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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云岭交锋坠崖达小侠  洞房灭烛挥刀拒新郎

    纪广杰大怒,嗖地一个箭步蹿出了酒店,手挺宝剑,怒喝一声:“小辈你休走!”

    却见一匹黑马,马上一个青衣人连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往南跑去了。

    纪广杰气得追赶了几十步,但始终无法赶得上。他只得又跑回店房,牵了马,连鞍桥也不备,就急急地往外走去。

    此时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在院中,他们就上前来问:“广杰,你要上哪儿去?”

    纪广杰却气得跺脚说:“你们不要管我!”他出门上马,飞似的向南转西,直追那人往武当山去了。

    其实江小鹤的人马此时早已隐藏在一片密松之中,他看见纪广杰骑著马提著剑一直往西去了。他却拨马回来,回到纪广杰住的那座屋店里,他就叫了声:“刘志远出来!”

    刘志远正在屋中跟蒋志耀两人发愁,两人都疑惑现在是有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在暗中跟随著纪广杰。

    此人对纪广杰虽没有坏意,可是也没有好意。

    正说著,忽然院中有人叫他的名字,却是个穿著青布衣裳,牵著黑马的少年站在门前。

    他很具诧异,往前走著问说:“朋友,你是找刘志远吗?你贵姓?找刘志远作甚么?……”走到临近仔细一看,不由得吓得变了脸色,说声:“哎呀……”

    江小鹤微微笑著,点头说:“你跟我出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刘志还不由有点儿腿软,出得门来,江小鹤就说:“你别怕,咱们两人没仇!”

    刘志远这才放点心,他又靠近说:“兄弟,十年没见著你,你真长得又高又大了!听说你的武艺也学成了!”

    江小鹤说:“这里说话不便,你跟我到南边去说几向话。我对你们决无歹意,不然我昨夜就可以取你们三个人的首级!”

    刘志远跟著他,走出了南关,来到一片旷地上。这里竖著一根很粗的石头桩子,上刻几个字是张姓地界。江小鹤便牵马在此站住了。他回身向刘志远说:“我跟你说!我父亲被鲍振飞杀死,我小时在鲍家受的那些欺侮,你都知道。你早先对我虽无好处,可也并无坏处。我现在武艺学成了,你看!”

    说时江小鹤抡起右掌,向那根石桩削去。只听喀嚓一声,将那根很粗的石桩削成了两截,但江小鹤的手并无损伤,颜色也不变。

    江小鹤自负地冷笑著道:“这不过是硬功夫,软功夫叫你看,你也不懂。”

    刘志远有些发颤,脸色早吓白了,但他还勉强镇定著,说:“我早知道,兄弟你的武艺是学成了。这回我跟纪广杰出来,是真没有法子,连蒋志耀跟纪广杰出来也是无法。兄弟你知道我们昆仑派的规矩最严,老拳师派我们干甚么,我们就得干甚么!”

    江小鹤按剑怒说:“不要再提昆仑派!昆仑派中的鲍志霖、葛志强、龙志腾、龙志起都是我的仇人!我必要把他们全都杀死!但其余的人都与我无仇,只要不来侵犯我,我就决不枉加伤害!”

    刘志远身子又抖颤了一下,就叹了口气,说:“那也没有法子!你们两家的仇恨谁也不能调解。可是,咳!反正我们是得不管就不管。老师父派我们跟随纪广杰出来,我们就只好跟著他出来。可是见了面,碰了头,我也不能指出你就是江小鹤!”

    江小鹤点头说:“好了,无论在甚么时候见著我,不许告诉人我是谁。可是你要明白,我并非是怕谁!”

    刘志远点头说:“我明白!在正阳县夜里送去了赈银七百多两,昨夜在纪广杰的身上又写字,我都明白。刨出兄弟你十年刻苦学成的武艺,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纪广杰那小子到现在还糊涂著,还自以为武艺了不得。其实兄弟你是不肯下毒手,不然有八个纪广杰也早就死了!”

    江小鹤就点头说:“好!我现在找纪广杰去了!”说著他上了马,一挥皮鞭,就向武当山飞驰而去。

    武当山本是楚北最有名的一处山岳,山属巴山支脉,周围八百里,有三十六悬岩、二十七高峰。高之处名曰天柱峰,那就是真武修炼之所。

    此外尚有南岩、五龙峰、紫霄峰、展旗峰,各峰上都有道家的观宇,都是张三丰祖师所兴建的。张三丰是宋徽宗时的人,直活了二百多岁,到明成祖时才羽化。内家武技全是他所传的,所以才名曰“武当派”。山上的道士都学秘传的武艺,不过他们轻易不肯示人,所以江湖上的人很难如其底蕴。

    这天,晓烟未散,山上一片清凉,内家的名侠纪广杰与江小鹤就先后上了武当山。

    纪广杰是先来的,他一直催著马上了山道,心中十分气忿,暗想:“甚么人敢戏耍我?敢欺我龙门侠的嫡孙?我非要跟他较量较量不可!”

    马蹄得得地踏著山石,惊得山鸟乱飞,野兔乱奔。越过了一道高峰,只听耳畔有泉水混漏地响著。由高峰白云里扑下来三四只苍鹰,盘旋著飞下去了,直飞到岭下,在纪广杰的马脚之下,又盘舞著,忽然又很疾快地斜著翅子掠上了天空。

    纪广杰恨此时未携弹弓,心想:若然此时我带著弹弓,至多五、六下就能把这四只苍鹰击落。

    他催马又往上走,同时用眼向两旁张望,却连个樵大也没有看见。又走过一重山岭,忽见对面高岩之上流下来一股瀑布,真如一条白练似的,击在山百上,迸起来无数的水珠。水珠溅得又高又远,连纪广梁的鞋袜都觉得潮湿,并听有哗哗地急剧的水响之声。

    原来是这股瀑布流下来冲过了无数座怪兽似的山石,弯弯曲曲地都流浪下去。下面是很宽很深的山涧,涧水奔腾著,仿佛是一道大河,一条长江。然举头一看,就见高岩之上刻著三个大字,是“解剑泉”。

    纪广杰心说:不知道这又是个甚么古迹?可惜我没有带著笔墨,不然可以爬上高岩,写上“捉拿江小鹤”五个大字,下面再注上我的名字。将来如若江小鹤来到此他,他看了一定失魂丧胆的。

    于是寻著山路,他这匹马就很费力地跑上了山岩。不料前面有一块巨石挡路,马看见就有些发怯,竟要退了下来。

    纪广杰用力挥鞭策马,这匹马就四足腾起,像一条白龙似的越过了巨石。然后纪广杰跳下了马,站在巨石上抽出宝剑刷地一抖,口中长啸了一声说:“啊!我纪广杰来了!小辈快走,在武当山上叫你看看咱武当内家的真功夫,龙门派的好剑法!”

    他声音高昂地喊了出来,只听万山响应,都说:“……好剑法!”似乎是张三丰祖师在空中回答他。又那两只苍鹰飞了回来,纪广杰赶紧由地下拣起一块碎石,仰脸看著。

    等到一只鹰再盘回来,纪广杰就扬手飞石打去,正好打中那鹰的翅子,那只鹰就像个断线的风筝似的,斜著落下去了。纪广杰赶紧又低头去看,便见那只鹰坠下有数十丈,忽然又缓过力来振翅上冲,口中吓吓的叫著,盘旋了两遍又飞下往远处去了。

    纪广杰不禁哈哈大笑,忽然他一回首,看见身后高峰上站著一个道士,有很长的黑须,正扶著一棵松树向下看他。

    纪广杰就回身,仰著脸大声问道:“道士,你看见刚才有个骑黑马的人上山来没有?”

    那道士也在上面张著嘴说了几声话,可是被泉声搅得一句话也听不清。纪广杰就将马匹牵到一旁,系在一棵枣树上,然后他手提宝剑,一手摇摆著。

    那道士高声说:“不准带剑!你没看见下面岩上刻著「解剑泉”吗?那是通微显化真人三丰祖师的仙笔,不准带剑上山。你快把宝剑扔下去,不然真武爷要发怒!”

    纪广杰却把眼一瞪,说:“你又不是真武爷,你又不是张三丰,你能拦阻我?我是被人邀上山比武来的。我会武艺,是真正的武当派。这武当山就是我的老家,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拦不住我!”

