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殿西行数百步是仙桥,坐卧于金明池之上,仙桥尽头的水心五殿恰好位于池中央。五殿上下两层,回廊联通,自桥上两边至五殿回廊,一趟尽是关扑钱物、衣裳、器具之人,以及作场表演的艺人。
四个女子带头挤入水心殿,先看滑稽戏,后听伎艺唱曲,正午已然过去,犹不觉饿。跟着的几位男士只好先一步退出来,在岸边闲聊散谈,亦有增加互相了解之意。
文人相聚,又是不甚熟悉之下,大多聊些诗词文章,彼此又是一番逐捧和谦辞,王安石不耐这些虚辞客套,显得有些冷淡,身旁贺为岺仍在不停:
“方才行来之时,我看岸东有诸多酒食铺子,不如我们稍后择一家,边痛饮边继续临岸赏景。”
冯京笑道:“你怎么每至一处,便先想着喝酒。”
“此乃赏心乐事,有何不可,”贺为岺自觉没毛病,“况今日清风疏朗,天气正佳,乃是饮酒作赋的好时节,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问到曾王二人,曾巩顾及王安石性子,笑着婉拒道:“宴饮之事今日还是罢了,我们随行中还有女子,不便在她们面前饮酒。”
“这倒也是。”想起方才所见最小的女子才十岁出头模样,贺为岺思觉有理,便也作罢。
身后有叫卖果脯的摊贩,曾巩悄悄对王安石道:“阿念喜欢蜜饯果子,你若有心还报她,可买这类零嘴送她。”
王安石:“”
看着曾巩淡笑不语的样子,扭头望向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果脯糕点,王安石最终“低头”道:“她喜欢哪种?”
“适才水心殿那边有个姑娘掉进水里,你们瞧见没?”周围来来往往,有的游人在议论。
“这附近人多,须得看好孩子,那姑娘貌似便是从桥上被挤掉下去的,旁边也没爹娘跟着,被捞起时浑身发抖,多可怜。”
冯京等四人听着他者闲话碎语,互相顾视,心底皆有些同情那位不幸的姑娘。
“可不是,只她妹妹一人在旁哭着,哭了半天才有人想到去帮忙。”
妹妹。曾巩与王安石互视一眼,心下思忖,忽然便见王安石拔足往桥畔奔去。
“介甫!”曾巩喊他不及,知他为何匆忙,却又被冯贺二人拉住询问,只得匆匆留下句“有可能是阿念”,便随他身后赶往仙桥那头。
冯京闻言,脸色当即也变,二话不说撩袍跟去,留贺为岺一人还未反应过来:“当世兄!当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仙桥上游人如织,几人左闪右避,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待至水心殿中,寻到方才与欧阳芾等人分别的位置,该处却已不见任何一名同行女子的踪影。
王安石站在原地,目光四望,只能见到随他之后奔来的曾巩三人。曾巩走到他跟前,尽力平复喘|息道:“别急,也许她们已经回到岸边,我们这样”
“子固哥哥?”
耳畔传来欧阳芾的声音,几人惊然扭头,见王文筠挽着欧阳芾的胳膊绕过屏帐朝这边走来,身后还有温穆二人。四人皆神色如常,欧阳芾脸上挂着笑,和分别时如出一辙,身上干净整洁,不见丝毫染湿痕迹。
察觉不止一人在朝她身上打量,欧阳芾瞅瞅自己:“我怎么了吗?你们为何看我?”确认身上并无不妥,她又擡头看向面前几人,这才发觉异样:“介甫先生你流汗了?”
“方才这里有人落水”曾巩道。
“哦,对,是有一位姑娘落水,方才已被人救起,我们出去看时,人已经走了,”穆知瑾忆道,“是有何不妥么?”
温仪观几人表情,忽地笑了:“该不会你们以为,是我们中有人掉水里了吧?”
几位男子面面相觑,皆有些赧然。欧阳芾头次见王安石如此焦灼神色,心觉有点不安,看他此时神态渐静,想凑过去同他说些什么。
“二娘还有何想看的,我陪二娘一起看可好?”冯京恰在此时道。
“好啊,”欧阳芾被他拉回注意,“其实我们方才打算去二楼,听说二楼有新出的戏目。”
“此间戏目多出自瓦舍,料得定是为金明池开之日特意准备的新戏,我亦有些兴趣,愿同二娘一起观赏。”冯京笑道。
“你们去,我们可就不去了,”温仪牵着穆知瑾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再往别处逛逛。”
“几位先生呢?”
