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西岸今天不对劲,店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但是敢上前试探的只有小炮,因为当年步西岸一家搬过来时,有人看不惯步西岸那个拽样欺负他,是小炮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把,后来那些人长大了都外出打工了,这两年结婚生子,早搬走了。
其实步西岸最开始也没那么难接触,小炮记得步西岸刚搬来那天下着大雨,巷口的流浪狗生了一窝小狗,那段时间天气不好,小狗最后只活下来了一只。
是步西岸每天有事没事过去喂点东西,小狗才长大。
虽然后来,那狗还是死了。
那个时候距离步西岸妈妈去世已经有两三年了,兰兰刚开始有点懂事的迹象,她以前有事没事爱带着家里的老狗去找小狗玩,后来小狗死了,她还问步西岸小狗哪去了,步西岸大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事情,就自作聪明说句“找妈妈去了”,没几天,兰兰就失踪了。
那是小炮见过最失控的步西岸,他那个时候没现在那么高,面孔也还没长出大人的轮廓。
可那双深眼,就是在那晚之后,吸收了太多黑色。
找兰兰的过程,他一直沉默着,浑身没有一处是松懈的,小炮中途想安慰他,拍他的肩膀时摁了一掌心硬得如石块的肌肉。
后来万幸,他们找到了兰兰。
就在小狗以前爱待的烂尾楼。
步西岸见到兰兰那一刻,不夸张地说,眼睛是一瞬通红的,他几步走到兰兰面前,膝盖跪在石头上都没察觉,他抓着兰兰的肩膀,问她为什么在这。
兰兰才三岁,说话还不是特别有逻辑,也不怎么害怕,磕磕绊绊说:“想找妈妈,找小狗,小狗知道怎么找妈妈。”
步西岸看着兰兰没说话,只是把她抱起来,掌心死死摁在她后脑勺,一步一个脚印回了家。
那天回家的途中也下了大雨,少年如草,孤苦飘零,风雨仿佛也在欺负他没人可以依靠。
少年淋了一场大雨,在那个万物生长的春天,他拔高而起,成为一根粗壮的顶梁柱。
他再也没有机会像别人袒/露柔软的肚皮,他明明有家,却像一条野狗,好像永远在流浪,讨生活。
流浪野狗没有心,也不会爱人,更不会有很异常的情绪起伏。
这是常人对步西岸的刻板印象,也是别人时常挂在嘴边的“有谅可原”:他都这样了,不会温柔,不会情窦初开,能理解。
可他真的没有心吗?
小炮随手拎了把凳子坐到步西岸旁边,他点了根烟,烟灰敲在旁边地上,和步西岸一样看着大马路人来人往问:“少年心事啊。”
步西岸没说话。
小炮也不尴尬,继续说:“真难猜。”
步西岸还是没理他。
小炮就继续:“男人心,海底针。”
步西岸斜他一眼。
小炮“哧哧”地笑,烟叼嘴里,眯着眼勾步西岸的肩膀,“怎么了啊,跟哥说说。”
步西岸说了四个字:“离我远点。”
小炮“啧”一声:“有没有礼貌?”
步西岸又说一个字:“臭。”
“你妈的,”小炮骂一句,拿开胳膊,“你香,你最香。”
步西岸笑了一声。
小炮骂:“笑屁。”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口冲步西岸,示意。
步西岸没接。
小炮:“那看来还是不够烦。”
步西岸起身,走之前说句:“没那么多闲钱。”
那么多年,他有太多理由碰烟,但都没碰。
一是确实兴趣不大,二是不想沾这个瘾。
都是钱。
他不想一边为生计心烦,又一边花钱消耗这份心烦。
恶性循环这事不能开头。
他走后,小炮一根烟燃尽才品出步西岸什么意思。
够烦,但也够穷。
步西岸手机下午就没电了,忙起来没顾得上充电,到家才把手机插上电丢一边。
等他洗完澡回屋,准备看眼时间时,只见屏幕上显示一条新收短信。
五个小时前了。
步西岸一顿,头发擦一半把毛巾扔一边,拿起手机点开,是郁温发来的。
她喊他步老师。
三个字,只是扫一眼,眼前就浮现出她今天侧身探头的画面。
很灵气。
很可爱。
这是他与她走近后才发现的。
以前,他以为她只是温柔的,像天边的仙云,只能望一望。
那个时候她多大。
大概三年前吧。
其实兰兰生日和他妈忌日是一天,毕竟他妈是难产死的,但是他总觉得她太小,刚出生,离死亡远一点才是好事。
所以他自作主张把兰兰生日挪后了一天,在前几年也会有意无意避着兰兰给他妈上香。
可能是他太避着了,才会导致兰兰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大概死亡对她来说就像远行一样。
后来经历了小狗事件,他就带兰兰去了趟离市医院最近的湿地公园,因为离医院近,公园里多有病人和病人家属。
步西岸带着兰兰坐在草地上,他们往下看,主干道上有人坐在轮椅上,沉默着看天边云聚云散,有老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步履蹒跚,也有还没学会走的婴孩在父母的期许下蹒跚学步,生命在同一个时空里交替循环。
步西岸告诉兰兰,人会长大,也会变老,老到一定年岁就会走进死亡,没有人会是这世上的例外,妈妈只是老得快了一点而已。
兰兰当时问:“那妈妈为什么会老那么快呢?”
