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陶小个子一见这个站在面前的身体挺拔强壮、面色微瘦、眉目英俊、神情爽然的少年客人,原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慕白。
他立刻作了一个揖,就说:“我的李爷!我一见你的面,我就看出你决不是江湖的庸俗之辈。得啦,你把马交给我,让我给你牵著吧!”说著他就将李慕白的马匹接了过去,这时陶小个子对于李慕白是更加恭敬了,他抢著给李慕白牵著马匹又说:“李爷,我听说你的名头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去年你把金刀冯茂那家伙给打败,江湖人谁不佩服你?金刀冯茂那家伙,这几年来他还了得,谁提起他来谁不胆怕呢?我们谭二员外生平在江湖行走,到处都没有拦遮,可是因为他,我们谭二员外竟不敢到北方去!”
一面说著走著,又一面扭头打量这位打服金刀冯茂的英雄,就又说:“后来我们谭二员外才打听出来,原来李慕白不是外人,却是江南鹤那老爷子的徒弟,我们谭二员外跟江老爷子认得。当年谭二员外闯江湖时,在当涂江心寺遇见了静玄和尚,那时候二员外可真鲁莽,竟把那和尚得罪了。
和尚就施展点穴法,将我们二员外点住,点的是鬼眼穴,两条腿简直成了残废。幸亏遇著了江老爷子,才将我们二员外治好。
由此我们二员外就给江老爷子叩头,拜了师父。
哈哈!李爷,说起来你还是我们二员外的师弟呢!我们二员外早就想要会会你,我们快一点走吧!回头二员外见了你他不知还要怎样喜欢呢!”陶小个子又说又笑,简直高兴得他像成了神似的。
又走了一段路,陶小个子就指著前面远远一片碧绿的柳林,说:“李爷请看,那有柳树的地方就是谭家村。李爷,回头你见了我们二员外,不必和他客气,他向来是最喜欢直爽人。
还有二员外的小儿子,外号叫“猴儿手”,那孩子最是调皮,李爷你要想在他家住著,非得把他制服了不可。
至于刚才你嘱咐我的那些话,更请你放心。不但我不能把你来到这里的事对外人去说,并且外面若有甚么风声,我还得赶紧来告诉你呢!
你请放心,有谭二员外和谭大少爷,有我,决不能叫你出了甚么舛错。”
李慕白点了点头,只微笑看说:“很好,很好,我放心了。”
陶小个子又东拉西扯谈了半天的话,李慕白却只顾走路,没有怎么回答他。实因李慕白只昨天晚间吃了一点饭,现在整整一天,甚么东西也没得著吃,他真觉得没有精神和力气了。虽然前面的柳林离此不过二三里地,但李慕白仍觉得很远似的。他不希望别的,只希望谭二员外见著他,立刻给他一顿饱餐才好。
这时陶小个子也不说话了,他拉看李慕白的马在前面直头地走。此时那柳林之间的房舍墙垣已然看得很清楚了。
李慕白见这村子很大,至少也有百余户人家。柳树丛生,翠线飘舞,被金黄色的阳光霞影映得更是好看。可是李慕白这时是饿了,这些美丽的风景在他的眼中都有些缭乱。
又走了一会,便来到村前。在村前柳外有一湾流水,水里生著许多荷花与芦苇,迎著路口有一倏板桥。
陶小个子在前,拉著的马在后,刚要走上板桥。这时忽听村中一阵犬吠之声,接著是马蹄T,只见一匹红马由林间村里驰出,后面有几条大狗追著这匹马乱跑乱咬。
陶小个子一看,他赶紧牵马躲到路旁。
这时李慕白也站住身子让路,他抬头一看,只见马上的原来是一个女子。这女子年有二十上下,细条身子,细眉长眼,高鼻梁儿,长得颇有点像那去年惨死在北京侠妓谢纤娘,可是嘴稍微大些。头梳云髻,蒙著一块红绸帕,脸上胭脂擦得很多。穿著一身很瘦的红绸衣裤,将一身柔美的曲线全都露出来。下面是红小鞋蹬著红铜马镫,配上红马、红绣鞍、红缰绳、红丝鞭,简直是一位由火神庙里跑出来的仙女,又像是由胭脂山上归来的女客。更加此时的夕阳晚霞,将柳丝也映成红色,溪中的荷花也开著红颊迎人,李慕白的眼睛更觉得缭乱了。
心里却惊讶地想:这样新奇装束的女子是谁家的?
