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反省。
她委实过于自由了,失了对自我的约束,以为自己还似从前那般,却忘了她早已不是独自一人,身畔还会有人为她时刻担忧。
所幸她今已开悟,故对王安石保证,以后去往何处必告知他,且句句属实,这方罢了。
“夫君,你还在生气么?”次日踏上归程,马车于林荫道中缓缓而行,欧阳芾坐在其间,探察着王安石脸色道。
“想言甚么?”王安石警惕道。
“你若不气了,这会儿听我给你讲讲毕氏书坊的事好么?”欧阳芾眨眨眼。
王安石想起她那几张画来,心思平静了些,道:“讲罢。”
欧阳芾便将毕昇一家三代使用活板制书的经过与他述来,还言及活板相较雕板的优势。
王安石闻后,思索不语,片刻方问:“以活板印字,可省料用几何?”
“我全记了下来,你看看。”欧阳芾转首去掏笔记。
王安石一时语塞:“当真下了番功夫。”
欧阳芾:“当然,这可是做研究必备的。”
将她笔记翻开,里面清楚记录着每道工序的用时、用料、操作步骤、注意事项等,又载了制作一千册书籍的成本同雕板印制的对比情状。
“方今书价昂贵,贫寒子弟购不起书,只能借读于藏书之家,逢原至今还常抄书以读,你曾对我言过,你少时也尝抄书,我以为书籍如同教书先生,若获得成本太高,不利于知识普及,本朝所倡寓教于民,是希望人人皆有书可念,如范仲淹先生改革太学,在州县广设学堂,皆为培养更多人才,可培养人才不止需开设更多学府,更需降低学子从学成本,读书便是最低廉的从学方式。”
她娓娓道来,声并不高,带着从容温和的味道,王安石将她每一句话细细听去,而后缄默。
“夫君?”欧阳芾悄悄打量他容色。
王安石放下手中满满字迹的纸页,道:“你不愧为欧阳公之侄。”
欧阳芾笑了:“我还不愧为王介甫之妻呢。”
夸一句鼻子便翘上天,实是她的性格了,王安石亦笑。“若如你所言,如此省时节料之法,何以此人至今未成富户?”
“杭州出名的书坊皆与官府过从紧密,或有亲属在其间,或经些手段交易,拿到的货单往往成批成量,州县学的典籍也多交由他们印制,其他书坊遭到排挤,久而久之,便也难以为继了。”
他二人继续就此话题聊些什么,马车于辘辘声中逐渐行远。
次月,王安石上书富相公弼,言活板印字一事。
两月后,富弼回信,请王安石详述此间细节,言辞中隐约透露出皇帝对此事的兴趣。
王安石接到来信,继续上书详论此事,同时刻,朝中关于弛罢榷茶法的争议如火如荼,被派往江东询察茶法利害的官员乃王安石之友,二人就榷茶法利弊进行过探讨,欧阳芾也曾寄信与穆知瑾,因穆家两代皆为茶商,对茶法利弊更有切实体会,故欧阳芾也将穆知瑾的书信交予询察官员看过,纷纷细节,不尽详述。
嘉祐四年二月,朝廷降诏,弛罢茶禁,俾通商利。欧阳芾将这一好消息写信告诉穆知瑾时,后者已无法再对她作出任何答复,只她寄出时尚不知晓。
嘉祐三年十月,朝廷召王安石回京,任三司度支判官一职。
欧阳芾回到汴京时,欧阳修携薛氏亲至汴河码头迎接,此时欧阳修已得拔擢,权知开封府,同年司马光回朝,升任开封府推官,赐五品服。
时隔一年余返京,欧阳宅依旧如昔,薛氏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至从前屋中,道:“你屋子里的东西我们一直没舍得动,知晓你要回来,特意打扫了一番,你可得在家多住几日。”还悄对她道:“你叔父听闻你们回来,专辞了半日公务前去接你,他嘴上不言,实际想你得紧。”
欧阳修听见了,便道:“言这些作甚么,人家现下有了自己的夫婿,自然是同夫家住在一块,日日往娘家跑,还以为夫家待她不好。”
薛氏回嘴:“那是谁言的替她收拾屋子,还买了人家爱吃的蜜饯?”
见欧阳修嘴不过薛氏,撇头不言,欧阳芾于是挽了他的袖子道:“此处也是我的家,是我一辈子的家,我在江南最想念的便是叔父与婶婶了,日日想着,做梦也在想。”
“巧嘴滑舌,真想念也不见寄封书信来。”欧阳修睨她道。欧阳芾被逮着漏洞,悄悄朝薛氏吐了吐舌。
“二娘嫁了人还这般活泼好动,看来那王介甫是真待你不错。”欧阳发倚门而立,十八岁的少年出落得青葱挺拔,发髻高束,罩着缎面锦袄,腰佩青玉。
“你如今这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的相了,这两年没同别人打架罢?”欧阳芾将他上下打量道。欧阳发嗤了声,道:“爹的官做得这么大,谁敢与我打架,便是想找人也找不到。”
“可莫提了,你嫁人之时正属他意见最大,言那王安石准是一早便对你起了心思,趁着亲眷不在旁,将你挟了去。”薛氏笑道。
欧阳芾开怀:“我觉着有几分道理,那你当时怎不把我挟回去?”
