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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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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宁。

    李定甫跨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幼小裹着银袄的身影朝他趋步而来,他蹲下身,顺势将稚童抱起,道:“雱儿乖,还认得我不?”

    “怎不认得,先生回回来都要问上一遍,纵使想忘也难,”替王雱回答的是欧阳芾身边的婢女葶儿,她打趣完道,“大郎,喊先生。”

    “资深叔父。”王雱盯着李定,奶声奶气道。李定便笑了,好歹记住了他的字,没白费功夫。他放下王雱,转而问道:“老师在么?”

    “在呢,陆先生与郑先生已先到了。”葶儿答着,顺带补充道。

    宅院内花木繁茂,有高槐古柳,苍竹方池,堂前支着紫藤花架,夏日炎炎时应为纳凉的好地方,只如今入了冬,瞧上去几分衰落之意,花架旁是口古井,李定顺着井边往后堂走,便看见老师与其他两位学生伫立在那。

    这里是王安石与欧阳芾在江宁的居处,治平二年九月,王安石守丧期满,朝廷复以工部郎中知制诰之职,然王安石未去汴京复命,而是继续留在江宁,一面收徒讲学,一面专于著作。

    枝头梅花开得正盛,王安石恰立枝下,一身青袍素衣显得淡泊而空阔,某种程度上却又比梅花更吸引人的注意。

    李定有时候想,师母将老师比喻为梅花,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师。”他走至近前,垂首作揖道。

    “嗯。”王安石转身,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示意他看那绽放的梅花,“今日不讲文章,但以寒梅为题,你们各作张画来。”

    李定一愣:“啊?”

    旁边陆佃、郑侠二人俱憋不住笑,纷纷颤抖起来。

    作为诗人,老师自也有着诗情画意的一面,甚至作为诗人时候的老师要比作为经学家的老师温和宽容许多,不会动不动就“纠正”学生那些与自己不和的观点。

    遇上学生所作千姿百态的诗句,老师会挑着优处夸一夸,剩下的学生自己心里清楚,老师也就不多言了,偶遇议论见解与己相异的,老师沉默须臾,也仅道:“不失为一种看法。”

    但是但是作画

    李定想,老师您真的不是在作弄我么,您明知我画画不行啊,尤其是在师母面前。

    李定私里猜测过,老师对于梅花的偏好大抵与师母有关,当某日师母作了幅画,将一树梅花与老师画在一块儿,对他们道“看,梅花树下坐了个梅花精”时,老师似想板着脸,但最后分明是笑了。

    次日老师反手作了首诗,那其中喻作杏花的,他们学生观着均知是谁,只师者为尊,不好开口点破,只能暗自发笑,又因被秀一脸,后槽牙齁疼。

    “何必为难他们。”

    欧阳芾从外间步入书房,身着浅藕荷色襦袄,鬓间一支简单钗子,并不喧宾夺主,抢了主人的风姿,她将新鲜红润的冬枣搁在案上,叫他们画完去食,又踱在他三人身后将他们笔下图画轻轻视去,语调染了笑意。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时常流露二十岁的天真,有些学生年纪比她还大,他们不敢在老师面前开的玩笑,俱在她面前开了个尽兴。根据后来老师的反应,推测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应未对老师言起过。

    嗯,是位好师母。

    “一味修习学问未免枯燥疲累,偶尔换些事做,怡养性情,也为解乏的方式。”王安石这话既说给欧阳芾听,也说给三名学生听。

    “可有的人看上去貌似很痛苦。”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

    李定擡目:师母救我。

    王安石没吭声,欧阳芾也不着急救他,取了两个枣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触碰到她冰凉指尖,忍不住握住。

    “手太凉了。”语调没甚么起伏,眉间却现出微微蹙痕。

    “还好。”欧阳芾抽回手,显然知道他下句欲言甚么。

    “多添件衣裳。”

    “不冷。”对于关心,师母回以浑不在意的态度。

    两人对话间,这厢三人已将画作罢,其实也仅信笔勾勒,全无应付考试那般认真,但仅仅信笔勾勒也勾勒得有差距。

    郑侠的画受到欧阳芾指点,技艺在众人之上,笔端梅花点缀枝头,神韵兼备,似有清香扑面而来,他性子端正耿直,与他作出的画却成两样。

    陆佃的画四平八稳,会画但不善画,总归比李定高上一截。李定嘛,“飘逸烂漫,率真自然”,此为欧阳芾之前拍着他的肩膀给出的评价。

    “你来评。”王安石把画交给欧阳芾,后者捏着画看了看,叹息:“真的要评么?”

