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它摔在地上。
发出玻璃破碎的声响。
步西岸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看着袋子边缘扎出的玻璃尖。
沈玉妍根本不在乎这些,一个破袋子而已,也值得步澜庭亲自动手,她气得打步澜庭,骂步澜庭:“你是不是早就想让逢生死了!你说话!你是不是!步澜庭!我知道你才是最没良心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有孩子——”
啪!
步澜庭一巴掌甩在沈玉妍脸上。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笑了,笑出满脸的眼泪,她五指狠狠抓着地面,她指甲都要出血,可她不解恨,她一把抓住袋子,想要拿里面的玻璃。
她拎起袋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
碎玻璃,碎纸,碎掉的橡皮泥。
本意是为了保护橡皮泥的胶水封层在这一刻却更加容易裂开,每一片花瓣掉在地上的瞬间就碎成泥渣。
泥就泥,永远上不了台面。
苦苦挣扎在生活里的虫也永远无法变成龙,更别提想要向金枝凤凰献殷勤。
浑身的血都凉了。
步西岸看着沈玉妍,看着步澜庭,看着周围的一切。
好久,他轻轻掀了掀唇。
步澜庭用尽力气扔掉沈玉妍手里的袋子,袋子里仅剩的东西再次落地。
二次伤害让它们完全破碎。
步澜庭架起沈玉妍,正巧这时司机赶过来,他们架着沈玉妍离开。
只剩下步西岸和一群观赏闹剧的观众。
渐渐地,观众也离席散去。
阴影抽离,可落日已经西沉坠谷,再无任何光芒可以照亮人心。
只有那一点点余光,被地上的碎玻璃渣反射,然后尽数刺进步西岸的眼睛。
他蹲下身,一点点捡起花瓣,捡起花蕊,捡起叶子,捡起绿草和蓝天,那一轮小小的弯月,也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
玻璃渣一粒一粒地扎进指腹,指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融进步西岸的眼睛。
他的眼睛,比血还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