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午遇有一段时间没梦到过从前了,他在床上躺太久,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基本只靠月升日落,偶尔蝉鸣阵阵,才会恍惚中反应过来,又一个季度来临。
上一次清晰地感受四季是什么时候,不是三年前,是六年前了。
那年村里不知从哪进来一个支教老师,看着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面相青涩,他震惊于盐雾村教育方面的落后,想为大家做些什么。
只可惜没人领情。
所有人都想让他赶紧走,只有小神婆犹豫了,因为她想让她的儿子优越于村里其他人。
于是她私下跟老师商量,让老师走的时候把许午遇带出去,不需要去很好的学校,就在附近的镇上,哪怕隔壁的村里也行。
许午遇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小神婆是用什么理由说服村里其他人的,尤其村长,竟然没有阻拦。
三年,许午遇再未折返过村里。
他顺利考上高中,高中也念得顺利。
没有浓雾的遮挡,那几年,四季都分明。
半梦半醒间,像是知道自己在做梦一样,许午遇站在上帝视角,长长叹了口气。
他难挨得想要翻身,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心理和身体的不适同时积压,他眉头皱得很紧,攥着被子的手也越来越紧。
沈星注意到这些,站在床前不知所措,她四顾茫然,快要急出一头汗。
直到寂静夜色里,许午遇喉间疑似溢出一声泣音,沈星猛地一怔,随后愣愣地蹲在床前。
她慢慢伸出手,一下一下拍在许午遇后背。
许午遇醒了。
他没回头,也没出声。
但是他呼吸已经平稳,沈星猜出他醒了,试探性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没应。
沈星又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叹口气,半是无奈半开玩笑应一句:“大半夜不睡觉擅闯我的闺房做什么?”
沈星发现许午遇好像总是这样,总是看上去很不正经的样子,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他真的不在意吗?
沈星慢慢松了手,但没起身。
二人静默很久,许午遇主动说一句:“你这样盯着我,怪吓人的。”
他脾气真好。
这样一个大活人,被圈起来三年,脾气还这样好。
他真厉害。
沈星借着浅淡的月光,盯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掉出一滴泪来。
渐渐地,她没忍住,发出吸鼻子咽眼泪的声音。
沈星本以为许午遇又要说什么逗她的话,却不想他这次一直保持沉默。
“许午遇,你想不想走啊。”沈星假意轻松地询问,口吻似闲聊。
许午遇没回答。
“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沈星继续说。
许午遇只问一个问题:“你不是喜欢女生吗?”
沈星说:“我不是。”
许午遇又沉默。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但窗外的风一吹,花香灌满房屋,彼此好像都已了然。
之后的一段时间,小神婆很消停。
也是,在这么一个布满监控的小村子,想要藏一个人可不容易,更何况她要藏两个。
况且,说难听点,她是有求于这两个被藏的人来给她传宗接代的。
所以沈星一直很放肆,为了给许午遇改善伙食,她每天提不同的餐饮要求,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都想让小神婆招呼人给许午遇洗澡。
这天天气不差,沈星跑许午遇房间给他通风,许午遇看她忙前忙后,实在没忍住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不能闲一会儿?”
沈星充耳不闻,只是托着下巴自言自语说:“这个季节有什么水果?”
许午遇嗤笑:“你差不多行了,小心把她惹急了。”
沈星扭头问:“惹急了会怎么样?”
“让你现在就生孩子。”
沈星“哦”一声,几秒后小声念一句:“也不是不行。”
她声音是不大,但是这屋里只有俩人,许午遇只要不聋就听得到。
他一时心情复杂,扭头,看到阳光底下沈星耳根通红,微微一怔,很快又收回目光。
装聋。
下午,天气忽然转阴,沈星看一眼头顶的云,心里有些闷。
她正要回头看许午遇在干什么,院子里忽然一阵吵闹。
是许明七,大喊大叫着要杀鸡。
许六不在家,跟在他旁边的是许盼,许盼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明七大吼:“它吃了我的玩具!我要杀了它!”
说着一把推开许盼,冲进鸡笼。
一番折腾,许明七抓住鸡,把鸡狠狠往水缸里塞。
许盼不阻拦,反倒好笑说:“傻孩子,杀鸡要用开水。”
许明七立刻转身去拎开水,他一个小孩,也不嫌麻烦,一趟又一趟倒水,最后倒了一桶开水,然后把鸡往开水里扔。
很快,鸡没了动静。
许明七把鸡捞出来,抓着肚子那一块开始拔毛,拔出一小部分,他又进厨房拿刀。
毫无恐惧地把鸡开膛破肚,一边掏肚子一边喊:“我的玩具呢!我的玩具呢!”
