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了么?”
温仪坐在榻沿,将欧阳芾散乱的额发捋了捋,自己也褪了鞋爬上床榻。
“嗯,冷静多了,”欧阳芾将被褥分她一半,“四娘,我今夜睡在你这儿可以么?”
温仪笑道:“可不就得睡我这儿么,你还能去哪。”
欧阳芾摸过去靠在她身边,蹭蹭她温暖的肩膀,直至此刻方觉心里的寒冷逐渐消退:“四娘真好。”
“傻瓜,”温仪道,“你今夜留在我这儿,明日呢?”
“明日再说。”欧阳芾闭上眸子。
“不与他和好啦?”温仪朝她面颊探去。
欧阳芾睁开眼,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讲话,也听不进去,我同他说甚么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怎么会。”温仪回忆着王安石在欧阳芾面前时的样子,不觉弯唇。
“我以为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欧阳芾道,“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言罢,自暴自弃地阖上双目,往下一躺。
“不言了,睡觉。”
温仪看着她挺尸般僵硬的睡姿,无奈叹了口气,将案几蜡烛吹灭,也躺下了去。
王宅。
只听“喵呜——”一声,橘色皮毛的貍奴翘着尾巴跨进门槛,发觉屋里站着个人,自动过去绕着他的腿贴蹭,直至他俯下身来,伸出手掌,貍奴舔了舔他的掌心。
甚么也没有,舔了个寂寞。
王安石俯首望着貍奴恹恹的样子,想它是不是饿了,然而平时喂它吃食的人已奔出门去一个多时辰,毫无归来之意。
他又沿着貍奴柔亮顺滑的颈脊抚了抚,脑海里浮现出她抱着猫儿的模样。
「介卿,我帮你找回了你失散多年的兄弟,你看,」她含着得色,笑靥生花,「墩墩,唤哥哥。」
「喵呜——」
门槛跨进一道低矮人影,王雱扶着门框道:“墩墩,过来。”
貍奴闻声,转身朝王雱踱去,王安石收回手,起了身,看着他将貍奴抱进怀里。
“爹,阿娘今夜是不是不回来了?”王雱本抱着猫儿想走,终因牵挂问了一句。
“你想说甚么。”王安石无法回答,只得转问为答,话甫出口,连自己亦觉得生硬。
但王雱似习惯了他这般口气,道:“爹,你莫休了阿娘好么?”
王安石眉头拧成结:“我何时说要休了她。”见王雱不作声,沉寂片刻又道:“往后勿言这种话。”
“哦。”王雱闷闷垂首,转头欲走,想了想停下身道,“爹,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吵架了,子宣叔父给你干活,子固伯父很担忧他,阿娘平日均会帮子固伯父说话,她心里向着你,所以这回甚么也未说。”
王安石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为他稚嫩的口吻所惊异,不仅由于他话里的内容,更由于他展现出的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王雱在自个儿爹开口前迅速溜掉了。
房里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响动,宛若无人存在,微风吹开门扉,发出陈旧的吱呀,远方传来入夜后久别的乌啼。
条例司。
吕惠卿将拟好的《青苗书》呈递王安石,道:“此为暂且拟定的青苗法实行条例,还请王公过目。”
王安石接过,细细观览后道:“将此份条例视与司内众人,但有不便之处,毋须顾虑,尽可述来。”
结果上午甫将之示众,下午苏辙便找来了。
“王公,我以为此法万不可行。”苏辙开门见山道,也不怕惹王安石不悦。
“如何不可行?”王安石正观着一份地方送来的农田水利奏报,闻他所言,并未动怒,仅问。
“放贷与民,收息二分,本意为救民而非求利,然出入之间,吏员借机营私作奸,纵有律法也难禁止,钱到了百姓手中,即便良民亦不免乱花,至交还时,富民也不免逾期。如此,衙役官吏定然鞭打催促以收回本息,强征暴敛,指民为罪,最终致使贫者家破人亡,富者不堪其扰。”
