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前来拜谒时,欧阳修果然再三劝他,然其心意已决,纵欧阳修也无法改其心志。由此见得此人性格之强,心志之坚,且就某方面言是个我行我素之辈。
“欧阳姑娘请留步。”送客时,章惇于门前唤住欧阳芾。
欧阳芾道:“章先生有何事?”
“章惇冒昧,请问姑娘一句,姑娘是否有意子瞻?”章惇道。
“自然没有,”欧阳芾惊道,“我对苏先生唯有尊敬。”
章惇视着她,眼神未明,道:“两年后,我会再来京师。”
欧阳芾稍怔,忽地明了,微微一笑道:“两年后,我或许不在京师了。”
另一方,王安石原无意与苏家三父子相交,然磨不过曾巩与欧阳芾轮番在耳旁念叨,说苏轼、苏辙二人多么青年才俊,“介甫老师会喜欢他们的。”此为欧阳芾的话。
曾巩就说得更多了:“我与子瞻贤弟共处这些日,发觉他不但文采卓绝,其人亦平易潇洒,真诚率直,是位难得的性情中人,弟弟子由比他沉稳些,然二人身上皆怀君子之风,介甫若因苏老先生之故而拒与他二人往来,着实可惜了。”
“子固言中的君子,便是白日纵酒淫|乐,狎妓佐酒之徒?”王安石不以为意,驳道。
他批评的是苏家两兄弟这一月来在外的行为作风,因欧阳修着力赞扬,苏轼于汴京城内声名鹊起,士子多欲与其相识,而他又性情天真,来者不拒,故常受邀赴各处宴席,席间众客请来歌妓弹唱,叫他填词,他便也填了,甚至白日走在道上被路旁卖炊饼的大娘拦下,非要他尝尝自家炊饼,尝罢央他给写两句词夸一夸,不知苏轼当时试图拒绝没有,总之最后是写给对方了。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京花。若非已然娶妻,恐上门说亲者还要将门挤破。
“他二人与介甫确是两种性子,介甫看不惯也在情理之中,”曾巩随和笑道,“然子瞻贤弟文章诗歌皆为一流,此介甫总不能辩驳罢。”
王安石不言。
“这月二十,裴兄与穆家娘子的婚宴,介甫可决定去否?”曾巩问。
裴兄指的是裴如观,也正是与穆知瑾定亲之人,今年有幸得中进士,虽非名列前茅,然于普通士子而言已为家族添光了。
两家定在四月二十举行婚礼,请了欧阳芾一家、曾巩一家还有不少同年,也为王安石送来了请帖,只不过他还未作决定。
“届时子瞻、子由也会前往,介甫可借此机会与他二人言好,此非我的心意,却是阿念的心意。”
“她?”
“是啊,阿念言‘介甫先生与苏先生皆是极好的人,当然要交朋友’,也不知她这些怪念头都是从何而来。”曾巩禁不住笑。
王安石思量顷刻,道:“我会去的。”
四月二十,裴家门前锣鼓喧天,厅堂内宾客满座。新妇下轿,泼撒谷豆,小儿辈们争相捡拾,待新郎新妇入了新房,讲拜完毕,新郎自出新房,向厅堂亲客参谢。
欧阳芾伸长脖子望那新郎,被薛氏按住:“坐下,瞧什么呢。”
“瞧知瑾的夫婿长得好不好看。”欧阳芾也不害臊。
“若是想看,以后自己找个模样俊的,搁在家里天天看。”
欧阳芾装作听不懂暗示,低头扒饭:“好香。”薛氏恨其不争地摇头。
散席后,苏轼兄弟与章惇走在一道,曾巩与王安石走在一道,欧阳芾随薛氏跟在后面,眼见着面前五人同框而行,欧阳芾只觉心神舒畅,赏心悦目。
“王牧判可还因家父之事生气?”苏辙没能劝住自家兄长,还是让他凑上去攀谈了。
王安石道:“你欲说甚么?”
苏轼道:“其实我读过牧判的淮南杂说,只觉与牧判见解相合之处甚多,毋论科场取士,抑或朝中积弊,牧判之言常常切中肯綮,令轼深佩,轼以为,与牧判不该是敌人。”
王安石道:“君子和而不同,我未曾言与你为敌。”
苏轼喜道:“那牧判之意,是愿与轼相交了?”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王安石视他一眼,道:“你的科场文章做得好,年方少,已能博考群书,深言当世之务,然从政不同于做文章,强辩之才再高,不能施以经世治国之用,亦为无用之谈。”
他还想言,你父亲那般便叫无用之谈,然他忍住未说。
“苏轼受教。”苏轼作揖。
“哥哥非要上去搭话,结果碰一鼻子灰罢。”王安石在前面走,苏辙落在后面对苏轼道。
苏轼笑笑,自我解嘲道:“只碰些灰还好,总未一头撞在墙上,我已知足。”
“不是的,”欧阳芾听他二人讲话,插言道,“介甫先生是认可苏先生,才会挑苏先生的毛病,若换了不认可的人,断不会说这些。”
“哦?”苏轼好奇道,“欧阳姑娘如此了解王牧判?”