“我们也不去了。”贺为岺代表余下的人发言。
这也太刻意了。欧阳芾无奈,只得顺从地同冯京两个人步往二楼。
王文筠自方才起便被温仪从欧阳芾身边拉走,此刻踱至王安石身旁,道:“哥哥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擡起王安石手中包装精细的食袋,封口处早已被捏出深深折痕,是一袋杏干。
“你们说,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贺为岺欣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八卦道。
曾巩淡笑一声,低头不言,温仪掩唇而笑:“是很相配。”
“介甫兄以为呢,他二人可好?”
“甚好。”王安石面无表情道。
穆知瑾看了他一眼,王安石只作不见,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心口有道声音在冷嘲,好什么。
他又岂是如此大方之人。
他拂袖转身,身旁曾巩问他:“介甫,你去何处?”
二楼,欧阳芾在台下观戏,中途见王文筠蹬蹬跑来,递给她一袋东西。
“杏干?”欧阳芾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起,“是你买的么?”
“是兄长买的,”王文筠讨赏似地问,“姐姐喜欢吗?”
“喜欢呀,我最喜欢吃杏干了。”欧阳芾毫不犹豫道,“介甫先生呢,怎未随你一起上来?”
“哥哥说他公务繁忙,先行离去了。”
“”欧阳芾停下嘴里动作,忽然愣怔几分。
当日游罢金明池,欧阳芾又是连着数日未出门,再次到温家画楼找温仪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已是好久未至。
温仪这回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关于她的画。
“恭喜阿芾,你的画被名师看上了。”温仪摇着团扇,一副老母亲看自家闺女的欣慰笑容。
“名师?”
“是的,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这件事实际并无结果,只能充当乐子,让你开心一下。”温仪为她徐徐道来。
几日前,画楼里来了两位客人,样貌皆在四五十岁左右,行为板正,观画时偶尔发出两三句行家才有的议论。故温仪留神细听后,认定这二人必是懂画之人。
二人将楼里新上的几幅画皆观览过一遍,一番评点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位指着欧阳芾的山水画,对另一人说些什么,听着的人似认可般默默颔首。
“请问姑娘,这幅画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年长的那位询问温仪道。
“这一幅”温仪瞧了瞧,“让先生见笑,这只是一无名画师所作。”
“无名画师?”老者摸着胡须,摇摇头,“看此画笔锋,不像是无名之辈所有,倒有几分李成遗风,其画作多气象萧疏,烟林旷阔,这一幅乍看之下,说是他的弟子所作老夫也愿相信。”
“这”
“不过,此画虽似李成,却不全然效仿之,反而多了分清秀灵爽,想来此人颇具天分,然年纪并不很大。”老者继续猜道。
温仪道:“先生眼光独到,这画确是出自一少年人之手。”
“哦?敢问此少年姓甚名谁,出自何人门下?”老者追问道。
温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另一人,迟疑着笑道:“不知先生问这个欲做什么?”
旁边另一人这时咳了声,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图画院的艺学,孟愈章先生。”
“原来是孟先生,怪小女子不识,在先生面前失礼了。”温仪忙低身道。
孟愈章道:“不必多礼,适才我有此问,只因一时好奇,年纪轻轻能有此般功力者,实不多见,老夫亦有惜才意,若此人愿意精工画道,将来进入图画院也未尝没有可能。”
温仪闻言,却是笑了:“非小女子不肯言,这位画师师从何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但小女子知道,即便此人有精工画道之心,也绝无可能进入图画院。”
“哦?”孟愈章被她充满确凿之味的一番话勾出好奇,“这是为何?”
温仪笑而不语。
“是因家贫,供不起学?还是他父母不愿他步入此道?抑或他师傅不让他进入画院学习不,这不可能”孟愈章连猜几个理由,温仪皆不答。
最终温仪还是笑了:“先生没有想过,‘他’或许是个女子?”