王安石沉默着听他言毕,道:“此法乃我早年于鄞县亲自施行,二等利息与私户放贷相比并不高昂,且百姓需则取,无需则不取,官府量入为出,并无害处。”
苏辙不赞同道:“王公昔日为一方县令,可亲自掌握放贷多寡,亲自督查青苗施行情况,如今放贷官员遍布全国各地,收息之人鱼龙混杂,何以保证不会有人从中牟利,但有心思不正者,必酿成灾祸。”
他言辞恳切,进一步道:“目今常平仓分布各州各县,虽法令日趋松弛,然仍为济民最佳之法,让百姓侥幸得钱,非国家之福,使吏员催督还债,非百姓之幸,王公若真为了百姓安好,当以整顿常平仓法为上,而非贷钱与民。”
苏辙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并不抱多少希望。
自他入条例司以来,议事每多不合,虽细则上偶或听取他的意见,然重要法令的颁布与实行,向来无他说话的份。
只他观着这隐弊甚重的青苗法,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故不惜言语冲撞,也要将肺腑之言诚恳述来。
“你所言有理。”
嗯?苏辙愣了一息,听王安石道:“此事牵连甚广,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记下了,贷钱与民之事,稍后我会再行详考,徐徐图之。”
苏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王安石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神色,一时游移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王安石向他视去:“怎么。”
“哦,”苏辙立即收敛神情,作揖道,“苏辙适才言语失敬,请王公见谅。”
“我说过,任何人但有疑议,可直接陈述,你仅就事论事,何来失敬之谈。”王安石道。
“是,”苏辙道,“此事还愿王公仔细斟酌,切不可急于求成。”
王安石未答话,苏辙心知再多说下去对方便不爱听了,遂拱手离去。
回至自己公位,隔桌的章惇朝苏辙道:“稀罕了,我们皆在赌你今日会在第几句话上惹怒王公,熟料你竟全身而退。”
苏辙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又默然须臾,道:“王公今日确较往常脾气好,不知是否发生了甚么好事。”
“听了你的意见便叫脾气好么,”章惇哂笑,“我估摸着王公应有心事,你瞧,王公盯着那页纸半晌未动了。”
闻言,苏辙不禁朝王安石的方向偷瞄去。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
被反复萦绕耳畔的话音扰得心思烦乱,王安石合上手底劄子,无法再看下去。
指抵眉心闭了闭目,眼前浮现的依旧是昨夜某人站在面前同自己争执的模样,她嗓音含着委屈,说官人不想见到我,我自己走便是。
他未追上去。
他若追上去
“王公。”吕惠卿的声音唤醒了他,王安石收起略微失落的神色,转过目来。
“何事?”
吕惠卿犹豫了下,道:“今日之事,是否已处理完毕?”
意思我们是不是该下班了。
王安石明白过来,起身向条例司众臣僚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劳苦,早些归家罢。”
言毕,自己收拾东西率先走了。
好家伙。众人看着陈升之的脸色由青转白,这下不下班已然全听副宰相王安石一人所言了,陈公一正宰相宛若花瓶般了无作用。
薄暮余晖铺洒,夜市未起,贩售杂食的小摊逐渐支起铺位,吆喝着果食饮子,杂嚼从食。
王安石在夕阳落尽前归了家,院内安静如许,仆役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做活,见到王安石垂首作礼。
“夫人归家了么。”王安石问。
“夫人整日皆未回来。”婢女怯生生答,掀起眼帘悄视面前人的袍角,似想察出些动静。
那衣袍很快退出了视线,王安石一身官服未褪,踏出门去,翻身上马。
“郎君这是做什么去?”