欧阳发切了声,嘀咕什么,欧阳芾只闻见“还不是因你喜欢”,后面便听不清晰了。
几人言笑罢了,又张罗着为王安石一家找地居住,最终仍寻的与从前位置相隔不远之处,如此距欧阳家也近,可令欧阳芾常回娘家伴着亲长。
王安礼此前于国子学就读,休沐日间或寄居欧阳修家中,此番兄嫂归来,终又可重居自家。王文筠半年前归乡后便一直伴在母亲吴氏身侧,如今王安石回京任职,欧阳芾写信问她意愿,她言愿在兄长身侧,二人便去接了她一同来京。一家四人,加之仆役若干,往后内事便需欧阳芾主事,无怪欧阳发言她举止“全无半点主母形状”。
欧阳芾对他评价自不进耳,此也在意料之中。
回京后,欧阳修即刻盛办筵席,席间客人皆为五品以上京官,大都慕王安石之名,欲结交而来。
王安石素不喜这些,为了给欧阳修面子好歹一直坐在席间,欧阳芾看着他隐隐郁燥的表情,忍不住好笑,自个溜去后院透气去了。
从厨房巡视出来,途径亭园,忽瞧见不远处亭中二人拉扯,欧阳芾定睛细看,其中一人正是欧阳修,另一人却是不久前任了开封府推官,给她叔父作下属的司马光。
欧阳修欲走,司马光绕至他身前阻拦。
“君实啊君实,你这又是何苦。”欧阳修走不了,干脆甩袖背手,不住摇头。
“恳请欧阳公向官家陈情,免去臣之职位。”司马光深深作揖。
“中书敕令已发,你乞免的劄子也驳回了两次,你当知圣意难违,且官家升任你乃出于对你的信任,你当思索如何报答圣恩,而非在此顾影自怜。”几番劝说不得,欧阳修口气也不免重了些。
仿佛被这一语刺激到,司马光惶惶目中登时蒙上层羞愧,然又万般凄然道:“臣有愧,当不起这份信任。”
“你——”欧阳修气结。
“臣自知身负重罪,侥幸逃脱责罚,然数月来倍受煎熬,如今虽强颜出入,但见人不敢擡头,深感上累知己,下累朋友,求欧阳公怜光知耻自省之心,乞请官家罢黜下官。”
他语中恳切沧凉,欧阳芾听着,但觉他几要跪下去。
“你!”欧阳修指着他深埋下去的头颅,恨不争气道,“庞相若知你是如今这幅模样,定悔当初护你!”
言罢,也不管司马光受不受得了,掉头挥袖而去。
身后,司马光擡目远视欧阳修的背影,这次却未再追上去。他如一截折断的枯枝,颓败地坐在亭中,久久未得动弹。
欧阳芾注视着他萧索枯瘦的脊背,但觉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之人相去甚远。
对于他和欧阳修适才纠缠不休的事,她亦略有耳闻。去年屈野河兵败西夏一案,经审查乃因统帅庞藉调察不周,擅自发兵于白草平修筑堡垒,致使陷入敌围,损失惨重。相关涉案人员或罢或降,惟独司马光在御史抵达前已接到调令,逃过一劫。
庞藉看重司马光这位晚生,故为保护他,在御史到达前将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件信函全部藏匿,是希望此事不要牵连到他,然司马光却知自己此前亦听信他人之言,未经实地侦察便向庞藉轻率进言修筑堡垒,此也有他一份责。
回京后,司马光接连上《论屈野河西修堡状》、《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反复申明自己乃首谋,应从重治罪,两状皆无批复,他自觉身负卖友自脱之嫌,痛苦不堪,上朝时向他人屡屡解释,言之切至,口几流血,要求对自己或处斩、或流放发配,最后朋友提醒他再说下去恐有沽名之嫌,他方才沉默。
随后不降反升,他叩首谢而不受,内心愧疚想必愈发深重。
司马光呆坐于亭中,寒风冰肌刺骨,对他而言却似若无物,他感到的唯有灼灼痛意,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自尊与良心,让他昼夜难安。
“司马先生。”耳边倏忽传来一声轻唤,司马光回目,见亭下伫立一人,微微笑靥正对着他。他略怔,随即起而躬身,向欧阳芾作了一揖。
“司马先生还记得我吗?”欧阳芾笑问。
司马光放下手,道:“自然是记得的,欧阳娘子乃欧阳公之侄,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
只她如今的模样却与那时不同,司马光将她所挽妇人髻粗略视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外面天气寒凉,司马先生进屋坐呀,里面刚端上的热羹,司马先生也尝尝手艺如何。”
她的笑倒与记忆中相仿,无多少改变。司马光敬谢道:“劳娘子费心,我稍候便去。”
欧阳芾便不再多劝,自己先回了前厅。厅中诸客热火朝天喝得正酣,欧阳芾踱至王安石身边,也不开口只望了望他,王安石便起身,告众人道:“内子有事,失陪。”
欧阳芾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凑近他身上嗅了嗅问:“喝酒了吗?”