孟愈章闻言,如遭雷击,哑然了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他未再说什么,复观那幅山水画良久,问道:“此画出价多少?”
“二缗钱。”
“二缗钱?”孟愈章道,“以此画功力,二十缗钱亦无不妥。”
“这不是没什么名气嘛,我们也是做生意的,哪敢开那么高的价,”温仪向欧阳芾解释道,“当然,孟先生走后,我立即将画的价格提了上去,阿芾,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换成我自己,也许一缗钱就卖了。”欧阳芾还未从获得图画院艺学的肯定这件事中走出来,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她被名师表扬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卖画赚更多的钱
“你有点志向好么,”温仪捏住她的脸,“虽然我也知这不可能,但你就不想进入图画院,和众多画师一起学习?”
欧阳芾摇头笑笑,道:“你也说这不可能,况我不习惯受约束,进入画院整日便是观画、摹画、作画,少了自在,也少了我画画的乐趣。”
温仪摸摸她头:“你若真能这样想便好。”
“真的呀,而且我有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也不在图画院,画的画一样很厉害,在我看来不输任何人。”
“是啦是啦,你的师傅最厉害。”温仪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师控。哦对,师控这个词也是欧阳芾教她的,她觉得安在欧阳芾头上非常合适。
这件事若到此为止,也便无甚紧要,但事情总有出人意料之时,这些事欧阳芾想不到,温仪也想不到。
温仪其实之前瞒着欧阳芾,答应了孟愈章,“下回画师来时,我会让您见见她”。于是欧阳芾来找温仪这日,温仪先旁敲侧击告诉了她事情始末,又确定进不了画院之事不会动摇欧阳芾的心志,这才对她道,让她今日见一个人。
“这位便是孟先生。”
温仪介绍时,欧阳芾唰地从板凳上站起,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放了多少厥词,又有多少被孟愈章听去。
“先生好”她低头作礼,而后扯着嘴笑。
“嗯。”孟愈章将她眉目打量,见她清爽秀丽姿容,与笔下风姿颇为相合,点了点头,“你的山水画作得不错,可以告诉我,你是师从何人吗?”
“晚辈师傅姓郭,其他的,师傅确实吩咐过不让多言,请恕晚辈不便相告。”告知姓氏已是欧阳芾出于尊敬做出的极限。
“姓郭”孟愈章咀嚼着这个姓,思忖起来,片刻后道,“你师傅可是叫郭熙?”
欧阳芾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便是我猜对了,”孟愈章观她神情,笑道,“翰林图画院里姓郭的只有一人,善画花鸟,年纪又轻,你必不是他的弟子,至于民间画师中出名的几个,大多子承父业,而你既不姓郭,年岁又和这几家子弟不符,剩下的郭姓画师,一个擅画人物,于山水甚或不如你,另一个便是扬州的郭熙了。”
“”欧阳芾吞吐道,“先生能否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自然不行,”孟愈章捋着胡子笑,“你既说了,我又怎能当你什么也未说。”
“您这样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合适吗?”欧阳芾奋起抗诉。早知他如此熟悉画界百家,她打死也不会说出分毫。
孟愈章收敛笑容,道:“你还有何画作,是否带在身边?”
“有几幅在家中放着。”欧阳芾老实道。
孟愈章道:“过两日,你若愿意,可挑一两幅自身佳作,送至翰林图画院,我会找人帮你品评。”
欧阳芾:“哦。”
温仪拍她:“哦什么,快谢谢先生!”
欧阳芾忙道:“多谢孟先生!”
翰林图画院在右掖门外,欧阳芾抓抓脑袋,叹道:“好远啊。”
说虽如此,送还是得送,难得有画院艺学赏识,欧阳芾师傅不在身边,早已无人指点她的画技,她心一横,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挑中的画便往宫城而去。
整个过程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叔父和婶婶知道的,欧阳芾偷偷摸摸去,偷偷摸摸回,薛氏问起,只道去找了温仪和穆知瑾玩。
其后某日,温家画楼前停靠下一驾马车,走下来一位内侍,对当时正在看店的温父客气作揖,道:
“日前贵店有幅山水画进献禁中,呈予官家看后,官家甚觉喜欢,故命我等前来,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画师的嘉赏。”
他身后跟着一托盘银两。
温父:“”我什么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