“傻瓜,自然是去找娘子呀。”两名婢女低声碎语。
温家画楼前。
温仪颇伤脑筋地望向阶下伫立之人,四周熙来攘往的士庶皆朝这边探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犯了甚么事。
“她昨夜在你这里。”王安石道,听上去像在询问,然口气毋庸置疑。
温仪叹气:“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但她此刻不想见你。”
王安石踏步朝楼内而去。
“哎!”温仪拦他不住,慌忙跟在他身后登上二楼。
二楼临街是几间存放画稿的杂屋,靠内惟独一间温仪的屋子,门扉阖得严严实实。
温仪看着王安石叩门无人回应,倚在壁角笑了几许,王安石向她视去,她便自觉背过身去立在了楼梯口处。
王安石复扣了扣门,依旧无人回答。
他默了默,唤道:“阿念。”
阒然无声。
“昨日之事,是我不该责你,”王安石对着门道,“你若有怨恼,先随我归家再言,好么。”
等了稍刻,不见里面人出来,王安石继续道:“你欲在此处待多久,我便在此等多久。”
门内寂静得令人心生黯淡,仿佛无声的不妥协。
温仪闻着里间传来的低语,摸了摸耳根,又是好笑又是遗憾。
“阿念。”王安石推动门扉,发觉门未闩上,稍一用力便启了开去。伴随缓缓展开的木门,一览无余的陈设映入眼帘。
房中空无一人。
王安石登时如被欺骗般,脸色难看起来,他目带质询望向温仪,后者耸了耸肩:“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可我未说她此刻仍在呀。”
“她去了何处。”
“不能告诉你,”温仪顶着他寒霜似的面容,道,“她不想让你知晓,我若告诉了你,便算背叛她了。”
“”
“不在曾先生那儿,”温仪率先一步止断他的猜测,“也不在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处地方,不过我可向你保证,她很安全。”
“你凭何保证。”
“凭她向我借的一大把银子。”
那便是住了客店,王安石心里明晰,不再言甚么。
“失礼了。”他朝温仪微微躬身,作揖道。
温仪摇首:“介甫先生对我有恩,我本不该这样待先生,然阿芾与先生之间的事,我只能站在阿芾这边,请先生勿怪。”
“不会,”王安石道,“你向着她是应该的。”
“介甫先生,温仪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请讲。”
“阿芾去岁甫一回京便来找我,对我说她不能再帮我作画了,因她怕人家说堂堂朝官之妻,却行贩画事,给你丢面。太后请她叙话,绵里藏针拿先生的事刺她,阿芾全未与你说过,今岁以来弹劾先生的劄子,路旁议论之声,她不是木偶,她全听得见。阿芾对庆历年间欧阳公的遭遇怀有忧惧,但先生说要变革,她从未不支持。”
“阿芾不是诚实的人,她愈对自己在意之人,欲不愿让他们烦忧,先生自己看不出来,她便会彻底瞒过去了,”温仪道,“倘使她对先生说了甚么,也仅仅怕先生遭人嫉恨罢了,还望先生莫生阿芾的气。”
“我并未生她的气。”王安石道,言过这句,静了许久,方又开口,“安石惭愧,四娘之言,安石当铭记于心。”
“不敢当,”温仪还礼,嘴角忽地牵出一丝弧度,“谁道先生无容人之量,四娘看来,先生当为宰相之量。”
王安石扯动唇角,道:“她并不如此作想。”
“她说的是气话,”温仪果断替欧阳芾道,“先生莫往心里去。”
临行前,王安石记起来问:“她向你借了多少银两。”
“五十两。”温仪道。
“稍后我命人与你送来。”王安石跨上马背,对她道。
“多谢王相公。”温仪自不客气,拱手笑道,看着王安石绝尘而去。
欧阳芾打了个喷嚏。
虽离开家住,然定时入宫教导两位公主作画的差事依旧进行着,外人眼中的她与平常无甚区别。
然于归家,不,归客店途中被吕惠卿叫住是她未曾想到的。
“我正好欲往王公宅邸去,夫人未乘马车的话,我可同道送送夫人。”吕惠卿客气道。
欧阳芾摇摇头:“吉甫自己去罢,不必送我。”
吕惠卿观她神态,眼珠转了转,探问:“夫人不归家么?”
“暂且不归。”
“前两日去王公家,似未见着夫人。”吕惠卿道。
“我那时正巧出门了。”
“王公与我从午后坐至夜里,夫人出门的时间怕是有些长了。”
“”欧阳芾无言,过了片刻方道,“他未对你解释甚么吗?”
