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华艳最近来得有点频繁,黄昏暮色里,她一直盯着铁门。
铁门新上的漆,落日浸染,晃眼。
她想起那些“传闻”,又定了好一会儿才肯下车。
她今天没约院长,主要是想见门口的保安。
之前沈星在这的时候,她偶尔会过来,非探询时间家属不能进,她只能在门口跟保安聊天,就是那个时候保安跟她说漏过几嘴,当时她觉得可笑,没往心里去,现在站在这回忆,却被风扫出一后背鸡皮疙瘩。
“罗家长,你怎么今天过来了?”保安有点意外,很快又换一副理解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你女儿她又……?”
罗华艳摇摇头否认他的猜测。
保安疑惑问:“那是?”
罗华艳先是从包里拿出一条烟递进窗口,保安娴熟接过,笑意更明显,“你瞧瞧,有话直说嘛,怎么还那么客气。”
罗华艳勉强扯唇,而后压低声音问:“我其实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上次说你们这之前有过……不太正常的事情?”
这话说得有点委婉。
保安不以为然,随口接道:“闹鬼啊?”
罗华艳脸色一白,瞬间觉得手臂一层密密麻麻。
偏巧这时草丛里不知从哪传出一声猫的嘶叫,罗华艳没忍住也尖叫一声,猛地转身,后背死贴在保安室墙壁上,脸色更差。
保安被她吓一跳,“哎哟”一声:“我的姐,我要被你吓死了。”
罗华艳还没缓过神,额头一层薄汗。
保安瞧一眼,眼珠子转几圈,凑近询问:“姐,你瞧着脸色不好啊。”
罗华艳抹一把额头,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她咽了咽喉,这次勉强的笑都扯不出来。
怎么神神叨叨的。
保安想到这铁门里的世界,忍不住也有点发毛。
“到底怎么了?”失了耐心,他口气也不太好。
罗华艳咬了咬牙,问出口:“闹鬼的事真的假的?”
保安笑了,“姐,这种事情谁能说真的假的,又没人真的看见鬼。”
“那你还——”
“但是。”保安停顿。
罗华艳噤声。
保安靠近,声音低得逼近气音:“我觉得是真的,要不然院长也不会请人做事。”
说完,他满眼深意地看一眼罗华艳。
罗华艳看他,问:“什么事?”
保安没说话,只是拿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法事。
那纸凑巧是黄色的,黑色两个字横不平竖不直,扭曲中带着诡异。
风一吹,似乎在摇晃。
最后一丝夕阳照上去,朦胧模糊。
直到有鸣笛响起,罗华艳才回神,她盯着头顶倒数的黄灯,缓缓踩下刹车。
手边手机屏幕亮起,日期显示在5月19号,农历四月二十九,今天是沈星十五岁生日。
副驾驶上的蛋糕是她提前好几天就定好的,她一向疼爱沈星。
放学铃敲响没多久,沈星出现在校门口,罗华艳车停在路边,开窗和沈星打招呼。
罗华艳的车总是停固定的位置,沈星一眼看到,她先点头示意,然后擡脚走过去。
学校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两三结伴,只有沈星是一个人。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规矩的学生短发,头发又厚又黑,把脸遮得没剩多少。
上车后,罗华艳笑着说:“宝宝生日快乐。”
沈星拉扯安全带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很快又恢复如初,低头扣安全带间,她应一句:“谢谢妈妈。”
罗华艳擡手摸她的脑袋,“真乖,我们沈星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沈星:“嗯。”
“对了,今年闰四月,你可以过两个生日呢,过完就十六岁啦,”罗华艳笑着,“十六岁真的是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能再让妈妈瞎操心了,知道吗?”
沈星说:“嗯。”
罗华艳没听清,“嗯?”
沈星抓安全带的手因为用力关节泛白,她目视着前方,盯着车辆闪烁的车灯和头顶的红绿灯,瞳孔涣散间,一字一句:“好,我知道了。”
到家罗华艳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沈星从小到大爱吃的,中间一个六寸小蛋糕,蜡烛已经插好,是数字十五。
罗华艳特意等沈星坐好以后关了灯,她没提醒沈星,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沈星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躯体瞬间僵直。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哒——哒——哒——
随之而来的还有胸腔挤压,沈星呼吸变得规律而薄弱,像被操控着,不能逾越一分。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后背紧紧贴着椅背,脊椎骨像铁棍一样笔直。
她好乖。
忽然,耳边凑来温热。
沈星半边脸都麻了,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正前方,没有眨眼一下。
“咔哒——”
火机声清脆,一道光亮起,点亮了十五两个数字。
眼前的一切恍惚又真实,沈星闻着饭香和奶油的甜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响起,罗华艳单手搭在沈星肩头,“宝宝快许愿。”
沈星闭上了眼睛。
过生日要许三个愿望,每个愿望十五个字。
不能超时。
不到十秒钟,沈星睁开眼睛。
她问:“妈妈,我要吹蜡烛吗?”