    那道士一听纪广杰的话,他的态度也改变了一点,就盘问著:“你是武当派的哪一支?武当派只有三支传人,一在关中,当年有大侠王宗,传了几个弟子,但百年来那一支早已绝传了。另一支是在温州,陈州同师父所传,当代只有蜀中龙一人。再一支是在南楚,王来威师父所传,现在也没听说有人。还有就是铁杖僧长江雁,但他们也不过偷来内家一点武艺,并非武当的真宗。”

    纪广杰一听,不由得惊异,心说:这个道士对于武当的支派倒记得很熟,想必他也会武艺。随就笑了一笑,说:“你说的不错,可是你不知道武当派的武艺,离山已有二三百年,在外面早与你们山上所闻的不同了。有许多人你们也没听说过,并且那些人的武艺比你们山上所传的还要高强。我姓纪,河东人,我的祖父称为龙门侠,你可晓得这个人吗?”

    那道士一听,便惊讶著说:“你原来是龙门侠的后人,那更好了。你的祖父是少林派的武艺,后来又从武当学习;所以他的武艺兼有两家之长,不愧是一位老侠客。可是二十年前他到武当来朝过几次,每次他都不敢携剑上山。你是他的孙子,你怎会就这样骄傲?你要明白,我告诉你的这都是好话,因为我也不过是云游至此,并非本山的。但如若见了遇真观的道士们,他们就可能不能像我这样客气了。”

    纪广杰愤怒著说:“你既不是本山的人,你就不要管!真武爷出来也只能怪罪于我,跟你无干!”说著,他就不再理那个道士,跳上了高山石四下张望。

    却见峰岭连绵,烟云讥艰,连那几只苍鹰的影子全都看不见了。更不见在县南关酒店前约自己前来比武的那人。心中就不由暗笑说:真是匹夫,既然约我到这里,他却跑了。想此人必是江湖盗贼,他的夜行术或者比我好一点,但比起剑来,他却不敢!于是他就连喊了几声,但除了空谷的回音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应他。回头又看,那个道士已走了。

    纪广杰倒觉得非常扫兴,心说:我这匹马大概不会在此丢失,不如我索性往上去,看看这武当山到底有甚么武艺出奇的道士!

    于是他就步行提著剑向上走去。就见遍山都是苍松碧草,十分幽静,却看不见一个人。又走过了一道山岭,就见面前有一抹红墙,从松林之中露出。纪广杰脚下加快,走到近前,就见那庙宇不大,寻到山门,看那横额上有三个字,写著是“玄微观”。山门闭得很严,鸟语啁啾,松涛微响,看去真是一处洞天福地。

    纪广杰用宝剑去敲门锁,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纪广杰气了,便纵身上了红墙,向下去看,院中也是没有人,打扫得十分干净。

    纪广杰就跳到院中,捉剑到东配殿前,向里面问道:“屋中有人没有?”

    屋里的人还没有答言,纪广杰却听得身后有微微的脚步。他赶紧回头,却见是刚才的那个黑胡道士,此时身穿短衣,一手提剑,一手伸著二指向自己的后脊梁点来,来势极快。

    纪广杰也赶紧翻身舞剑,只听当啷一声,两口宝剑就相击在一起。

    纪广杰怒喊道:“好!你这道士竟要暗算我!”

    黑须道士又挺了剑逼近,也愤怒著说:“二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携剑上山,你是哪处来的强盗?也敢冒充武当的传人,看剑!”

    纪广杰伸剑,又将对方的剑架开。身后忽听屋门一响,纪广杰赶紧又跳身闪开,就见东配殿中又走出一个年轻的道士,也持著宝剑奔过来,喝一声:“走出去!”

    纪广杰一面施展武艺,单剑敌住对方的二人,一面微笑著说:“既登到此山我便不走,武当山是我的外婆家。我倒要在此施展武艺,使你们这些舅子看看我!”他毫无畏缩,一口宝剑绞花变势,红丝剑穗随著他的猿臂飞舞。

    那两个道士虽然剑法也颇娴熟,但是却敌不过他,被他逼得直往后退,眼看要退到后院。就见从后院又出来三个道士,也一齐抡剑扑上纪广杰,五口剑分前后、左右包围了纪广杰。

    纪广杰一口宝剑前遮后护,左挡右击,只听脚步声和剑击声越杀越紧。二十余合之后,纪广杰就变换了剑式,一面战一面走。走到山门前,他就一耸身上了墙头,那少年道士也抡剑追上墙去。纪广杰就跳到庙外,反往岭上走去。

    身后追来了五个道士,纪广杰点头说:“你们来!敢上来吗?”他站在一座岩石上,向下傲笑著。

    那黑须道士和年轻的道士又挺著剑逼上,纪广杰却探下身用剑与二人争持。战了又十余合,那五个道士谁也不能扑上这块山石石。

    纪广杰却一手持剑护身,一手又扳著山岩往上走去。

    五个道士依然不肯退后,照旧前逼,并齐喊著说:“只要你把剑扔下,我们就放你随便去走!”

    纪广杰依然是狂笑著,退著身又往上走去,拿宝剑撩逗著那几个道士。

    道士们此时都气极了,就一拥扑奔过来。

    纪广杰就将身遮住向上去的山路,挺剑与五个道士交战,越战他的精神越是振奋。

    那五个道士被他这口神出鬼没的宝剑逼得简直都不敢上前了。

    这时纪广杰就听身后起了钟声,嗡嗡地,仿佛两三个钟同时敲著,而且敲的很紧。

    纪广杰就晓得山上又有人来了;他随翻剑返身,转往山上跑去。一来到这座更高的山岭上,就见这里岩石崎岖,简直没有一点平坦的地方。

    在岭后有一座庙,露出来庙脊和松树,并有白云在那松树之间飘浮著,那嗡地震山的钟声就是从那里散出。随著钟声又跑出来两个道士,全都提著宝剑。

    这两位道士的年纪可不小了,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胡子已然苍白。这位苍鬓道人很快就来到纪广杰的近前,他把剑一横,喊道:“休要再往前走!”

    岭下那五个道士此时也追赶上来,他们见了这位苍鬓道士,都一齐恭敬地打稽首。

    那个黑胡子的道士就指著纪广杰说:“这人太可恨!他自称是龙门侠之孙,过了解剑泉还不解下佩剑。我用好话劝他,他反倒凶横起来,刚才并用恶语污蔑神尊。我们几个人驱他也驱不开,他反倒往上走来。”

    那苍鬓道人一听,便把纪广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他就微笑著说:“想不到纪君翊还有这样的孙子。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可不遵守山中的规矩!赶快把剑扔在涧里,我领你到祖师爷面前烧一股香,求祖师爷饶你!”

    纪广杰却把剑一抡说:“你先把话说明白了!我问你,你们的祖师爷是谁?”

    苍鬓道人立刻面色变为震怒,说:“武当派的祖师是通微显化张真人,难道你祖父没告诉过你吗?”

    纪广杰傲然又问:“张真人现在还活著吗?你请他出来见我!”

    旁的道士全都愤怒著,一齐抡剑说:“这人无理,二真人不必同他再说了!”

    苍鬓道人便冷冷笑著,说:“自从十年前铁杖僧到这山闹过一回,被我们仰仗祖师爷的灵光,将他打下山去之后,已没有人再敢前来无理了。想不到如今又来了你这个初出世的小辈。我问你,你既是龙门侠之孙,你可听你祖父告诉过你武当山有七大剑仙吗?”

    纪广杰却微笑著摇头说:“没听过,我不信这世上还有甚么剑仙。即或有,我也要与他较量较量!”

    那苍鬓道人听纪广杰说出这些呆话,他就越发冷笑著说:“好个不知高低的小辈!我今天倒要替龙门侠管束管束他的孙子。但我先要跟你通下姓名,我就是本山七大剑仙的第二位楚剑雄!”

    纪广杰说:“谁管你是甚么熊,咱们且一决雌雄!”说时一剑砍去。

    那楚剑雄急抡剑将纪广杰的剑磕开,然后挽半花向纪广杰的右腕削来。

    纪广杰急忙将剑后撤,随后一挑,想要将对方的剑挑开,但楚剑雄又将剑挽了个背花,向纪广杰的头部砍去。纪广杰急忙将剑后撤,疾忙又横剑去迎,两剑磕在一起,当的一声巨响!

    楚剑雄的力大,纪广杰没有将他的剑磕开,急忙又退一步,改变剑势去取对方。却不料楚剑雄的宝剑舞起,一连三砍如连珠贯串,追而复追。

    纪广杰不得不用力又迎击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跑。

    楚剑雄从后赶来,纪广杰却蓦地一翻身,宝剑平抡,要取楚剑雄的颈部。楚剑雄赶紧将身向下一伏,但头却扬了起来;宝剑推开了对方的剑,他斜走几步,把剑势转换,又从右侧去取纪广杰。

    纪广杰却已跳在一块巨石上,居高临下,敌住楚剑雄。楚剑雄几次往上扑,都被纪广杰的剑给挡下来。

    此时纪广杰更是骄傲,喝一声:“道士,只要你能抢上这块石头来,我就扔下宝剑拜你为师!”