    郑侠、陆佃窃笑,李定开始窘了。

    “有甚么说甚么,”王安石撩袍坐下,“让他们也听着。”

    其实大家一眼观去,心中已然有数,但师母不说,她歪着头笑道:“哎呀,画画嘛,开心就好。”

    这是师母最好的地方,她会开玩笑,但从不伤害你。

    别人欲糊弄,老师往往不会迁就,然师母糊弄,老师便不多追究,于是李定再次于心中感谢师母帮自己保住了这张老脸,并长舒口气。

    也非没有争执的时候。

    师母真正惹老师生气的时刻不多,惟一一次在学生面前,是由于老师言了句话,那句话是言李白的。

    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此为老师对李白的评价。

    师母愕然:哪里污下了?言妇人与酒便叫做污下么,分明是官人偏见。

    哇哦。在座学生们敛声屏息,各自竖起耳朵。

    当着众人面,老师似乎不好发作,只肃道: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不及,然品调止于此,不知变,论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不及杜甫远矣。

    师母笑了:李白生于盛唐,哪有那么多可以悲哭之事,杜甫半生颠沛流离,要他去作李白那般诗句,他却也不会,诗家格调是随国家命途变迁的,李白将飘逸浪漫写到极致,便足以俯瞰一众诗家了,官人言李白见识污下,那官人作得出“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诗句么?

    饶是李定赞同王安石的观点,也不得不对师母的发言感到肃然起敬。

    结果王安石意料之中地恼了,恼的原因非是在学生面前遭到反驳,而是被质疑了自身水平,况质疑之人还为师母——这一点据说欧阳芾当日也曾后悔。

    再次前往老师家,两人已然言好。所以是怎么和好的?李定几个悄悄去问葶儿。葶儿抿笑,对他们解释:

    那日送客后,郎君闭门不理娘子,娘子怎么唤门也不应,最后无奈走掉,次日正逗大郎玩时,郎君甩了首词在娘子面前。

    娘子莫名其妙,拿起词句一看方笑了。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娘子似对那首词爱不释手,观了几许,放下幼子交给关婆,自个儿回屋里去了。

    郎君回房时,娘子在案前作画,画上正是两人不久前外出郊游,登楼远眺之景。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槛外长江空自流,空白处用小楷题着郎君那首词。

    娘子问:画得好不好?

    郎君道了声好,娘子便拉着郎君哄起来。后面闺房中的低言碎语,他们这些外人便不宜再知了。

    “有空常来家坐。”于门口送走李定等人,欧阳芾转首回至书房,收拾残留下的笔墨。

    偶然瞥见案角绫纸卷轴,欧阳芾停下动作,抽出那卷中书下达的诰敕,那是今岁十月命王安石回朝复任的文书,她正观着,王安石步了进来。

    见她在看那道诰敕,王安石道:“不必再观了。”

    “嗯?”欧阳芾擡眸。

    “你已看了很多遍。”

    “哦,”欧阳芾收起卷轴,“我在想,你真的不打算复职么?”

    王安石取过她手中卷轴,将之搁于书架上,道:“今时之主,非我可与共事。”

    “真的吗?”欧阳芾笑了,“可我听闻,如今方即位的官家乃少年英才,有励精图治之意,你不想见见?”