此时陶小个子就将马匹交给李慕白,他迎上前去,向那女子笑问说:“柳大姑娘,找我们五小姐来了吧?”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正一面催著马走,一面斜扭著纤腰,以红丝马鞭逗著马后追来的几条狗。才上了板桥,听陶小个子招呼她,她就忽然拽住红缰,将红马收住。抬起那两只长长的凤眼,乌黑的珠子射出来一种厉害的光芒。
她淡淡的笑了笑,遂就把眼光一撩,撩到了路旁牵马伫立的李慕白身上。她似乎对李慕白很是注意,瞪睛看著李慕白,嘴里可对著陶小个子说话。她发著清脆快利的声音说:“我不找你们五小姐还找谁?你们谭家村,除了她我谁也不认得!”
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就说:“是呀,除了我们五小姐,谁也请不动你姑娘呀!你姑娘见要荷花儿不要,我给你掐两朵儿拿回庄去好不好?荷花可香极了,比梦还香呢。”
那红衣姑娘说:“放你妈的屁!我问你,你不在船上,跑回来可干甚么来了?”
陶小个子听姑娘这一问,他立刻把胸脯腆起来,说:“我是为把这位朋友送来。”说时他一指李慕白,真仿佛李慕白跟他是老朋友似的。他说:“这位朋友你猜是谁?姑娘我可不是小瞧你,你赶快下马过桥来。别看吓一跳,由马上掉在河里。”
那红衣姑娘一听陶小个子说出这样轻视她的话,就不由娇容现出怒色,眼中的光芒真是厉害,直盯著陶小个子。
陶小个子却像一点也不怕,就指著李慕白说:“这位就是在北京城大出名头的好汉,打败了金刀冯茂的豪杰,江南鹤的弟子,李慕白。”
这“李慕白”三个字他说的是特别响亮。马上的姑娘听了果然吃了一惊,颜色也变了,眼光也像转为温和,她就仔细的看了看李慕白。李慕白这时却又觉惊慌,又感烦恼。就想刚才陶小个子还答应我,决不把我来到这里的事对别人去说,如今才见了这个姑娘,他就把我的根底全都抖露出来了,并且还夸张得这么大。现在自己既急于见谭二员外,又急著要吃饭,眼前陶小个子和红衣姑娘这么打耍,怎能耐烦?
本想要自己一直过桥进村,可是那个红衣姑娘占住桥,勒著马连动也不动。她只把温和的眼光向李慕白传递了一下,那边陶小个子看著就不住的笑,几条狗也扑过来咬李慕白。
这时那红衣姑娘却没有了刚才那种骄气,她就慢慢地下了板桥,策马往北边去了。
这里陶小个子还回首向那姑娘喊叫著说:“柳大姑娘,回去可替我问庄主好,过两日我再看望他去!”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也不言语,就一面策马款款地走著,一面还回身向李慕白这里望。
李慕白也向那红衣人的影子又投了一眼,心里真不明白这女子是个甚么人。
此时那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向李慕白说:“这是我们凤阳府有名的人物,长得又俊俏,武艺也高。只是性情泼辣厉害,也就是我,旁人谁敢正眼瞧她一下?”
李慕白也不理他,就说话:“我们还不快走。”
陶小个子连说:“是,是。”嘴里答应著,头可不住地向后转。
此时那红衣女子和红马,早已消失在黄色的田禾之中,不知转过小路往哪边去了。
陶小个子一边驱开狗,一面带著李慕白走过了板桥,穿过柳林,就走进了材子。这时村里的人家正在烧晚饭,所以门前都没有甚么人。那一缕缕的炊烟都往晚霞的天空里飞,阵阵的饭香吹到李慕白的鼻里,李慕白更觉得饥肠炉辘辘,两腿没有力气。
他跟随陶小个子在蹄声犬吠之下往村里走。走不远路就看见那前面一座广大的庄院,高墙都是用虎皮石所垒成,庄门前趴著两条大狗,都肥壮得和牛一般。一瞧见牵著马的李慕白走近,一齐扑过来,向李慕白的人和马乱咬。
陶小个子赶紧上前驱狗,这时庄子里出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庄丁,陶小个子就喊著说:“你们先看狗,把李大爷的马接过去。”
那三个仆人上前来,一个人接过李慕白的马匹,两个人看著狗,并且都用眼看李慕白。彷佛猜不出陶小个子今天带来的这个二十来岁,满面风尘,衣服很污的人,到底是个干甚么的。
陶小个子在前,请李慕白进了庄门,就见这里是一片旷场,西面的一角是用三合土砸成,那里摆著刀枪架子。
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光著膀子正在那里拧腿踢脚。忽然他一眼看见陶小个子带著一个人进到庄里,他就扑过来,伸手一把就将陶小个子抓住,说:“唉,你把鱼给我带来没有?”