    楚剑雄怒喝道:“谁收你这样的徒弟!”他那宝剑就如同一条蟒似的,前后左右,四方八面;并且腾起来扑上去,打算将纪广杰打败。

    但纪广杰就站在这块巨石上,宝剑向下探取,身体左右腾转。楚剑雄的剑一来到,他就用剑给砍下去。无论对方使用怎么的剑法,用多大的气力,他也不许登上他这城堡一样的巨石。他并冷笑著,气得楚剑雄抡剑向那边一指,那边的六个道士一齐抡剑奔过来。纪广杰便不得不跳下巨石,抖开宝剑去迎战众人。

    七口宝剑往来飞翻,又十数合,纪广杰将那黑须的道士砍倒。此时那观中却又嗡嗡地撞起钟来,一霎时又来了四个持剑的道士;九个人一齐舞剑逼近纪广杰。尤其是楚剑雄的剑法新奇,一步一步向前逼扑。

    纪广杰自知不能招架,刚又刺倒了一个人,他转身又跑,跑到悬崖之旁,却寻不著向下去的道路。下面又是万丈的深涧,有白云在涧间飘浮著,也不知涧里是水还是石头。

    纪广杰不敢跳下去,他只得返身,咬著牙,瞪著眼将剑舞成个花似的护著身。但见道士越来越多,眼前的剑光也愈觉得镣乱,顾左不能顾右,同时他的力气也竭尽了。他就觉得眼前一发黑,一只脚发软,身子已不知往哪里去了。紧接著又听耳边轰的一声,觉著全身一陈奇痛,他就昏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他才觉著有人将自己抱住,将冷水冲洗自己的头部。纪广杰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著青布衣裤的少年。面目有点熟,身材很高,看那样子正是在县城南关酒店前激自己来山比剑的那个人,也就是昨晚自己在酒店中题诗,旁边有人称赞“好话”的那个雄壮少年。

    纪广杰看著自己身上的跌伤,不算重,除了左臂和脸上之外,哪处也不痛。他便翻身跳起来,一把将那少年抓住,怒骂道:“好小辈!你骗我到山上来。”

    少年一托纪广杰的腕子,下面又一脚,就把纪广杰踢到涧水里去。涧水很深,纪广杰的水性不够,他挣扎著,露出两次头来,俱都被高处冲下来的水给淹没。

    这站在山山石上的少年江小鹤,他又跳到水里。他就像一条鱼似的,优游如意,不费力就将纪广杰拉出。按出了几口水,纪广杰又苏醒过来,看了看自己和对方全都跟水淋鸡似的了。他也没有力气了,就躺在一块石头上,向江小鹤问道:“你姓甚么?说实话!”

    江小鹤微笑回答说:“我名叫高九华。”

    纪广杰冷笑著说:“无名小辈!我还以为你便是江小鹤呢!”

    江小鹤回笑说:“我要是江小鹤,还能救你?此时你还在树梢上挂著呢!”

    纪广杰仰脸看了看,见上面有百丈多高的悬崖,悬崖中间横生出许多棵树木,白云在树梢上飘浮著,泉水从树根下流泄著。

    纪广杰倒很为惊讶,暗想:这样的悬崖绝壁,我从上面失足跌下来,跌在树上,这个人竟能从树上把我救下来,也真是不容易呀,而且看他的拳脚很好,力又很大,水性也精通,必是位无名的好汉。随就笑了笑,说:“我纪广杰还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简直是鸡鸣狗盗的一流!”

    江小鹤笑问道:“甚么叫鸡鸣狗盗?你不要跟我转文,我不认得字!”

    纪广杰惊讶地问道:“莫非在酒店墙上我那诗后题诗的不是你?昨夜……那不是你?”

    江小鹤笑道:“甚么事你都推在我身上。我告诉你吧!我是从正阳县跟下你来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跟你比比武艺,看你这捉拿江小鹤的人到底有多大本领。我知道武当山是不许佩剑的,如若佩剑上山一定要出麻烦,所以我才激你上山,为的是叫你与这些道人斗一斗。如今一看,原来你不行!”

    纪广杰愤怒地坐起身来,斥说:“姓高的你住口!你敢是看不起我?刚才在山上吃亏是因我人单势孤,我一口宝剑敌他们十几口剑当然有些难。可是结果我身上并没受一处伤,并且倒伤了他们几个人!所以说起来今天败的还是他们,并非是我!”

    江小鹤微笑著说:“总还是你的武艺不高。要是我,我的手中不必用兵刃,随他们几十口剑来扑我,我毫不畏惧,包管将他们全都打服。”

    纪广杰冷笑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你敢上山去与那一些道人斗一斗吗?”

    江小鹤说:“他们并没惹我,而且武当山是咱们内家圣地,我不敢在张三丰祖师的面前无礼。”

    纪广杰哈哈大笑说:“你这话说出来不要叫人笑死?”

    江小鹤面上也现出了怒色,说:“我不可笑,可笑的倒是你!凭你这样的武艺,也敢到处题写捉拿江小鹤?只是江小鹤他看在你祖父龙门侠的名头上,不愿你在江湖上丢人罢了。不然他若找了你来,只须三拳两脚,你纪广杰轻则负伤,重则必死!”

    纪广杰一听,突然跳将起来,双手握著拳,用眼瞪著江小鹤。

    江小鹤傲笑著。纪广杰忽然低头一看,那镜子般的涧水,照著自己的影子,原来自己满脸的血迹,大概是刚才由崖上摔下时,被那些松枝刺伤的。

    纪广杰两只手向脸上一摸,觉得十分疼痛,并且两只手部染了血迹。他便向江小鹤冷笑了一下,再不说话,由身上剥下来那件湿透了扯破了的小褂,就当作手巾,蹲下身去就用涧水洗脸洗身。然后假意地笑了笑,对江小鹤说:“朋友,今天你我不必争吵。在正阳县你偷钱帮助我放赈,刚才你又算是救了我,咱们两人倒应交个朋友。至于谁的武艺高,谁的武艺低,那咱们以后再较量。现在你先在这里等著我,我到山上取下马匹。然后我招呼你,咱们一同回县城,到我那店房里谈谈,喝几杯酒。你看如何?”

    江小鹤点头说:“好!你去取马匹,我就在山下等你。给你宝剑!”

    说时江小鹤攀著岩石上去,在一棵斜生著的大柳树上把纪广杰失落的那口宝剑取到手中,向下一扔,说声:“仔细点,接著!”

    下面的纪广杰一伸手,就抓住了剑柄。

    江小鹤一手援著树,微笑说:“我在山下候你!”说时也就像一只猿猴似的,攀崖登树,很快地就上去了。

    纪广杰仰面看著,心中也不禁钦佩,暗想:此人的身手敏捷,实在在我之上;如果他是江小鹤,那可实在有些棘手了!等那江小鹤没有了踪影之后,他也将宝剑插在腰裤带上,攀树登崖向上走去。

    但走了不到两丈之高,他就见已无树可攀,无岩可登,赶紧就又退步下来。心中十分著急,暗想:我若是爬不上去,即使不会在此饿毙,也要被那姓高的耻笑。于是,他就在涧边的乱石之间跳跃著,往上走去。好不容易他才仰面看见上面有一处可以攀登的山岩,纪广杰这才使尽了生平的本领,小心谨慎地爬了上去。

    到了上面,只听水声哗喇地响,原来这附近就是解剑泉的那股瀑布。

    纪广杰辨明了方向,在山岭之间徘徊了半天,方才寻著他那匹白马。仰面一看,高峰叠翠,白云飘浮,纪广杰又要抽剑再走上岭去与那群道士厮杀。可是,他此时确实是身体疲乏,而且有几处伤痕觉得很痛,他便向上狠狠瞪了一眼。

    心说:楚剑雄!你们那一群道士!今天咱们不必较量了。过两天后,我再到山上与你们一决雌雄!他才忿忿地将剑收入鞘内,就牵著马下山。眼看快到山下之时,他就骑上了马,一放辔,踏踏地跑到山下。

    山下有一群绵羊,正在吃草,约有二百多头,远处看就跟一堆一堆的雪一样。

    江小鹤牵著一匹马,站在雪白的羊群之中,正跟两个牧羊的小孩子在谈话。纪广杰就高高招手叫著说:“朋友!走吧!”

    江小鹤随牵马走出了羊群,来到大道上,他就上了马。

    纪广杰特别注意江小鹤鞍旁的宝剑和足下的草鞋。他微笑了笑,就说:“走吧!到我那店谈谈,在那里我还有两位朋友呢!”

    江小鹤点头说:“好!”