“这点还是知晓的。”欧阳芾自得道。
“上回我见欧阳姑娘的画,似非全然工笔而就,倒含些许写意,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姑娘师从何人?”苏轼仍惦念着上次的两张画,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不让我报他名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欧阳芾也想告诉他,然师命难违。
“想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苏辙道。
欧阳芾噗嗤笑了:“师傅听了这话定很开心。”
苏轼道:“依轼之见,欧阳姑娘的画比起画行里许多先生作得要好,画行里那些作品动辄千篇一律,非太艳即太俗,然画师却偏爱自号什么‘清心居士’‘空竹道人’,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众人闻言亦笑。“我看欧阳姑娘不妨也自取一号。”苏轼提议。
“有的,”欧阳芾道,“我已想好了。”
“叫什么?”
“叫做‘画姑’。”
“画姑?”苏辙道,“‘作画的姑娘’,是否过于简单?”
欧阳芾摇首:“非也,是‘作画的尼姑’。”
“尼姑?”苏轼绝倒,数息方止,“欧阳姑娘怎会想做尼姑?”
“非我想,只世事难料,总需做足准备。”欧阳芾抄袖,老气横秋道。
“欧阳姑娘若去做了尼姑,不知欧阳公会作何想?”
“应会打断我的腿吧。”
苏轼更笑不直身,半晌去追前面章惇:“子厚可听见欧阳姑娘说甚么,适才她自号‘画姑’,子厚猜为何意”
眼见章惇回头望她一眼,欧阳芾:“”
她绝想不到,此刻一句“画姑”之言,日后竟被苏轼笑了足足五年。
欧阳宅前,众人作别。
待拜别至王安石时,欧阳芾忽想起什么,对他笑道:“恭喜介甫老师得偿所愿。”
王安石道:“什么?”
欧阳芾道:“我听子固哥哥说了,介甫老师要出知常州了。”王安石于群牧司判官一职任期已满,朝廷甫下敕诰,令其出任东南,曾巩才告诉她。
王安石未答,却问:“尼姑是怎么回事?”
欧阳芾窘,原来他听到了:“同苏先生开玩笑的,介甫老师莫信。”
王安石于是未再多言,怀中那把冠梳此刻触感分外明显,仿佛在迫促他袒露心声。
“介甫先生一走,我也要走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蓦地怔目:“走?去何处?”
“扬州,去找师傅,”欧阳芾道,“本来去岁便有此意,只等着子固哥哥科举结束,知瑾也成了婚,了无牵挂再走。”
了无牵挂。
王安石只觉一阵刺骨透遍全身,讽刺之意油然。
“还未同叔父跟婶婶商量,但也应在这两月了,没准还能同介甫老师一块走。”欧阳芾笑道。
“那我也应道声恭喜。”王安石言道,欧阳芾却觉他语中无丝毫喜悦之意,冷极也疏极。
“不用”她弱道,不知何处做错。
“去扬州?”欧阳修皱眉。
欧阳芾道:“是,我已给师傅寄去书信,师傅言我何时去皆可。”
“怎地忽然想去?”
“入京快两年了,有些想念师傅,想去看望师傅跟师母,”欧阳芾道,“也想向师傅请教些绘画之事。”
古时不同于一千年后,两地相隔便再难见一面,若郭熙不来,她亦不往,恐日久逐渐生分,再者,她亦想在外多行多看,游览更广阔的天地,作更多的画。
“也非忽地想去,去岁冬时便有此念头了,只等着子固哥哥科举罢方好离开,叔父放心,不会太久,多则半年,少则四五月便回来了。”
欧阳修闻言,便知她非一时之念,然终归不放心:“那也不可一人去。”
“会带两个家仆的,”欧阳芾试图令他宽心,“不会有事。”
“不可,”薛氏听了,拒绝得比欧阳修还迅速,“女儿家怎可独自一人出门远行。”
欧阳芾忙道:“带着家仆的,不是一人。”
“那也不行,万一在外出了事,叫我们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婶婶,”欧阳芾握住薛氏的手,柔声道,“那么多宦游之人,不也独自寓居他乡,身边也未带随从。”
“你不一样。”
“一样的,我十九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你胆子真非一般的大,”薛氏气恼道,“不让你做什么,你偏做什么。”
欧阳芾闻言只是笑。薛氏静了半晌,终眸带疼惜道:“我拦不住你了,是么?”
“拦得住,婶婶和叔父何时都拦得住我。”欧阳芾乖道。
薛氏长叹口气。
“婶婶若觉担心,可找个商队随行。”
“商队无熟识之人,还是不便,”薛氏沉思道,“我记得王先生似任期已满,朝廷命他出任常州,可有此事?”
“是,婶婶想让我同介甫先生一道?”
“常州与扬州相距甚近,有熟识之人随行,路上总归安全些,”薛氏道,“但你是女子,与男子同行也不宜。”
“婶婶说什么呢,不是还有文筠吗,又非孤男寡女。”欧阳芾哭笑不得。
薛氏仍旧不依,沉吟后忽道:“有主意了。”
“什么?”
