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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75章

所属书籍: 汴京梦话

    第75章

    家眷德行不修,宰执难辞其咎,弹劾王安石的劄子与批责欧阳芾的劄子一并呈至赵顼面前,赵顼当然清楚他们想做甚么。

    真假虚实在悠悠众口之下何其脆弱而无人关心,纵使那幅画非欧阳芾所作,可既因她而起,缘何不是她故意示与别人,授意他人画在壁上。

    王安石太明白这点,连相位也甘愿辞去,变法也退居其次,只为请求赵顼勿牵罪于她。

    赵顼自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让欧阳芾获罪,王安石定会请辞,让王安石辞退,变法又将举步维艰。

    故他不教欧阳芾以实言相告天下,宁以自身为信全其声誉。他谁的罪罚也不施予。

    “朕只是想弥补过错,”赵顼道,“朕让王卿受了太多委屈,又让夫人受委屈,朕很惭愧。”

    船只一旦破浪出海,便连舵手也无法全然掌控方向,只能顺势而为,战战兢兢。

    欧阳芾步出垂拱殿时,郭熙正在殿门外等候,瞧见她的身影,欲言又止。

    欧阳芾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责我。”

    郭熙闭目,吐出一字:“好。”

    愧意霎时翻涌,欧阳芾道:“抱歉,师傅,我”

    “莫说傻话,”郭熙道,“此事你亦无法预料,毋须自责。”

    “是。”她焉能不自责。

    “依我看,定是那帮顽固老臣暗中指使,栽赃陷害,变法变不成他们便高兴了!”章惇拍案,愤切道。

    “简直无耻之尤,”曾布接道,“我立即奏请官家,彻查此事,非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

    “我也一并上书!”裴如观立身道。

    欧阳芾在旁坐着,张了张口,又觉不便插嘴,只好缄默不言。

    “此时上书已然无益。”王安石坐于上首,将今日冯京寄予他的书信示与几人,“官家今日已明令禁止再言此事,继续纠缠不休,徒增损害。”

    闻言,曾布等人沉寂下来。

    曾对东明县一案要求彻查到底的王安石在对此案的态度上却产生微妙变化,如此曲意折衷的作风不似他平日性格,冥冥中,他亦默认了赵顼的做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恐委屈了夫人。”裴如观道。

    “我不委屈,”欧阳芾露出笑容,“况此事也予我警醒,往后须得谨言慎行,如今思来,我过去确有些举止随意了。”

    章惇哂笑:“若二娘言行也算随意,那些公然于劄子里指骂官家的一众臣子便该拖出去斩了。”

    “”

    “自古来,小人的眼珠便是只盯着他人,万不会盯着自己,子厚兄还不清楚么。”曾布讽道。

    欧阳芾眨眼,她原以为曾布一向为谦谦君子,温和斯文,今日才觉对方讽刺挖苦的功力也不遑多让。

    变法数年,大家似都脾气见长了。

    为难地望了望王安石,后者会意道:“此事官家既已定夺,我等毋须再言,你们自行好分内之责,勿予人把柄,其余诸事则不需挂虑。”

    几人应了,复谈论些其他,便陆续告辞离去。

    欧阳芾立在院中,手里观着封帖子,王安石踱至身后,她迟钝回首。

    “在看何物?”

    “韩夫人递来的请柬,邀朝官妻眷们七夕同游。”欧阳芾摇摇纹样精美、字迹娟秀的请帖。

    看出王安石欲言,她先一步道:“我已婉言谢拒了。”

    “抱歉。”

    “介卿这几日说了好多遍抱歉,”欧阳芾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难过么。”

    她自然明白,去七夕宴亦会被引为谈资,抑或被人追问不休,当面谈与背后谈,还是选择背后让人谈罢。

    “介卿,其实你可以追查,”她将头靠在他肩颈,“我不害怕。”

    他怕。王安石揽住她,手中不觉用力。他舍不得。

    每多纠缠一日,便教她在风口浪尖多停留一日,那些刺耳风言连清臣也难以忍受,更毋论一名女子。

    “此事尽快了结,对你方有好处,我不在意是否抓住幕后之人。”王安石道。

    况即便抓住真凶,她的责任便能抹消么。

    所以,皇帝的谎言他亦接受,亦承认,纵那让他失去君子操守。

    “阿念,变法一事,我从未生过悔意,”他向她剖白内心,“如今我后悔了。”

    欧阳芾心间蓦地一窒:“那我便要自责死了。”

    王安石愈发拥紧了她,疼痛如枝蔓攀爬缠绕,迫得他难以喘息,一滴清泪便倏然掉落在他衣襟。

    “陛下。”府邸门前,王诜拜首作揖。

    赵顼嗯了声,将他上下淡淡瞧过,便撩袍往院内步去。王诜沉默跟上。

    “弼儿,你看谁来看你了。”床榻边,赵浅予怀抱婴儿柔声道,素容较之初嫁时苍白几分,现出病弱之意。

    赵顼往榻边坐了,制止她拜礼动作:“二姐身子抱恙,便毋须行这些繁礼了。”

    未满一岁的婴孩躺于襁褓中,睁着双目仰视赵顼,赵顼同他笑道:“弼儿乖,舅父来看你了。”

    伸手去逗,指尖被幼嫩小手轻轻攥住,赵浅予笑道:“弼儿喜欢舅父呢。”