“你知我不饮酒。”王安石道。
“我在后院还遇到一个不饮酒的,猜你们应能凑成一对。”欧阳芾玩笑道。
王安石思了思,道:“司马君实?”
“不错。”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相识仅在他任群牧司判官的头几月,二人之间为君子之交,相识而不深厚,后来司马光赴任外地,便再无交集。此番二人皆回京充任京官,还未单独说过话。
众宾散后,司马光也欲离去,陡然闻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却发现是王安石。
“君实兄与我也有两年未见了罢。”
二人立于庭中竹柏下,思忆曾经情景。“那时我们还在此一同欣赏欧阳姑娘弹奏的新曲,未料如今介甫兄已与欧阳姑娘结为良缘,说来我还欠介甫兄一声恭喜。”司马光勉强展开笑意道,“介甫兄新任度支判官,蒙受圣眷,京中百官皆欲识你,我早识介甫兄,竟是与有荣焉。”
“这些客套虚词,君实兄倒也学会了。”未料王安石一针见血,话语毫不容情,司马光微微愣住,而后不禁叹息道:“介甫兄还与过去一样犀利。”
“”
“我虽也自认坚持操守,认定之事便难为他人说动,然到底不及介甫兄坚定不移。”
王安石罕见停了少息,道:“君实兄可容安石一问?”
“甚么?”
“你很在意他人评价么?”
“”司马光再度愣了愣,而后肃然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好,”王安石正目视他,“那君实兄何以惧怕他人指责?”
司马光终于明白他在言甚么:“我未怕他人指责,只恐自己指责,若犯过错,岂有逃脱罪罚之理。”
“安石愚见,纵放逐自身又有何益,便能弥补过失么?更或言,能够挽回失去的将士生命么?”
司马光瞳眸涣散,颤了颤身,道:“只为自罚。”
“君实兄是为自罚,还是为摆脱愧疚之情,以为凭此便可抵消罪责?”
“我”
他说不出来。是了,他实则只为求得心安,所谓罪己,仅是摆脱内心愧疚的托词,他根本无法挽回任何事,只在逃避内心的谴责。
“文以载道,当世人弗如君实远甚,光正方直,世人更少有齐君实者,安石浅见,君实兄留在中枢,远比放外他地更益朝野,居其位,则安其职,尽忠至诚,则可不负其心,泽福于民,则无愧一身官袍,君实兄若欲减轻罪责,当下方是最佳时机。”
王安石的话犹若一记惊雷,轰然作响在司马光脑中。连月来的痛苦在这一席话中溃散,他诚然知晓王安石所言,只不愿放过自己而已,若无人对他言这番话,他还要纠缠自己多久,司马光不知。
他苦涩一笑:“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这一席话,我听进去了,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王安石却笑了:“毋须谢我,这些话本非我之意。”
司马光意外擡目。
“适才内子见你愁颜不展,特让我来开解你。”王安石解释道。
“欧阳姑娘?”甫一开口,司马光便觉失言,“是令正?”
王安石道:“你唤她二娘即可,她曾蒙你照顾,对你多有感谢,你若与她生分,恐她还会伤心。”
“我不曾照顾过她。”司马光自觉实言道。
“是么,她言之前欧阳公为范文正公撰写碑文时,惟独你支持他秉笔直书,不掺好恶,而欧阳公险遭外放时,你亦上书请留。”王安石淡道。
如此细小之举,她竟仍记得,司马光惊讶之余,心中更升腾起其他情绪:“我实惭愧万分,此前令正乔装作男子赴太学听课,我曾斥责过她,后知她当街贩画,亦觉此举失当,还曾委婉提醒于她,熟料她竟未尝计较在心光在她面前该当自惭形秽。”
他由衷之言,却见王安石似笑非笑看他:“你责过她?”
“是。”
“此等无用之举,往后不必做了,她不会改的。”
“”
“不过,你若有心与她言好,此刻不妨去喝盏她方沏的茶,”王安石率先转过身,对他道,“走罢,她已在屋内等我们了。”
欧阳芾原本探头张望着,见二人遥遥步来,忙回至屋前,假装始终在此静立,笑道:“司马先生来啦。”
二人遂并肩向她步来,广袖迎风,各含笑意。
院外梅花散落,冬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