    于是两匹马飞驰回到南关。这时刘志远和蒋志耀正在院中乘著凉;刘志远是眉头紧皱,默默不语,蒋志耀却在跟掌柜谈起闲话来。

    忽然黑白两匹马驰到,牵进了店门,纪广杰和江小鹤二人都是浑身的泥水。尤其是纪广杰,刚才出门时是那么漂亮,现在却是身上的衣服也没有穿;脸上臂上全都是伤痕,并且好几处还流著血。

    蒋志耀就直著他那只单眼,问说:“怎么啦?”

    刘志远却发著怔瞧著江小鹤。

    江小鹤从容不迫地将马交给了店家,纪广杰就把他向刘志远引见,说:“这位是昆仑派的高徒刘志远,外号人称太岁刀,这位是我刚才结交的朋友高九华。”

    江小鹤带笑抱拳说:“久仰!久仰!”

    刘志远也不敢不装出神气来,也抱拳说:“岂敢!”

    纪广杰看了大失所望,心说:我错疑了这个姓高的,原来他确实不是江小鹤。随即又给蒋志耀引见。

    蒋志耀翻著那只独眼,见江小鹤一表人材,便连连拱手,说:“就在院里坐吧!屋中太热!”他随给搬了个凳子。

    纪广杰却说:“我要进屋中换身衣服去。”

    刘志远也要跟随纪广杰回到屋里去。

    江小鹤却赶紧过去拉住他,口中说:“刘兄请坐,咱们谈谈!”

    手指却一用力,刘志远就觉得骨头痛,他又不敢喊叫出来,只说:“好!好!”脚步踉跄,被江小鹤揪回来就按在凳子上,他痛得头上滚下来黄豆大的汗珠。

    江小鹤说:“天气真热,是不是?”

    刘志远咧著嘴点头说:“是,很热!很热!”

    江小鹤脱去了小褂,露著雄健的跟铁铸一般的身体。

    刘志远便说:“高兄是从甚么地方来?一向作何生意?”

    江小鹤说:“我从江南池州来,没有准行当,有时替朋友保趟镖,有时教上一两个月拳。到穷困无聊的时候,走在甚么地方,便在甚么地方拉个扬子卖艺。在南北混了十几年了,也没有一天人缺酒饭,马缺草料。现在我是来朝武当。走在山上不料见那纪广杰兄与几个道士交手,纪广杰就被逼得出山崖上摔下来,我把他救了,我们两人就交成朋友。”

    这时纪广杰正换了一身米黄色裤褂,从屋中走出来,听江小鹤说了这话,他就不禁脸红,同时气岔道:“高兄,你若没有要紧的事待办,我请你在此多住两天,叫你看我再到武当山上,不但把楚剑雄和那些道士全都降服,并叫他们七大剑仙也得都向我下跪!”

    江小鹤微笑著说:“怕不能那么容易吧!武当山是内家的祖师山,他们那些道士岂能没有由三丰真人那时秘传下来的武艺?七大剑仙,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可是我想决不可能像那般江湖上徒负盛名,自鸣得意的小辈!”

    纪广杰面色更变,气忿忿地说:“高兄,你能现在再同我到山上去一趟吗?你看我再斗一斗那一群道士?”

    说时,他就想取剑再到山上去厮杀,却被蒋志耀把他拦住,说:“有甚么话也得商量商量。山上的道士多,我们的人少,无论多大的英雄,不能不顾忌顾忌。这样寡不敌众的事,谁也不肯干!”

    纪广杰又忿怒地坐下,江小鹤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著。

    纪广杰气得发了半天怔,又问说:“高兄,你现在还打算往哪里去?”

    江小鹤说:“我要到长安去!”

    旁边刘志远就吃了一惊。

    纪广杰就又问说:“到长安去有甚么事干?”

    江小鹤说:“我在那里有几位朋友,都是十多年未见面了。他们欠我些账,我打算前去讨还!”

    旁边刘志远吓得不仅变色,汗珠又簌簌地流下来。

    蒋志耀也似觉有点诧异,他就问说:“不知高见在长安的那些朋友,全都是作哪一行的?”

    江小鹤微笑说:“他们都是些小买卖人,不过他们欠下我债却不少,这次我去了是非讨不可!”

    旁边的刘志远流著汗,身上却打冷战。

    纪广杰咬嘴唇翻著眼睛,细细寻思江小鹤这几句话。待了一会,纪广杰就说:“高兄你既要往长安,我们何不一路同行?我在那里有许多朋友,我的眷属也在那里。高兄,你可晓得鲍昆仑老拳师吗?他老人家正在长安,还有小昆仑鲍志云、推山虎龙志起、金刀银鞭铁霸王葛志强、鲁志中、袁志侠、金志勇、赵志龙那一干昆仑派的英雄,全都在长安。你去了,我可以给你向他们引见。你要想比比武艺也行,除了鲍老拳师的高超武艺你不能比,其余的人我想你都或者可以打个平手!”

    江小鹤却微笑著说:“我要去比武,当然去找鲍昆仑!并且我还想鲍昆仑年老,我若赢了他也不算英雄。到我们比武之时我要徒手,叫鲍老头子使他那口昆仑刀。交手三合我若夺不过他那口昆仑刀,打不倒他,我便不在人前称英雄!”

    纪广杰冷笑道:“高兄,你未免太说大话了。不要说鲍老拳师,就是鲍老拳师那位孙女鲍阿鸾小姐,怕你就敌不过她!”

    江小鹤一听到鲍阿鸾,他心中就不由一阵难过,悲痛之中揉著愤恨,随高声问说:“阿鸾姑娘她现今也在长安吗?”

    纪广杰点点头说:“也在长安!”

    江小鹤又赶紧问说:“她的武艺比你纪广杰如何?”

    纪广杰说:“没有比过,我想略略差一点。她只能与蜀中龙的弟子打个平手,我却能将李凤杰用剑刺伤。”江小鹤默默想著,心中发出无限思慕,脸上也现出些悲痛的神色,眉头也拢在一起,随又问:“不知那位姑娘许配了人没有?”

    纪广杰得意地笑著说:“已经许配给人了。”

    江小鹤吃了一惊,眼睛瞪起来,急问说:“许配给谁了?嫁了没嫁?”

    纪广杰突地把桌子一拍,厉声讯:“你问她作甚?她是我纪广杰的妻子,到秋天我就要迎娶!”

    江小鹤气得突然站起身来,用手指向纪广杰的肋下就点,纪广杰当时翻身,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下。

    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吓得跳到一旁,院中的店家和客人也齐都大惊,说是:“怎么啦?”

    江小鹤气得脸色如白铁一般,紧紧握著双拳,恨不得再过去一拳将纪广杰打死。但转又一想:为争一个女人我杀死了他,显见得太不是英雄了,而且师父嘱咐我不许使用点穴法,如今我竟因一时妒恨滥用起来,也太不对!同时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悲痛。

    便喘了喘气,问刘志远说:“鲍昆仑、龙志起、鲍阿鸾,他们是否在长安?”

    刘志远点头说:“真在长安!”

    江小鹤说:“好,我去找他们!”

    随过去踹了纪广杰一脚,忿忿地转身就走。

    他急忙走回自己住的店房,付清店账,牵马携剑就出了店门,上马就走。

    本想急急催马连夜奔赴长安,但不知为了甚么,心中疼痛得难受,马走不快。往北行了三四里,就见后面一骑白马飞驰而到。

    马上的人正是纪广杰,手提宝剑高声喊道:“江小鹤!不敢露出真名实姓的小辈,你休走!用点穴赢人不算是英雄,你敢来比一比剑吗?”

    江小鹤在马上横剑回身,冷笑道:“你也是武当派的传人,你我何必要拼决生死?我要杀你很容易,但我不肯。因为你我并无冤仇,我只找的是鲍振飞和龙家兄弟。”

    纪广杰骂道:“有我纪广杰,你就休想伤得昆仑派所有的人一根汗毛,看剑!”

    纪广杰的剑恶狠狠向江小鹤砍来,江小鹤横剑去挡,只听当的一声,震耳的响,就将纪广杰的宝剑碰开。纪广杰催马越过江小鹤,将道路遮住,往上探身又一剑取向江小鹤的上部。

    江小鹤却用剑之下口去取纪广杰的上腕,顺势正欲砍纪广杰的头部,纪广杰却飞身跳下马去,横剑迎来。江小鹤的宝剑从高而下,有如丹凤朝阳之势,纪广杰急忙退步。江小鹤也飞身跃下,直扑纪广杰。

    纪广杰又向北紧走几步,等到江小鹤赶到他就翻身一剑。

    江小鹤一撤身,斜剑去掠,当的一声,两口剑又碰在一起。

    纪广杰腾起步来,嗖嗖嗖三剑,其势凶猛,但都被江小鹤躲开。纪广杰仍然逼步直砍,江小鹤却反剑以迎,趁势攻取纪广杰的下部,其势如鸟转鹰翻,身随剑进。

    不过一刹那,纪广杰便无法招架,只得嗖地耸起身来。江小鹤不愿再下毒手,不料纪广杰躲开这一剑,却又回剑斜劈下来。

    江小鹤随手用剑挑开,猛进两步,一脚飞起,正踹在纪广杰的腹上。纪广杰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但他赶紧一用力,立时将身站起,瞪著眼睛,双手执著宝剑,向江小鹤直劈。

    江小鹤用手横剑去迎,只听当!当!当!当!