“王公不曾解释过夫人之事,故我亦不曾问。”吕惠卿道。
欧阳芾“哦”了声,心底微微失落。
吕惠卿察她脸色不佳,心思动了动,道:“夫人可是与王公之间发生了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道,“你去罢,莫耽误你们的正事。”
吕惠卿瞧着她独自往街旁步去,稍稍踟躇了番,便又跟了上去。
他未告诉欧阳芾,前日去王安石家时,虽对方不曾解释甚么,但明确问了他是否在宫门附近见过欧阳芾。
彼时他尚觉奇怪,这种询问的方式不似每日皆会见面之人问出的问题,然王安石讳言,他也只得假意忽略。
但吕惠卿依旧放在了心上,若非如此,今次恰巧遇见欧阳芾,他不会特意上前慰问。
“正事须得慢慢为之,非一朝一夕可有所成,”吕惠卿道,“夫人似乎心情不佳,不知可愿与惠卿道来。”
欧阳芾驻步迟疑。
吕惠卿指向前方不远处临着汴河的一座楼阁道:“登临赏景,可使心情愉悦,夫人何不登楼一观。”
凭栏,偌大的汴京城尽收眼底,一条蜿蜒的汴河自西向东横贯其中,近处的寺庙街巷,远方的正店园林,参差坐落于河道两端,向北而眺,巍峨庄严的宣德门城楼成为皇宫与外界的交界,遮挡住四面八方窥视的眼光。
欧阳芾望了眼皇宫方向,便不再继续望下去,清风拂面,似将她繁杂困顿的心绪都吹散。
“吉甫,你告诉我,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她问。
吕惠卿张口欲言,又听得她道:“莫与我言那些西周泉府之官的托词,你知我不信。”
吕惠卿叹了叹,作揖道:“夫人□□,那我便据实与夫人相告。”
他敛起表情时目里烁着光芒,那是正肃且自信的神态:“王公欲行变法,其牵涉范围之广,虽有官家支持,亦困难重重。两府掌兵政,三司掌财务,而富相公等一众宰执牢牢将中书权柄抓在手中,王公虽位居副相,然声望、人事诸多方面仅凭一人之力难与诸公抗衡,欲在中书推行变法,几乎断无可能实现。”
“人人皆言条例司侵权,殊不知惟独不受中书牵制的条例司可与三司分庭抗礼,盐铁司掌管坑冶、商税、茶盐,度支司掌管漕运,户部掌管户口并春秋两税,此三者乃我国朝财政命脉所在,如不夺三者之权,变法将寸步难行。”
“夺了权,然后呢?”
“然后,”吕惠卿道,“纵然诸相公反对,也无法再对新法产生动摇。条例司乃集中权柄之所,此惠卿无可辩言,然变革向来须先集.权,确保政令所施,莫敢不从,而集.权于一身,必遭毁骂,此惠卿知,王公亦知。”
“”欧阳芾道,“我未言集.权不好,你毋须害怕我不理解。”
“夫人体谅便好。”吕惠卿道。
“你们做这些,目的难道仅为了帮朝廷敛财?”欧阳芾隐隐疑惑。
“是,也不仅是,”吕惠卿踏前半步,擡袖示向远方,“夫人请看。”
“甚么?”
“我大宋的燕云十六州。”吕惠卿指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背后,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昭示着大宋咽喉所在。
“自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以来,中原失去燕山屏障,处于辽国铁骑之下,西边党项一族名为臣服我朝,实则割据一方,狼虎野心,与日俱增。可惜我朝仁文有余,义武不足,太.祖、太.宗皇帝有收复旧地之举,然数度功败垂成,近年更怯于用兵边关。官家与王公心怀雪耻之志,欲复汉唐旧境,而宋夏或宋辽一旦开战,军费将耗如流水。”
欧阳芾眺望着翠屏千重,烟岚云岫,恍惚看见铁骑飒沓交错,无数弓箭坠地的浩瀚之景。
“恢复汉唐旧境”欧阳芾呢喃着。
她忆起王安石许多年前对她所言的话,「以当今统兵之法,只恐久患不治,终成灾祸。」
「难得便无挽救之法?」
「有,改革。」
她怎么可以忘。
他存在如此高的志向,高到她微微战栗,惊觉自己竟未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你知晓他的想法?”欧阳芾视向吕惠卿,眸子颤动。
“王公有宏图大志,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吕惠卿道。
欧阳芾定了定神,哑道:“是我一叶障目,见识浅薄了。”
“夫人只是太温柔了,甚么话都听进心里去,”吕惠卿道,“其实有些人聒噪之语可不必往耳朵里去。”
欧阳芾笑了:“我只是不希望他遭人责骂。”
“王公是不怕受人指责的。”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胆怯了,我说过要陪他的,我忘了。”
无外乎就是一起面对那些骂声罢了,还能有甚么呢,她不该害怕的。
吕惠卿注视她逐渐沉静下来的面容,忽有一刻羡慕起王相来,那种感情分明近在咫尺,然而他知晓自己并不具有。
“谢谢你,吉甫。”欧阳芾真心道。
“夫人客气。”吕惠卿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