罗华艳笑了,“当然啦。”
沈星没起身,只是稍稍探身,靠近蛋糕,吹了一口。
蜡烛熄灭,有蜡液滴在烛身上,凝固出突兀的痕迹。
罗华艳把蜡烛拔掉,让沈星切了第一刀。
母女二人只吃了一点,因为还要吃饭。
吃饭的时候,罗华艳随口问:“你们今年考试时间出来了吗?”
沈星说:“出了,6月16号。”
“期末吗?”罗华艳问。
“不是,是月考,今年不考期末,月考就算期末了。”沈星说。
罗华艳点点头,沈星学校确实有这样的惯例,他们每个月月中都会进行月考,雷打不动,如果恰逢期末或者期中,就直接合并成一次。
“那太巧了,考完刚好到你闰月生日,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沈星夹菜的动作一顿,她盯着碗里的米粒,好一会儿才说:“好啊。”
罗华艳笑了,放下碗,起身要给沈星盛汤。
汤是煲的,瓦罐盖子都没掀。
罗华艳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出,她拿着勺子在里面搅拌两下,一下子捞出一整个杏鲍菇。
那杏鲍菇又粗又长,横架在勺子上。
沈星只是看一眼,立刻瞳孔骤缩。
她就那么呆怔地看着,看着罗华艳把杏鲍菇又重新放进罐里,然后只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罗华艳要她喝,她低头,盯看碗里表面飘的一层油,几秒后,捂着嘴跑去了卫生间。
呕吐声连连,每一声都扯着罗华艳的神经。
怎么会呢,沈星以前最爱喝这个汤的,除非……
“当啷”一声,勺子丢到了罐里。
罗华艳脸色惨白,很快反应过来冲进卫生间,此时沈星已经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插进马桶里。
罗华艳拍她后背,“怎么了?宝宝怎么了?”
沈星吐得说不出话。
等沈星差不多缓过来,声音都哑了,她扶着马桶的手痉挛颤抖,好一会儿才说:“没事。”
罗华艳听着沈星沙哑的声音,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最开始,就是从饮食上发生变化,而当她问及时,他也是这么轻描淡写回她一句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尽管这只是一点小意外,可沈星知道罗华艳一定会无限放大其中影响。
沈星其实并不确定罗华艳有没有怀疑她,但她猜测罗华艳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每天尽量把所有事情都行驶在既定轨道上。
她按时睁眼,按时洗漱,按时吃饭,按时出门,跟罗华艳说的话也基本没什么很大的出入。
这天沈星体育课,晚上回到家一身黏糊糊,她把书包放进屋里,想去卧室跟罗华艳说一声她洗澡,走近了才发现罗华艳的房门没有关紧。
闪了一道缝,缝隙四根手指宽,刚好能看清坐在床头,背对着她的罗华艳。
鬼使神差地,沈星没有出声。
她悄悄退到墙边,稍稍探出头看向罗华艳。
罗华艳似乎正在什么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什么。
忽然,罗华艳挺了下后背,沈星下意识屏住呼吸,几乎没又发出任何声音地退回了死角。
垂在腿侧的双手握拳,指甲快要插进掌心。
不疼。
她能忍。
数秒过去,卧室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沈星匀速递进地开始呼吸,她刘海不知什么时候长长了,眨眼间睫毛能勾到刘海,这一点点不属于“乖孩子”的异常反倒在无形中抚平了她内心的恐惧。
这说明她是安全的。
于是她重新探出了头。
罗华艳和刚刚没什么差别,只是角度稍微侧了一点,以至于沈星能够看到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个相框。
是爸爸。
沈星在极强的自控能力下,还是没忍住滚了下喉。
额前的刘海仿佛在这几秒之间又长长了许多,发稍刺进她的眼睛,红血丝快爬出来。
良久,她一句话没说,也没去洗澡,转身折回了自己房间。
而卧室的罗华艳,在沈星离开没多久,拿着相框的手开始抖。
她越抖越快,直到另一只手的镜子掉在地毯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她想起刚刚镜中反射出的沈星的行为……不,不是沈星。
这真的不是沈星,不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那么乖,她的女儿明明病都被治好了,怎么会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呢?
罗华艳越想脸越白,她眼睛瞪得很大,眼泪掉出来。
啪嗒,眼泪掉在相框上,晕染了相框上的人。
眼泪放大了人的半边脸,轮廓显得十分诡异。
罗华艳陡然呼吸一滞,她忙不叠擦掉眼泪,狠狠擦干净相框上每一粒灰尘。
直到擦得手生疼,她才小心翼翼把相框贴在胸口。
她哽咽着,咬牙切齿着:“我不会再让你们带走我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