陶小个子拱著嘴儿笑著说“鱼?连王八也没有啊!你不知道这两天水浅吗?昨天张三下了半天网,只网上两个螃蟹来。”
那小子一听陶小个子没给他带鱼来,他就使了一个连环拐,咕咚一声将陶小个子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却跳著脚儿拍掌大笑,然后就奔过来,一把抓住李慕白的胳臂,瞪著小眼睛问道:“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知道,这个小子大概就是陶小个子所说的谭二员外的小儿子,名叫“猴儿手”的。心想:陶小个子叫我先制服了他,才能在此居住。现在才一进门他就找到了我的头上,我若不给他一点厉害的,恐怕他仍是要向我胡缠。
于是李慕白也不答话,他将自己的右手向猴儿手的右臂一捏,说:“你放下手吧!”
那猴儿手就觉得右臂像被铁钳子用力夹了一下似的,立刻又疼又麻,把嘴一咧,放下右手,用左手握著右臂,疼得他咬牙吸气。同时右腿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闪身躲开。
这时那陶小个子爬起来,就架著李慕白的声势说:“你这小子今天可是头一下碰到石头上了,李大爷,你给他个厉害的。不要紧,这孩子是非打不服!”
陶小个子虽然这样刺激著李慕白,但李慕白却怎肯才来到这里就打谭二员外之子呢?遂就退了两步,笑著说:“小兄弟,我可不跟你斗!”
陶小个子也说:“人家李大爷是找二员外来的,等回头人家见过了二员外,再来管教你。”说的时候他向著猴儿手环笑著,彷佛是说:你有本事跟人家斗一斗呢?跟我斗可不算能耐。
此时这个十几岁的小子,胳臂上叫李慕白捏的真不轻。他瞪著眼,咬著牙,本想再扑过去,抓住李慕白拚上一下。
可是这时他爸爸就由里面走出来,他赶紧跑回把式场去披上他的小挂。此时陶小个子一见谭二员外走出,他就赶紧迎过去,笑著说:“二员外,现在有一个人来找你,你猜这人是谁?”说时用手指著李慕白。
这时李慕白与那谭二员外彼此打量。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生得身材不甚高,但是很雄壮。头上梳著大辫子,须下有些黑胡子,紫黑的脸膛,眼睛带著沉毅之色。身穿黄茧绸的短裤褂,手里拿著一柄三尺名长的雕大翎翱扇子,态度昂然,一见就知道是一个练过功夫闯过江湖的人,当下李慕白就上前打躬。
那谭二员外也看李慕白的相貌不俗,他也拱了拱手,就问说:“这位老兄,贵姓大名?”
虽然旁边没有外人,可是李慕白在吐露他的名字的时侯还在迟疑。
这时那陶小个子却在旁边替李慕白爽快地说了,他说。“二员外,你还猜不出来吗?这位不是外人,正是打败过金刀冯茂的那位李……”
名字他还不用说出,谭二员外已然面现惊异之色。他赶紧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就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不错,就是小弟,现在有我盟伯父江老侠的一封信叫我来拜访二员外。”
那谭二员外连连拍著李慕白的肩膀,笑著说:“老弟,你就是今天不来看我,等到秋凉后,我还要看你去呢!来,来,请到里面咱们谈去。”
当下谭二员外拉著李慕白的手进二门里去了,这里的陶小个子也要跟著进去,不提防被猴见手跑过来把他的脖子掐住,陶小个子不禁“嗳哟”了一声。
猴儿手双手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地问说:“好东西,你把李慕白请了来打我!今儿我决不能饶了你,”
陶小个子赶紧央求说:“兄弟你放下手,我有话要跟你说。”
猴儿手说:“你先说,说完了我再放下你,要不然你得叫我三声爸爸。”
陶小个子说:“兄弟你别开玩笑,你听我告诉你李慕白的事情。”
猴见手一听这话,他才把陶小个子放开,陶小个子喘了两口气,就摸著脖子说:“我告诉你,刚刚来的这个李慕白他是北京城里一位英雄好汉!”
猴儿手说:“我知道,我听我爹说过他的名字。”
陶小个子点头说:“你既知道他,那就好了!告诉你,你跟我们打架那不算能耐,你要能把他打败,那才叫英雄呢!”
猴儿手撅著嘴说:“我打不过他!”
陶小个子笑著说:“兄弟你说这话,你可就完了,你不是净想著到外边当镖头去吗?假如说有人请你当镖头,你保著镖路过一个地方,遇见了李慕白这样儿的人,他要截住你的镖,难道你只说一声打不过他,就算完了吗?兄弟,我瞧你不行,你也就是欺负我们这个样儿的。”
猴儿手一听这话,气得他又把汗挂脱下,把他的强壮的胸脯儿一拍,说:“冲著你这句话,我非得跟李慕白斗一斗不可。”说毕,提著衣裳,转身就走。
陶小个子却叫著说:“你回来!”