许盼终于问:“什么东西?”
许明七大喊:“老鼠!我的老鼠!!”
许盼嫌恶地躲开,“你什么毛病?一只老鼠费这功夫?”
许明七抓着鸡头大喊大叫,他拼命地甩来甩去,鸡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甩的到处都是。
忽然,地上掉出一颗老鼠头。
沈星看着这一切,脸色越来越白,直到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楼下许盼把许明七拎走,血腥味仍在,沈星抑制不住吐意,但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痉挛。
许午遇看着,一点点攥紧被子。
到最后,他也只是说一句:“你去弄点水喝。”
沈星缓过劲儿来,朝许午遇摆摆手,说:“我没事。”
许午遇没说话。
沈星却又重复一句:“我真的没事。”
许午遇看她,她就露笑,“我真没事。”
许午遇敛眸不再看,也不再说话。
他们平时在一起话也不多,但这会儿气氛却明显不同于往常。
沈星能察觉到许午遇有些生气,到底是男生,拉下脸时还是让人害怕。
可沈星知道许午遇生气的点在哪儿,她害怕的同时也有几分欣喜,于是小步走过去,又低声说:“我真的没事。”
过很久许午遇才“嗯”一声。
沈星抿抿唇,主动找话题:“那个女生,是你姐姐吗?”
“三姐。”许午遇有问有答,但情绪不高。
沈星“哦”一声,又问:“许明七……”
她没问出口。
许午遇这才舍得擡头看她一眼,“什么?”
沈星有些犹豫。
许午遇只疑惑几秒,忽然猜到沈星想问什么,他一顿,也就是他这一顿,让沈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许明七不是小神婆的儿子。
其实这根本不用推理,单看年龄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母子,倒像是……
沈星忽然瞪大眼睛,她脱口问:“你其他姐姐呢?”
许午遇一笑,“你问哪一个?”
明明聊的是他家的话题,可他却能面带浅笑,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星看着他唇边的笑,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许午遇似乎明白她的心情,笑容淡去,挺平淡地说:“大姐吸食过量,二姐意外,四姐……”
他停顿一下,“难产。”
难产。
再怎么难产,外孙子也变不成儿子。
怕不是打从一开始,小神婆就没打算老四活着。
至于老四,从怀孕初期就被藏着瞒着,想必许明七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男人。
“就为了体面吗?”沈星不理解,“在这个村里,这样的体面有什么意义?”
许午遇笑了,他问沈星:“你问我吗?”
沈星咬唇,“对不起。”
“其实也不是体面,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小神婆……”许午遇顿一下,继续说,“我妈她以前家里就没有儿子,被全村人瞧不起,她做女儿时已经受过一份苦,做母亲时自然不想再受了。”
“不惜……”沈星说不出口那个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是,”许午遇忽然眉目泛冷地看向沈星,“所以对你,她更能下得去手。”
沈星忽然冲动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走?”
许午遇答得很快,“因为这是我家。”
“你都不愿意喊她一声妈。”又怎么可能会被这个家束缚。
许午遇与沈星对视,几秒后,他似是败下阵来,低低叹气。
他唤一声:“沈星。”
沈星不言。
他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动感情。
“不要在想象中丰满我的人生,人活着,遇到点苦很正常,人人都有苦处,我很普通。”
“我没有想象,我……”
我怎么还舍得为你的人生想象更多跌宕。
“我不是同情你、怜悯你,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恋苦癖好,我、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啊。
沈星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最终把所有话头咽进肚子里。
她沉默,不予反驳,但她站在那,不走,也不躲闪。
这是她给的态度。
气氛僵硬至极,天色忽然一瞬暗下,没几秒,起风,大雨倾盆而下。
风灌进屋里,又翻涌离开。
好像阴差阳错吹散了二人的僵持。
沈星主动示好:“你冷不冷?”
许午遇看向窗外,他表情不算好,眉宇几分凝重。
沈星问:“怎么了?”
许午遇无意识摩擦几下被面,问:“许六这次走几天了?”
这段时间沈星也过得不知黑白,猛地问起来她想很久才不确定地说:“今天第四天了吧,怎么了?”
雨势更大,许午遇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可沈星眼前却莫名出现四个字:风雨已至——
作者有话要说:
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动感情。——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