    纪广杰就觉得江小鹤的力大无匹,自己的两只手腕震得发疼。

    江小鹤微微冷笑说:“你龙门派的剑法怎么糊涂了?我若不是怕伤了你,此时你早已没有了性命!”说时将双目一瞪,嗖地挑剑向纪广杰的上手去刺,纪广杰赶紧躲手撤剑。

    江小鹤的剑却挽正花从怀中穿出,剑势仰上,向纪广杰的当心刺去。

    纪广杰躲避不及,但江小鹤的下手殊有分寸,剑尖才触到纪广杰的胸际,他使赶紧抽回。然后微微冷笑,说:“回去吧!钻到你祖父的坟墓中,再练几十年吧!”说时他抢马飞身而上,又一冷笑,便挥鞭向北飞驰而去。

    纪广杰此时持剑呆呆站了半天,低头著胸口间,微微浸出点血来,有一点痛。米黄色的绸小褂,也划了不到半寸的一条小口,像胭脂似的染了一点红色。纪广杰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忿忿地一跺脚,便上马驰回。回到店房里,一见刘志远,他就咚的一声,打得刘志远几乎晕倒。

    纪广杰的第二拳又打去,却被刘志远挡住。纪广杰还要打第三拳,蒋志耀赶紧揪住纪广杰的手,纪广杰还要用脚去踢,一面气忿忿地骂道:“因为你认得江小鹤我才带你出来,不想你见了江小鹤,却假装不认识,叫我几乎上了他的当。你是安著甚么心?你要害死我纪广杰吗?”

    刘志远虽然被纪广杰打了,他也是愤怒,可是因为他的理亏无法争辩,便红著脸走出屋去。

    蒋志耀劝纪广杰在凳子上坐下,他就说:“这也不能怪刘师弟。你想,江小鹤是江志升的儿子,早先他不过是小孩子,刘志远见了他也不能怎么留心。现在过去十多年了,他怎能还认得出江小鹤?”

    纪广杰一阵冷笑,说:“你不要为他强辩,我晓得你们都对江小鹤畏之如虎;就是见了面也不敢认他,更不用说争斗。因为你们的师父就先怕他,鲍昆仑一听见江小鹤的名字,就吓得断气!我真觉得好笑。我若不是为了鲍姑娘,我真不帮助你们昆仑派,因为你们太无能了!”

    蒋志耀被说得不住地发怔,翻了半天他那只单眼,就说:“纪姑爷,这话你可不能对别人去说,说出来别人连你也要笑话。鲍老师不错,他老人家是怕江小鹤,那是因为本领越高,年岁越老,胆子反倒越小。刘志远或者也是那样,他准知道江小鹤武艺高强,咱们三个人一定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才不敢认!”

    纪广杰拍著桌子跳起来发怒说:“住口!你们昆仑派怕江小鹤,我姓纪的却不怕他!方才我追他是没有追上,否则我要拿我的宝剑挑著他的头给你们看看!”说到这里,却又觉得前胸那块伤口微微有点儿痛。这样就仿佛把他的怒气全都打散了,就渐渐地和缓了,皱著双眉,发了一会儿怔。

    蒋志耀就又问说:“纪姑爷,现在咱们打算怎么办呢?莫非还要捉拿江小鹤去吗?”

    纪广杰说:“见了面刘志远不敢认他,叫他逃走了,咱们还从哪里捉拿他去?现在大概是北上进潼关往长安去了。咱们不如赶紧进荆紫关,先到大散关去见老师父。师父既然怕他,咱们就请他老人家远避,然后咱们到长安去追杀江小鹤。不过须要赶快,不然江小鹤一定先到长安了。”

    蒋志耀说:“好!现在收拾行李,即刻便走!”

    说著,他回到他的屋内,便见刘志远正坐在床上生气。蒋志耀就悄声说:“纪广杰那小子要叫咱们跟他先到大散关去见师父,随后商住长安去战江小鹤,现在就走。”

    刘志远却冷笑著说:“还战甚么江小鹤?你没看纪广杰前胸的血迹吗?那一定是被江小鹤用剑刺伤的。江小鹤是没安著心害他的性命,否则昨天夜间他的头就早没有了!”

    蒋志耀的脸色又不禁吓得惨变。

    刘志远就叹息说:“都是怪师父生平作事太狠,杀的人太多,以至结下这个仇家。将来真难说,不但我们昆仑派是全都完了,师父那么大的年岁,恐怕也要遭不幸!”

    刘志这忧愁得几乎要堕下泪来。

    蒋志耀就催著他说:“快点收拾行李,赶快回大散关。纪广杰刚才对我说的话还不错,他说得请师父避一避。我也想鲁志中那里也不甚稳妥,顶好叫他老人家躲避到川北去。”

    刘志远说:“可是川北又有个阆中侠!”二人说著,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此时纪广杰已付清店账,命店伙将三匹马都备好。他站在院中高声叫道:“快收拾!走吧!”

    刘志远、蒋志耀二人就挟著行李出屋,绑在马后;然后就一同出店,上马往北了。

    在路上,纪广杰心急,直嫌刘志远的马慢。他发躁地骂著,有几次他都要抽剑逼著刘志远快走。可是刘志远却怕江小鹤才走了不远,倘若赶上他,那一定又是一场恶战。自然,江小鹤他不能对自己怎样,可是倘若他与纪广杰交手,纪广杰又敌不过他,自己却不能在旁袖手旁观。所以由著纪广杰对他著急、发怒,他总是不敢催马快行。

    不料才走出四五十里路,在他们后面又有四匹马飞似的赶了来。纪广杰听见身后的马蹄之声,他就赶紧回头去看。只见后面马上的四个人,是两个官人,两个穿便衣的。纪广杰那天在正阳县夜到古家去盗银放赈,未曾得手,并与他那里的护院人杀斗了半天。那时放火光之中曾著出那二人的面貌,并且也打听出他们的名姓,一个叫汝州侠杨公久,一个叫花脸豹子刘英。如今见他们偕同著官人前来,就赶紧收住了马,由鞍旁抽剑,并向蒋、刘二人说:“小心些!这两个是古百万家庄护院的人,他们的武艺都不错。”

    此时杨公久等人已飞马到来,全都抽出刀来。

    杨公久就用刀指著说:“纪广杰!快扔下宝剑下马来,叫我们锁上打官司去!”

    纪广杰却玩笑著说:“锁上?打官司?”说时他蓦然先发制人,催马过来抡剑向杨公久就砍。

    杨公久急忙用刀去迎,花脸豹子刘英也舞刀去杀纪广杰。

    三个人在马上战了几合,便又跳下马来厮杀。

    刘志远和蒋志耀一见有官人随来,他们都不敢上手。

    纪广杰却展开了剑法,与杨公久、刘英二人战了十余合,他就一剑将刘英劈倒。

    回首一看,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躲到远处去了。他就气愤著,并不再和杨公久再战,当时抢了马匹就跑了。跑出一里之远,再回头去看,远远地就见那杨公久带著两个官人,已将刘志这和蒋志耀围住,等一会儿,就见把刘、蒋二人锁著带走了。

    纪广杰见刘、蒋二人替自己打官司去了,他反倒微微冷笑,觉得高兴,并不赶回去解救二人,他却催马疾驰,一直飞奔莉紫关。沿路他打听西上的路径,他就出莉紫关,过商山,去秦岭,连夜而行。

    一路风尘滚滚,星月茫茫,不到三天就到了大散关。他此时也真是人困马倦了,一进昆仑镖店的柜房,就扔下了马鞭,躺在一张床上歇息。

    鲁志中正在柜房里,一见纪广杰忽然只身来到此地,他就非常惊疑。等纪喘了喘气,他才上前问说:“纪姑爷你从哪里来,寻著江小鹤了吗?刘志远跟蒋志耀怎么没来?”

    纪广杰却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甚么话也不说,就问:“老爷子和姑娘在哪屋?”