欧阳修请来王安石。后者向他言及自己将于近期出京任职一事,道:“承蒙欧阳公举荐,安石于京就职两年,始终力有不逮,与其等待朝廷贬谪,不若安石自请离去,辜负欧阳公厚望,安石惭愧。”
欧阳修言带惋惜:“两年前我便知你心意,京师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你既愿就职于地方,老夫也不便强求,等过段时候,你想回来了,还可回京任职。”
“多谢欧阳公。”王安石作揖。
“另外,还有一事,”欧阳修转而道,“二娘准备去扬州找她师傅,此事你可知晓?”
王安石身形微顿,道:“听说了。”
“虽有仆人在侧,终究是名女子,我与她婶婶忧她路上安全,若能与你一道,也可路上照应着,只是要麻烦你,不知你可愿意?”
王安石默了一息,袖中指尖蜷起:“此事应看她的意愿。”
“她自然愿意,我才对你提起,”欧阳修不由推心置腹道,“这些年与她亲厚之人不多,她师傅是一个,子固是一个,你是一个,这些我们皆看在眼中,虑她尚未出阁,我与她婶婶商量,想你与她结为异性兄妹,如此路上也可方便照料,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安石骤然睁目,整个人如被滚油泼了般,从椅中竖起,脸色难看至极:“此也为她的意愿?”
见他反应剧烈,欧阳修意料未到:“此为老夫之意,她平日向你学些诗文,想是十分尊敬你,问她时她亦未反对”
每多言一句,便见王安石脸色更难看一分。
“欧阳公好意,恕安石难以从命,同行照看尚可,然兄妹关系非比寻常,安石自有兄弟姊妹,无意多添一妹。”
欧阳芾立于厅外偷听,见王安石长揖道:“安石家中有事,还请先行一步,告辞。”
跨出门时,不知是否发觉门后的欧阳芾,竟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这”身后欧阳修欲行挽留,却留他不住,欧阳芾一阵心慌,脚下追了上去。
“介甫先生!介甫老师!”欧阳芾奔至王安石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方才令他停下。
王安石胸中震荡,道:“让开。”
“介甫先生不喜欢我直说便是,我不会纠缠先生,只求先生别生气。”欧阳芾委屈道。
王安石心中火燎般烧疼,此刻见她一副可怜状,更觉情绪翻涌,理智无存:“我若不喜你,便不会教你文章,不会予你书籍,更不会上元夜去寻你。”
欧阳芾唇色苍白,不敢置信地望他。
“欧阳姑娘若对王某无意,拒我便是,毋须使这些法子。”
“我没有”
“王某自问从未强求过姑娘,往后也不会,姑娘自可放心,以兄妹之谈作借口,未免折煞王某。”他袍子一撩,绕她而去。
欧阳芾久久伫立原地,脑中忆起穆知瑾的话。
「介甫先生是我不能玷.污的人。」
「傻阿芾,介甫先生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她不是,不是想令他伤心的。
欧阳芾蹲身,拢起双臂,她只是失去了温仪,失去了穆知瑾,害怕再失去介甫老师。
“哥哥,芾姐姐在屋外站着。”王文筠奔至王安石屋中,两手撑在他案上,说道。
王安石立时擡目:“在外面?”他看了眼昏暗天色,蹙眉道:“为何不请她进来。”
“请了,她说不敢进。”
闻言,王安石眉头皱得愈深,自案前起身。
屋门外,欧阳芾孤零零立着,王安石推开门时,便见她失魂落魄擡眸的样子。
“对不起”
王安石心间骤缩,仿若被人扼住心脏,呼吸皆不由己。
“往后我不会再言同介甫先生做兄妹的话,介甫先生别恼我了好么”她恳求道。
袖下手指捏得泛白,王安石悔意顿生。她何错之有,只因他容不下自己难堪。
“是安石之错,适才唐突姑娘,安石理应向姑娘赔礼。”
见他蓦地朝她作揖,欧阳芾慌忙道:“介甫先生莫如此,我真的知道错了——”
“安石言语无状,将一己私情向姑娘泼撒,令姑娘心生不安,错在安石一人。”他已全然冷静下来,道歉时自贬得厉害,叫欧阳芾听着更为忐忑。
“介甫老师真的不再生我气?”
“是,”王安石道,“天晚了,你回去罢,明日便当此事从未发生,你亦不需放在心上。”
“”
欧阳芾怎可能不放在心上。
她归家后一言不发,整个人皆安静下来,外人唤她她也怔怔半晌才回,叫薛氏见了不由发怵。
就这样自闭数日之后,某日前去探望新婚不久的穆知瑾,后者言笑晏晏同她聊起:
“阿芾要去扬州?可巧了,我夫君新任职之地便在苏州,两地相隔不远,届时可与阿芾一道,如此阿芾也有人陪着。”
欧阳芾听了,呜呜扑上去抱她。穆知瑾愣道:“怎么了?”
“知瑾,你为何不早说”
“早说?”
“你若早说,我也不用挨介甫先生一顿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