    “励精图治,非口上空谈,若官家需要的仅是无关痛痒的进言,朝中亦不缺我一人。”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他以抱恙为由推脱诏命,真实原因欧阳芾自然懂得。

    “你似希望我回朝为官?”王安石终于问她这个问题。

    欧阳芾摇首:“你怎样选择都好,我无意见,这里也很好。”只是就此致仕归隐与她记忆之中那位诗人的人生轨迹不相符罢了。

    “那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欧阳芾问,语气里是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你若喜欢,自然便可。”王安石答。

    欧阳芾跳过去扑进他怀里,趁势开口:“我要在院子里置个秋千。”

    “嗯。”

    “等春来便安置。”

    “好。”

    她脑子里还有许多想法欲一一实现,只她隐约觉得那些东西将来并不会实现。

    汴京,皇城。

    崇政殿内正议论纷纷。

    韩琦出班道:“仁宗升遐,及今未满三载,内外公私,财费甚巨,此时再依先例进行丧葬,则府藏尽散,朝廷实在难以负担,愿陛下裁减开支,一切从简备办,能省之处宜当节省。”

    曾公亮出班驳道:“陛下,先帝在位时于仁宗丧葬皆按祖|宗之制筹办,如今先帝丧葬,陛下省免开支,于财用事小,于孝道事大,陛下新登即位,若真从简,有损陛下声誉啊。”

    这是一件尴尬之事,新帝登基,按理该隆重备办先帝丧事,然如今国库亏空,早已不比嘉祐年间能够让君臣肆意挥霍的境况,三司将府库银两清点后发现,竟连按例赏赐百官和守兵的羊酒钱也凑不够,故而一些大臣谏言,应当体恤国情,裁减丧葬用度。

    赵仲针,不,此刻应叫赵顼了,头戴冕旒,服红色大袖圆领履袍,端坐于殿上,听着朝臣一一出班辩议,并不着急发言。

    “省羊酒钱能省多少,仁宗以来这些皆成定制,若不施行,叫军民百官怎么想?”另一名臣子道。

    “那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不行偏说行,往后国家再有大事发生,一分钱也拿不出,届时更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阁下未免扯远了,目下还是应考虑孝道为先。”

    “应量力而行。”

    “”

    朝臣议论不休,龙图阁直学士韩维出班道:“陛下若欲奉承先帝之志,加惠群臣,则可取诸府库中服用玩好之物充用,足意便可,不须过为丰侈,而金帛诸物宜应用作赡兵恤民之需,愿陛下权且裁减赏赐,以救当世急弊。”

    “陛下三思。”众臣皆道。

    “众卿之意,朕知晓了,”赵顼终于发话,他言语缓和而镇定,嗓音带着年轻人的清彻干净,借由安静的殿宇透出天家威严,无人敢于直视的威严,“朕深惟山陵所费浩大,方今府库空竭,民力凋敝,正当扶危拯溺之际,而国家三岁两遭巨祸,凡事更须节省。先帝生前一向推崇简朴,凡事以勤俭节约为尚,朕既得教诲,理当遵从,除却必要之需外,其余丧葬开支,能免则免。”

    “陛下圣明。”赞同此决定的臣子齐道。反对的臣子虽心有不愿,却也只得低首称是。

    韩琦心中暗自欣然,此次裁减正为破除仁宗时期奢靡之风的良好开端,官家年纪尚轻,而能有此气魄予以支持,足可令人感慰。他继续道:

    “陛下,还有一事,先帝逝世,按制须送讣闻与辽,北辽乃国母执政,按礼陛下当自称侄孙,是否当如此,请陛下裁定。”

    言毕,其余臣子皆敛声垂目,默不作声,此事也只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敢提,放了其他臣子,断不敢言这样的敏感话题,提了便是屈辱。

    赵顼沉默良久,道:“依例。”

    次日,皇帝诏曰:布告内外文武群臣,若朕知见思虑之所未及,至于朝之阙政,国之要务,边防戎事之得失,郡县民情之利害,各令直言抗疏以闻,无有所隐。

    诏书背后,是新君欲振作朝纲,改弦更张,革除弊病的迫切之心,遂一时言路广开,奏书纷纷扬扬洒向天子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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