    鲁志中说:“住在后院。”

    纪广杰就急急走出柜房,三步两步直奔后院。一直到后院的小门,就见阿鸾姑娘身穿一身浅红的绸衣,手持著昆仑刀,正作出追风掠电、伏虎沉龙之势。

    纪广杰就扬眉笑著,说:“姑娘,在武当山上我寻著江小鹤了。我们二人大战了四百多合,若不是他跳下涧去泅水逃走,我可以今天把他的头带来,给姑娘拿刀砍著玩。”

    阿鸾收住刀势,神色一变,纪广杰却笑吟吟地瞧著他的未婚妻。

    这时鲍老拳师光著脊背由屋中走出,看见这一对未婚的新夫妻调情的样子,他就有些不高兴,但他又惊疑地看著纪广杰的满脸风尘,一身泥汗,说:“你见著了江小鹤?”说出江小鹤三个字来,他那苍老的脸上就现出一阵煞白。

    纪广杰就说:“我出了函谷关就到处贴告白捉拿江小鹤,但他处处躲避著我。有一天在北谷城县街上遇见他,他自称姓高名九华,对我非常的和蔼,与我靠近,但不晓得他包藏著甚么祸心。

    最可恨的是刘志远!他认识江小鹤,却不对我说明,几乎叫我上了江小鹤的当。幸亏我看出了破绽,便把江小鹤逼得到了武当山。

    江小鹤并请了那里许多道士帮助他战我一个。我与他们数了三四百合,后来把江小鹤追到一座悬崖之上,我砍了他一剑,他就跳下崖去,顺著涧水泅水逃走了。我的前胸也受了一点微伤……后来,我下山就怒问刘志远,刘志远几乎同我争吵起来。

    离了谷城县不到五十里,他同蒋志耀就抛开了我,他们往别处去了。我与江小鹤交手时,他发过大话;他说他将要到长安去寻找老爷子,为他父亲报仇。

    我恐老爷子吃亏,所以连夜先赶来送信。我想请老爷子找个荒乡僻县再避些日,我同阿鸾,我们夫妻到长安去迎江小鹤。”

    此时鲁志中随著到了这院里,纪广杰这一篇谎言,他听得也不禁色变。

    老拳师浑身颤抖著,冷笑著说:“我还往哪里去躲避?除非躲到坟里去!现在事情既已追到眼前,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有我到长安去候他。他来时,我把这条老命给他!”说著便瞪起眼来,叫鲁志中去备马,这老拳师立时便要赴长安。

    阿鸾姑娘却把她祖父拦住,说:“爷爷,你不能去见他,还是我去。我见了他不但一定杀他,还要在杀他之前和他说些话,我要问问他!……”说到这句,她芳容凄楚,并且愤怒,竟汪然地流下泪来,顿著脚痛哭说:“爷爷别拦阻我,我去!我一个人去见他!我这就走!”

    说著,阿鸾捉刀向院外便跑,要去自己备马。

    纪广杰追赶出去,拉住阿鸾的胳臂,阿鸾却回手抡刀要杀她的未婚夫。

    纪广杰赶紧闪身腾步,躲开了这一刀。

    阿鸾的秀目圆睁,第二刀又嗖地劈下,纪广杰撤步伏身,反向左蹿,同时挺起身来,伸起手,要托住阿鸾的腕子夺过刀去。

    但阿鸾却又将刀狠狠地抡起,她想:先杀死纪广杰,再去杀江小鹤。

    这时鲁志中已抄了刀,急忙赶过来,将阿鸾的刀架住。鲍老拳师也怒喝一声:“阿鸾住手!他是你的丈夫!”阿鸾听了祖父的话,她却把刀一丢,双手掩著脸哭著走回屋里去了。

    鲍老拳师又狂笑著,向鲁志中说:“志中你看,我有这样好武艺的孙女和孙女婿,难道真怕他一个江小鹤吗?”

    鲁志中寻思了一回,便说:“要不然便请师父仍在这里住著,请纪广杰到长安与我葛师兄商量应付办法。我也在这里,假使江小鹤来到,由我去见他。”

    纪广杰刚才几乎被他未婚妻杀死,他脸上通红,正站在旁边发怔不语。及至听了鲁志中这话,他却赶忙走近了两步,摆手说:“不妥!不妥!不怕江小鹤明杀明砍,只怕他的是暗中伤人。

    我同江小鹤是交过手的,我见他的剑法虽不及我,可是他那蹿耸跳跃的功夫确实比我强。我路上也听得人说:‘江小鹤是个飞贼,夜行术特别的好。’此地离著长安又近,倘若他晓得老爷子住在这里,他半夜前来杀害,那时可怎样防范?老爷子纵横江湖一辈子,假如被他暗算了,那岂不是太委屈?所以我想老爷子还是到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躲避些日,我同鸾姑娘到长安去迎他。只要见了他的面,我们夫妇两人必能把他杀死!”

    老拳师一听江小鹤擅长夜行的功夫,他便不禁毛发悚然。

    鲁志中也想了半天,就说:“我想还是依著纪姑爷的主意吧!我可以随著师父到洛阳县山阴谷贺铁松的家中。师父当年曾救过贺铁松的性命,二十年来他就隐居山中不再出世。他那地方极为僻静,而且他的家道也颇殷实。我想我同师父到他那里暂住两三个月,住的地方不对别人去说。江小鹤就是神仙,他也是无法找到。”

    鲍老拳师忽然想起那与自己十年未通音讯的老友,便有些意转,但仍然摇头,说:“我不能去!我去了叫我这些徒弟都被江小鹤杀害,我虽活著,但我怎对得起他们!”

    旁边纪广杰说:“只要老爷子一走,那就好办。因为那天我与江小鹤在武当山交手之前,他曾对我说过;他说他并非要杀尽了昆仑派,只是要……杀害老爷子和龙家兄弟!”

    老拳师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十年前在镇巴的北山中,自己率领龙家兄弟追杀江志升之事。那时的惨景仍在目前!江志升本已抛弃妻子去逃命,自己何必要追杀他?也未免太残忍了些!现在江小鹤前来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老拳师感叹了一会,眼睛有些潮湿,便点头说:“就这样办吧!我同鲁志中寻地隐避,纪广杰你赶快到长安去见著龙志起,赶紧叫他回紫阳,带著哥哥和葛志强也往他处避一避。然后你便嘱咐那些徒弟徒孙们,无论是谁,如见了江小鹤,切不可与他贸然交手,到万不得已时才与他拼命。还有华州李振侠,那也是我的老友,武艺并不在我之下,也可以请他的门人来帮助。”说完了,却低头黯然,仿佛这位老拳师自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勇气毫无了。

    纪广杰又说:“不过我到长安去迎战江小鹤,虽然自信必胜,可又怕那李凤杰也寻来搅闹。他若一帮助江小鹤,那可使棘手了。不是我看不起老爷子那些门徒,我觉著葛志强那些人全不中用;非得叫鸾姑娘与我同去,由她帮助我才行!”

    鲍老拳师说:“自然,我要叫她与你同去,可是……”

    老拳师沉思了一下,就又正色说:“你大概知道,我鲍家虽系指著江湖吃饭,却是礼仪之家。我的孙女若是没跟你成为夫妇,我决不能叫你们两人同行同宿,辱没了我家门风。这样吧,今天我在这里,就叫你们拜堂成亲;明天我去洛阳,你们新夫妇俩也就到长安去!”

    纪广杰一听这话,正中心怀,他喜得似乎要笑出来,就立刻点头答应。

    鲍老拳师使命鲁志中早早预备新房和喜堂,他便转身到里院。

    此时阿鸾满怀著悲痛和幽怨,正在屋里拭泪。鲍老拳师一进屋,便劝他的孙女说:“你不要为我难过,这总怪我当年作事太狠,如今自食其报,连累我的儿孙都跟我受人欺辱!但江小鹤虽逼著来杀我,可是我还佩服他。他真是一条小好汉!我活了七十多岁没看过第二个像他那样坚忍要强,有骨气有志气的人!明天我要到洛阳山阴谷我的老朋友贺铁松之处暂避些日。假若能逃得了我这条老命,咱们祖孙将来还可见面,如若逃不开,那我死在江小鹤的手中,也不算冤,我佩服他!”

    阿鸾哭著站起身来,拉住他祖父说:“我也跟爷爷去!”

    老拳师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去,只叫鲁志中同我前去便行了。你要帮助纪广杰到长安去迎敌江小鹤,保护你葛师叔那些人;为使你们同行方便起见,我叫你今天跟纪广杰拜堂成亲,从此名正言顺……”

    阿鸾姑娘听他祖父说到这里,她便大惊失色,赶紧摇头说:“不……”

    老拳师却摆手拦住孙女,说:“无论如何你也要依我办理!赶快给你们办完婚事,我也便放了心,也瞑目了!”