    自赵浅予婚后,赵顼鲜有空来探望她,产子后更是头次过府,两人闲话家常,不觉忘了时候。

    赵浅予身为公主,却无丝毫娇奢蛮横之气,嫁入夫家后对王诜的寡母卢氏极尽孝顺,不但搬至卢氏隔壁居住,以便日常起居照料,卢氏生病时更亲熬汤药服侍卢氏喝药。

    她素性孝悌良善,有苦闷亦压在心中,不爱与人言道,这番落了病,赵顼还是通过乳娘方知。

    赵顼问起病况,赵浅予道:“不是甚么大病,大抵是这两日累着了,再加天气燥热,但觉头昏目眩,待休息段时候便好。”

    “我叫太医替你看看,开两副药。”赵顼道。

    “真无要紧事,不必烦劳太医,”赵浅予婉拒,“大哥若有心,与娘娘常来看看我,我便开心许多。”

    赵顼抚了抚她额角:“好。”

    他心知自己无法满足她的愿望,不过一时安慰罢了。目光落至榻旁,观见一册颇新奇的小人画,拾起翻了翻,道:“这画册倒是有趣。”

    赵浅予道:“这是欧阳姐姐送的,说待弼儿大些边给他念故事,边教他识字用,里面每页皆为欧阳姐姐亲笔所画——谁知弼儿还未看,我自己却先看入神了。”

    那画册上每四格为一小故事,故事主角或为动物或为小人儿,肢体夸张表情丰富,旁侧还列角色对话,赵顼细看了几则,不觉唇角勾起。

    “大哥也觉有趣罢。”赵浅予笑道。

    “嗯,”赵顼应着,将画册放下,“欧阳夫人有心了。”

    “大哥不知,自我成婚后,欧阳姐姐是待我最好之人,不但常陪我聊天解闷,我生下弼儿后情绪一度郁郁难抒,便是欧阳姐姐一直开导安慰我,我方走了出来,”赵浅予道,“可惜这月欧阳姐姐未再来过”

    赵顼闻着她的话,不作言语。

    “大哥,我听外面传言,说欧阳姐姐作画讽刺朝廷,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轻视大哥,轻慢朝廷——”

    “我知晓,”赵顼温言安抚,“我未降罪于她。”

    “大哥也须自心底里信任她。”赵浅予不依道。

    赵顼笑了:“我信任她。”又牵了妹妹的手道:“她如此倾心待你,我当感谢她,我封她为国夫人,你以为如何?”

    赵浅予惊愕,旋即挽了他手臂道:“大哥一言九鼎,可不许食言!”

    赵顼哈哈大笑,敲她脑袋:“傻丫头,朕既为天子,如何能够食言。”

    一品国夫人乃诰命夫人中最高封号,非宰相妻、母不可得,妇人获诰命夫人封号,除须正妻外,且须自身贤良淑德,并作出重大贡献。

    无怪赵顼一句,赵浅予便拉住不放,此般殊荣纵她作为公主,亦难替欧阳芾求得,此刻赵顼主动提出,她自是欣喜万分。

    授封欧阳芾的诰书下达宅邸时,朝官家眷纷纷上门恭贺,欧阳芾总算体会到王安石甫任宰相时的感受了,只不过彼时王安石是不胜其扰,此刻她却为无所适从。

    她自问毫无功绩不足以受封,甚拒了两回诰书,可赵顼坚持将诰书予她,端的是不允退还的态度,她亦只能接受。

    赵顼挑在此时册封她,用意明显,毋论外界如何风言,他对欧阳芾的宠遇与信赖只增不减,欧阳芾感激赵顼好意,却无法回报他。

    事实上,对于意外受封之事,欧阳芾并未产生过多喜悦,令她喜悦的是另一桩事。

    “介卿,婶婶与我来信了,”欧阳芾携着拆开的信件奔至书房,“叔父同婶婶回了颍州,还于西湖畔辟了处庭院居住。”

    王安石接过信,上面附了首欧阳修的词: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致仕归隐后的悠闲惬意跃然纸上,王安石观着,又听欧阳芾极言羡慕,不觉沉默。

    “介卿,我”欧阳芾迟了声音,“我答应过叔父,待他归老颍州,便去探望他与婶婶,我只去三个月,好不好?”

    她屏息凝视,小心翼翼说出来,却见王安石容色平静:“好。”

    “介卿”

    “你应去探望他们,此无不妥。”王安石道。

    “你不留我么?”欧阳芾问。

    刹那间,挽留的话便要再度脱口而出,可他堪堪止住。“三月之后,”王安石道,“你仍会回来,是么?”

    他竟如此问她,向她要一份承诺,言语里袒露的弱势令他自己都觉难堪。

    “是,我一定回来。”

    王安石敛了眸,遮去目中情绪:“那我便在家中等你。”

    他无法开口挽留。

    她在京师受流言所扰,即便强作欢颜,到底不曾真正开心,他要如何凭借一己私欲,挽留这样的她。

    是他连累她,他自此失去了挽留她的资格。

    “你此去颍州散心,毋须牵挂京中之事,待归来时,”王安石顿了顿,“待归来时,一切便会过去。”

    “嗯。”欧阳芾盯着他,忽地在他唇角轻轻一啄,“我会想念介卿的。”

    转瞬即逝的柔软立时崩塌防线,王安石倾身而去,将她紧搂在怀,密无间隙的吻落在唇齿里。

    “寄信与我。”

    “好。”

    “路程遥远,小心安全。”

    “好。”

    “注意照顾身体。”

    “介卿也是。”

    “”

    绵长叹息散在她耳畔,欧阳芾动了动身子,抚上他的脊背:“介卿要等我。”

    “嗯。”

    他终究不曾挽留她。

    此等境况,她留于京师却是拖累了他,欧阳芾想,便不再给他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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