“因为生病了。”
公园有很多术后散步的人,步西岸就一一指给她看,有人吊着胳膊,有人架着腿,也有人戴着口罩,憔悴着咳嗽。
“好多人生病啊。”兰兰说。
是啊,好多不幸。
他们只是万千其一,微不足道。
兰兰对死亡有了似懂非懂的一知半解,她不再有去找妈妈的念头,她只想陪着步西岸。
中途有几个小孩过来玩,步西岸放兰兰去玩,他在旁边等着。
后来兰兰撞到了一个女生,那女生大概也是陪家里人散步,被撞到也没生气,反而蹲下身哄有些害怕的兰兰。
兰兰喊着找哥哥,女生抱她过来。
远远的,她从最高处走下来,她穿着白裙子,腰间一条丝带,风把她的丝带吹得更高,哪怕她走到他身边,丝带还在上扬。
步西岸擡头,迎着光看到她的脸。
步西岸第一眼脑海里就浮现出温柔两个字,他从来都不知道会有人能温柔到这种程度。
好像浑身没有棱角和骨头一般,她笑着问:“是你妹妹吗?我刚才不小心撞到她了,好像有点吓到她了。”
她弯腰把兰兰放下,兰兰小跑到他身边伸手搂他的脖子,然后有些警惕地看女生。
“对不起,好像真的吓到她了。”女生很抱歉。
兰兰默默攥住步西岸的衣领,小声说句:“不是的。”
步西岸这才回神,问兰兰:“什么?”
兰兰小声说:“是我撞到她的。”
步西岸闻声拍拍她的后背,“那你要说什么?”
兰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松开了步西岸的领子,小步走到女生面前,她两只手胖嘟嘟的,很局促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然后朝女生鞠了个躬:“兰兰对不起你。”
女生噗哧一声笑了,她蹲着看兰兰,“兰兰好可爱,郁温决定原谅你了。”
她叫郁温。
后来郁温的母亲因为有事要离开,郁温让她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兰兰扭头问她:“你不走吗?你妈妈要走了。”
郁温说:“我留下来陪兰兰玩呀。”
兰兰一下子着急起来,“不行,妈妈更重要,你快去找妈妈。”
郁温见兰兰真要哭了才解释说妈妈还会回来,她在这等妈妈。
兰兰这才“哦”一声。
那天阳光太好,晒得人忍不住犯懒,步西岸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躺下,一直想睡。
是郁温先观察到的,她笑着跟他说:“你妹妹说你昨天没怎么睡觉,你看起来好累啊,要不你现在睡一会儿吧,我陪她玩一会儿。”
三年,一千个日夜,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累,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让他睡一会儿。
步西岸就真的睡着了。
他太累了,躺在草地上像只大猫,他难得梦到了从前,在乡镇上,他肆无忌惮地在田地里奔跑,爬树下河,快/活少年郎。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兰兰跟郁温说话,“姐姐,我哥哥睡了好久哦,他会不会不醒啊。”
郁温说:“不会的,他马上就醒了。”
兰兰问:“真的吗?”
郁温笑:“真的呀,你相信我。”
然后步西岸就睁眼了。
兰兰“哇”一声:“姐姐好厉害!哥哥醒了!”
郁温抱着兰兰,“你哥哥才厉害,他是最厉害的。”
那天从始至终,步西岸都没有跟郁温说一句话,但是后来的无数个半梦半醒间,他好像都听到她那句:“他是最厉害的。”
要多厉害,才能和身居高处的她并肩同行。
要多厉害,才能真的走到她的世界。
要多厉害,才能不玷污她半分。
步西岸敛眸,放下手机,没有回短信。
郁温一直到睡前都没有等到步西岸的回信,她没有再发,不想打扰他,更不想惹他烦,大不了明天当着他的面问他。
但是她忍不住卷着被子胡思乱想,想步西岸今天过于异常的反应,到底为什么呢?
一夜兵荒马乱,早上迷迷糊糊醒的时候才七点,天已全亮,光线穿过窗帘缝隙照在床上,光点斑驳摇曳,像新生在招手。
她光脚下床,拉开窗帘,整个房间瞬间亮堂,昨晚堆积一夜的沉闷也消散一半。她擡胳膊伸懒腰,目光随意往远处看,收回时,瞥见楼下一道身影。
她一顿,动作停住。
楼下一人一车,车子支在一旁,他就坐在上面,手里一本很小的随身携带的英语词本。
坦白说画面有点好笑,那么高的人,那么大的手,那么酷的车,拿的却是英语词本。
她忍不住弯唇。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太直接,还是楼下人碰巧想要擡头,总之很猝不及防的,两个人一上一下,四目对视。
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早上日光清亮,照得少年眉眼清晰,他有些冷漠,和周围幢幢精致的别墅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肩背挺阔,眸中深刻的黑让周围的一切淡然失色。
他是郁温见过最纯粹的人,最纯粹的少年郎。
好一会儿,郁温才想起来查看桌子上的手机,她点开,不到五点的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
好。
只有一个字,她却盯了很久,然后从窗户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他说。
骗人。
郁温眉眼一弯,心中郁结至此全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