    说毕,老拳师又出去找鲁志中,看他怎样布置。到了外院,见镖店几个伙计都忙乱起来。

    纪广杰尤其高兴,他连夜赶路来到这里,如今也不歇一歇,便忙著布置起来。鲁志中本来在此没有家眷,但娶妻的事没有女眷帮忙也是不行,于是他便请来了素日相识的本地几个小官员的眷口和几个伙计的妻子来此帮忙。

    新房由妇女们布置,并有妇女由她们家里拿来红绣裙、青凤袄和凤冠凤钗、盖头等等,便给阿鸾妆扮起来。此时,阿鸾只好由人摆布。女人在旁向她说吉祥话,说凑趣的言语,但阿鸾却泪下如雨,心中不胜悲哀。旁边的女人便劝说:“姑娘别哭啦!多么喜欢的事呀!可是,女儿家出阁的时候必要哭一哭,因为是舍不得爹娘。现在你爹娘又没在这里,再说这又是出嫁在外,可有甚么伤心的?别哭啦,哭红了眼睛,小姑爷他看了可心痛!”

    阿鸾气得跳起来,把梳妆镜掷在地下摔得粉碎,木梳也撅成两段,将裙袄全掷在地下。她把梳好的新娘发髻,狠揪胡搅,弄得乱蓬蓬的,然后她躺在床上就哽咽哭泣起来。吓得一些女眷都纷纷走出屋去,当时里院便乱了起来。

    老拳师知道了,唉声叹气地走进屋来,就说:“阿鸾,怎么啦?甚么事气了你?起来吧!别叫你这可怜的爷爷为难!”

    这慈祥哀婉的声音吹到阿鸾的耳里,她又不禁热泪又流,心中反倒有些后悔,就忍下心里的难受,抬起头来说:“没有甚么!我心里著急,我不愿他们这样麻烦我!”

    鲍老拳师说:“这可没有法子。女儿出阁,一生只有一回,麻烦你也得忍受一些。本来现在仓卒成婚,若不是事情逼到这里,我真不愿意这么办。可是虽说不能太讲究,那规矩礼仪总也不能十分马虎。你也得作成个新娘子模样,不能像江湖上那些下三流,连件大红衣裳都不穿,便跟了汉子去!”老拳师不但是悲伤,显然是愤怒了。

    这时纪广杰也站在外院,偷著往里看,往里听。

    待了一会,鲍老拳师又出来,向一些受惊的女眷们作揖赔罪,央求著再去给阿鸾重新装饰打扮。那几位妇女虽然都不高兴,可也没有法子,只好又进到尾里,再给阿鸾重新梳头敷粉;可是全都静悄悄地,不敢再和这位新娘说一句话了。

    鲍老拳师又进屋来看了看,见阿鸾低头坐著,乖乖地由著人给她重新装修打扮,老拳师这才放下些心,但仍然烦恼著,走到前院,仍然紧皱著两道雪白的浓眉,不住唉声叹气。

    纪广杰却仍是高高兴兴地满院里转。就见东房三间,两明一暗,现在便布置为新房。那暗间并且是洞房,一张木榻上面铺上了新买的红缎被、鸳鸯枕,墙上和两扇屋门都贴上了红喜子,窗子上也遮住了红布窗帘。纪广杰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就到天黑。

    北房里是喜堂,堂中供著神位,摆著香烛,也搭著红彩,连桌帘都绣著大红的牡丹。旁边和院中是摆著许多桌凳,预备来宾坐的。厨房里刀声乱响,两三个镖店的伙计现在都成了临时的大司务,在那里忙著做菜。

    少时,鲁志中从外面来了,他找了个本地卖估衣的人,拿著一只大包里,里面有一身官服帽履。

    纪广杰穿上一看,大小长短倒还差不多。于是他就穿著没有补子的青纱官衣,戴著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著不大合式的青缎官靴,找了一把扇子摇著,大摇大摆,并时时向里院看著。

    约莫下午四点来钟,就有本地的小官吏、买卖人、镖行同业,都因为冲著鲁志中的面子,并且仰慕老拳师的大名,纷纷前来送礼贺喜。

    鲁志中和手下几个镖头全都换上了整齐的长衣,替纪广杰一一招待。

    鲍老拳师本来就没穿过几次长衫,如今也买了一件夏布长衫穿在身上,可是他的身体是太高大胖了,倒显得衣裳又瘦又短。他挥著一柄三尺多长的巨大的鸡毛扇子,见了来客他就拱手,脸上带著从未有过的笑容,然而唯有鲁志中看得出来,他师父这笑脸是勉强做出来的,其实他师父的神情是时时的恐惧忧烦。并且每一个贺客来到,只要是个年轻的,他必要仔细地看,把鲁志中拉到一边,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在本镇上干甚么营生的。仿佛他的心里还唯恐有甚么行事诡密意图不良的人,来混杂于这贺客之中似的。

    纪广杰的面上却真是喜气腾腾,他和本地的几位镖行的人高谈阔抡。先由他祖父龙门侠的生平事迹说起,然后又说他自从走江湖以来的种种得意之事。后来并说到他此次到河南去,怎样到处题写“捉拿江小鹤”,而江小鹤竟不敢撄他的锋芒。他说后来他将江小鹤追到了武当山,江小鹤若不是跳涧泅水而逃,就一定要在他的剑下送命。

    旁边的人听这位新郎兴高采烈的说著,大家都信以为真,因想以一个龙门侠的嫡孙,打服了一个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小鹤,是不足为异的。

    可是鲁志中在旁听著,却心里有点儿疑惑,觉得纪广杰这些话未必十分靠得住,同时想著刘志远和蒋志耀都未回来,那更是可疑。只是因为现在的事情紧迫,他也无暇再去寻思和探询。

    这时老拳师是独自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长眉紧锁,仿佛心里正忧烦思索,纪广杰在这里说的这些他也没有听见。

    又过了些时,就到了拜堂的时候。纪广杰戴上了那顶红缨帽,两位女宾也由里院把阿鸾姑娘搀扶出来,慢慢地进到喜堂里。

    阿鸾姑娘这时是蒙著一块红布的盖头,看不出她是忧还是喜,不过却有几点露水似的东西,从头盖里滴到了她的绣裙上、花鞋上。

    有证礼人在旁边高声呼唱著各种礼节: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礼节一项一项地举行过去,纪广杰和阿鸾都叩了许多头。随后又放起来鞭炮,许多乞丐跑到院里来轮流著唱喜歌。

    来宾们也纷纷入座,饮酒划拳,一时人声嘈杂,更是热闹起来。

    阿鸾姑娘已被搀进洞房,鲍老拳师也自己回到一间清静的屋内去休息。来宾们只仗著鲁志中给招待,纪广杰也被人让了许多喜酒,他的头觉得晕眩,心觉急躁,恨不得叫这些人全都走开,自己好去入洞房。

    可是天色渐渐晚了,一些来宾吃完了饭,喝完了酒,又都想在这里赌钱。

    鲁志中却托付了一位也是在本地开镖店的姓梁的人,鲁志中索性说:“为甚么我师父要仓卒地给他孙女成婚呢?就是为叫他们快生办完喜事,好叫他们同赴长安,共迎斗仇人江小鹤。老拳师明天也要走,也要到别处去设法办理那件事。所以现在虽然办的是喜事,可是个个人心里都有一层忧烦。大家来这儿贺喜,固然是好意;可是如搅得他们爷儿三人今夜都睡不好觉,明天可就都不能上路了。”

    姓梁的就点头说:“好,我有办法!”于是他就过去,把那些来宾都招待到他的镖店里赌钱去了。

    来宾纷纷走了之后,鲁志中就命人关上了大门,并嘱咐在这裹住的镖头三个伙计,不许他们闹新房。

    此时天已二鼓,鲍老拳师在柜房里睡著了。除了喜堂上烧著两支红烛之外,只有新的红布窗帘上还浮著一点淡淡的光。这是因屋中点著长命灯,那盏灯,按理说是今夜决不许灭的。

    纪广杰这时早已脱去了那件官衣和官靴,换上了一身漂亮的绸裤褂,雪白的袜子及青皂鞋。他喜气洋洋,浑身的血液全都加速地流著。这时他内心的紧张喜悦,还从来没有过,脚步放得很沉重,但很从容迟缓,表示是新郎到了,故意叫屋里的阿鸾知道。

    可是他才走到窗前,洞房里的那盏长命灯就突然熄灭了。纪广杰吃了一惊,但又笑了,心说:一位走江湖的侠女,和我又不是没有见过面,我们还一同到渭南战过季凤杰呢!怎么现在她倒害躁起来了呢?

    这样想,既觉得可笑,更觉得可爱。他使轻轻地巧炒地咳嗽了一声,走进屋里。却觉得黑糊糊地,迎面就是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几乎将他绊倒。

    纪广杰就不禁笑了,轻声说:“你这叫作戏耍新郎呀!”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当一声,水花飞溅!原来是地下放著个大铜盆,被纪广杰给踏翻了,弄得纪广杰才换的衣裤鞋袜尽湿。他心里不禁就有懊恼,但旋即笑了。

    上前去推门,只见从里面关的很严。纪广杰就用手指轻轻地弹门,说:“开门吧!我来啦!”里面仍无人应声。

    纪广杰又用拳头轻轻捶了两下,再向里面说:“开门吧!别害羞呀!我的新娘子!”

    里面仍然没有人答言。纪广杰就笑出了声来,用手推门,口中说:“别闹,天不早了。这是人生大事!”里面的新娘却厉声说:“滚走!别到我这屋里来!滚!你敢再推门!”

    纪广杰却隔门笑著说:“好厉害的新娘!哪有叫新郎滚走的呢?阿鸾我的贤妻,今夜咱们是天配的良缘……”

    里面却又急躁地说:“滚开呀!”

    纪广杰更笑得厉害,同时反倒不推门了。他站著思想了一会,随后就蹲下身去轻轻地托门。少时把门托开了,就听哗啦一声,两扇门都倒下了;门里顶著的两条板凳也都倒下,几乎把纪广杰压倒。

    纪广杰赶紧把门推开,嗖地一跃,跃进屋里,却见迎面一股寒光逼来。纪广杰吓得赶紧闪身躲开,只听咋的一声,新娘的刀倒没砍著新郎却劈在椅子上了。

    纪广杰说:“好!先要比武,然后成亲么!”

    他用手去托阿鸾的手腕,要夺昆仑刀,阿鸾却又一脚,正踹在纪广杰的小腹上。纪广杰向后一退,脑袋又撞在柜上,阿鸾却又狠狠地一刀劈来。

    纪广杰赶紧伏身就地一滚,要去抱阿鸾的双脚,却被阿鸾一脚,正踢在他的左眼上。纪广杰痛得几手喊叫出来,赶紧又滚,阿鸾又转身抡刀去刺。纪广杰赶紧向屋外去跃,肩膀上重重的吃了一刀背,后腰上也挨了一脚,连人带板凳全都滚出了门外。但他立时挺身而起,喘了口气,向屋里愤愤地问说:“阿鸾!你这是甚么意思?你要害我的性命吗?我是你的丈夫,你爷爷叫你嫁给我!”

    阿鸾却在屋里抡刀顿地,哭著说:“滚走!滚走!我不认得你!”

    纪广杰虽然生气,但转又笑了。心想:本来她是镖师之女,平日骄傲极了,我若不把她以武技制服,她是决不能甘心嫁我的。好!先打打,然后再恩爱。于是他到旁的屋里去找了一口宝剑,并点了一盏灯;拿著灯又回到新房,只见那屋里的门又已关严了。

    纪广杰把灯放在地下,又想去托门,可又怕房中再藏著甚么埋伏,他就提剑呆立,侧耳向门里去听,却听房里的新娘呜呜地痛哭起来。纪广杰不禁有些灰心,暗想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发呆,就见一人从院中进来,纪广杰一看,原来是鲁志中。

    鲁志中却似对于刚才他们打架,现在阿鸾在屋中哭泣的事,他全都知道。他就向纪广杰摆手,带著满面的愁色,说:“纪姑爷!请你忍耐一些吧!姑娘她的脾气是向来不好。现在虽是喜事,可是她的心里实在难受。明天她们就要祖孙分离。她爷爷偌大的年岁,去投朋友,躲到山里,她自然也是不放心。今天纪姑爷不要和她生气,过些日子她自会好了。在没有战败江小鹤,他们不能安居团聚之前,她是决不能高兴的。这没法子,只好求纪姑爷耐心些吧!”

    纪广杰点点头,紧皱著双眉,就向鲁志中说:“那倒不要紧,只是……”他本想说新娘方才不该用刀,而且刀劈下来时又是那么狠。但觉得那自己又太泄气了,随就说:“鲁师叔歇息去吧!不必管我们。我决不能跟她闹起来,我明白,我知道她是很烦恼!”

    鲁志中又看了纪广杰一眼,就见他那很讲究的绸裤褂,此时又是泥又是水;头发也散乱了,左眼青得像个杏儿一般。鲁志中不敢笑,也不敢问,他就转身走出。

    这时纪广杰站著又发了半天怔,又走到房里门前,用手推了一下。只听房中的新娘再没有骂声了,可是仍然有啜泣之声。

    纪广杰就隔著门,他说:“阿鸾,你不要伤心,我不跟你生气了。你嫁我,原是你爷爷的主意,并不是我向鲍家求的亲。现在你我已拜了堂,你我的婚事已定。今晚你不叫我入洞房,这不要紧!我知道是因为你们鲍家现在叫江小鹤逼得无路了,你很伤心。你心里不高兴,我能原谅你。可是你得相信我,我担保不出十天,必把江小鹤杀死。到时你看吧!现在我也不必和你多说!”

    屋里的阿鸾这时仿佛更伤心,她竟呜呜地痛哭起来。

    纪广杰心中十分懊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便把房外的几把椅子凑在一块,并把房外门亦关好,剑放在身旁,灯亦吹灭了。他先是又懊恼了一阵,后来因身体倦乏,精神颓丧,就躺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了。他这一夜洞房花烛就这么度过去了。

    次日早晨,纪广杰的面色并不怎样喜悦。洞房的房门开了,阿鸾的两只眼哭得红肿,穿著红缎衣裳,出了房子连纪广杰一眼不看,就回到里院去了。

    纪广杰心中非常不满,有个不解事的小伙计,向纪广杰笑著问:“纪姑爷,昨儿晚上你在房里闹甚么啦?我就隐隐地听得咕咚咕咚的。纪姑爷你真够乐的。”又用手一指纪广杰的左眼,说:“你的那只眼睛怎么青啦?是要害眼吧?我给你上街买瓶眼药去吧!”

    纪广杰大怒,咚的就给了那个小伙计一拳,打得小伙计“哎哟”叫了一声。

    这时鲁志中走过来,他就和蔼地问说:“老师父问纪姑爷今天打算甚么时候走?他好叫姑娘预备著。”

    纪广杰说:“现在就走,我恨不得立时就见著江小鹤。除非他亡,不然我死!”

    鲁志中赶快回去告诉他师父。

    纪广杰就命人备马,他自己到房中去收拾行李。待了一会,他的行李收拾好了,那边的阿鸾亦预备停当。阿鸾是仍然穿著红缎衣裳,站在院中低著头。

    纪广杰一看见她那俊俏的模样,却又把昨夜所受的气,所受的踢打全都忘记了,笑著走出房子。

    鲍老拳师看看孙女,又看看孙婿,他就感慨万千地说:“好!这次算是你俩替我挡仇家了。刀枪无眼,说句不吉祥的话,你们亦难免有甚么舛错。可是我虽不放心,但亦没有法子,因为谁叫你们不幸,作了我的孙女婿?我现在投到老朋友处暂避,你们走后,我亦要走。我这么大的年岁了,走不到那里,我或许就死在半路……”说到这里,就见孙女涕泪交流。

    纪广杰却高傲地说:“老爷子何必要说这些扫兴的话!我想现在江小鹤或已经到了长安,我们到了那里就准能把他杀死,老爷子你这次西去,不过是去玩一趟,用不著自己难过,也用不著替我们担忧!”

    鲍老拳师惨然微笑,又从怀中取出两封信来说:“这两封信你们携到长安,一封给葛志强,一封信等到万不得已,确实敌不过江小鹤之时,再给他。”说毕,交给了纪广杰。

    纪广杰接到手中,见给葛志强的那封信是特别厚,里面像装著许多张信纸,两封信都封得很严。他随带在身边,然后向老拳师说:“老爷子,你老人家就不必多嘱咐了,甚么事情我都会办。我们这就走了,老爷子!再会吧!”

    阿鸾垂泪又向她祖父拜了一拜,纪广杰就昂然地走出门去,阿鸾随著出来。

    镖店门外已备好了两匹马,阿鸾先上了她那匹红马,并望著送出来的老拳师和鲁志中等,垂泣著说:“爷爷跟鲁叔叔请回吧!”

    纪广杰将宝剑在鞍旁挂好,他很轻敏地就上了坐骑,然后抱拳笑道:“都请回,再会再会!”

    旁边有许多人都羡慕这一对新婚的侠义夫妇;两匹马在许多人的眼光相送之下,就往北走去。

    阿鸾还在马上不住回首,流泪说:“爷爷!你请回去吧!”

    纪广杰的马在前,越走越远,她只得跟随上,同时她那老祖父的影子也在身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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