猴儿手转身问说:“甚么事?”
陶小个子趋前两步说:“你听著,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跟你说呢!”
猴儿手扬著眉毛说:“你倒是快说呀!”
陶小个子更前进一步,低著声儿说:“李慕白现在是在北京犯了案,才逃到这里来的。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是他在这里了。
还有,你可要知道,李慕白是江南鹤的徒弟,江南鹤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比武倒可以,你若是伤了他,你爹可不能答应你!”
猴儿手摇头说:“我不能伤他,他在外头有名气,将来我还要跟他交朋友,叫他给我找地方保镖去呢。”
陶小个子笑著说:“对了,你若是认得了他,将来要想做镖头,那可容易极了。”
当下猴儿手依旧忿忿地往那把式场去了,陶小个子也就摸著脖子进了二门。
这时谭二员外是把李慕白让到西边的一所小院内,那小院只是两间北房,一间东屋,向来有江湖朋友到这里来拜访谭二员外,谭二员外就在这里待客。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垂杨柳,倒颇为凉爽。
谭二员外将李慕白让到屋内,仆人就将窗户全都打开,以通凉风,并端过茶来。
谭二员外原是要请李慕白在上首落座的,李慕白不肯,他却在靠窗的一张榆木凳子上坐下。
谭二员外也不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也就坐在李慕白的身旁。二人之间只隔著一张小茶几,脊背全部冲著窗户。
窗外的柳树把晚风搅起来,吹得李慕白的身上倒很觉凉爽,只是肚子里依然十分饥饿。他就先把江南鹤老侠的那封信由身边取出来,交给谭二员外。
这封信已被汗浸透了,但是谭二员外仍然很恭敬地接过去,慢慢地拆开展开看了。然后他向旁边站著的仆人一拂手,那仆人就回避出屋去了。
这里谭二员外就悄声对李慕白说:“老弟,你为甚么事,竟与瘦弥陀黄骥北结下这样的仇恨,你竟将他杀死了呢?”
李慕白叹一口气说:“说起来话长,我现在走了这许多路,晚饭也还没有吃,等待一会见,我必从头至尾对二员外细说!”
谭二员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李慕白的神色,就说:“老弟,江南鹤老侠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七年以前我早就在当涂江心寺被静玄和尚用点穴法给点死了。所以后来我见了他,就呼他老人家为恩师。
你既是他的盟侄,那我们正如兄弟一般,彼此不必谦虚,他老人家给我的这封信上,可是说老弟你到我这里来,就暂住几日。然后我给你几封信,引见江南的几位朋友,就叫你过江去。
可是我想他老人家的这个办法不妥。前二年,江南的大小船只水陆镖行,还都是我的熟人,一提起我来,他们总都能照应,现在可不似早先了。
第一因为我懒得出门,这一年多就没过江去,第二因为这二年来江南又出现了几个新人物,他们常常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工夫去理他们。我想你若过江去,他们又都知道你的名气,难免要找你麻烦。自然你的武艺高强,不至于惧怕他们,可是倘若被官人晓得了,究竟也不大好。
据我想;不如兄弟你就住在这里,在这里我敢说是万无一失,就是有官人知道你住在我这里,管保他们也不敢来抓。”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叹道:“我先在这里歇息两日,然后再说吧!”
谭二员外又说:“兄弟你也不要忧烦,你在我这里住著,喜欢干甚么就干甚么,过些日我必能给你想办法。”
李慕白微笑著说:“我现在也没有甚么值得忧烦之事。”
当下谭二员外就喊叫仆人,给李慕白备饭。可是他那仆人,因为刚才被他拂手支出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谭二员外喊了二声,没有人答应,他就对李慕白说:“兄弟你且坐著,我去叫他们预备点酒饭,咱们再谈话。”说时他站起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也站起来说道:“二员外,随便有甚么吃的,叫他们拿来就是,不必为我特意预备酒饭。”
谭二员外就回首说:“也没有甚么可预备的,不过是大米饭,黄酒。兄弟,你以后不要称我为谭二员外,咱们都是自家人。江老师父没对你说出我的名字吗?我叫谭振圻,江湖上都叫我分水犀牛。”
谭二员外这样称道出来他自己的名号,他就笑了笑,遂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独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觉得身体没有力气,也不愿站起来。只闷闷地坐著,看著屋里所有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是靠窗的远一张茶几桌,两把板凳。北墙是一张八仙桌,两只椅子。靠西墙有一张木榻,也没挂著幔帐,屋里的东西都挂看几层尘土,显见得是不常有人居住。
李慕白正在毫无精神地这样看著,就忽听脑后“嗖”的一声,有一阵风响。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一扭头。
只见那外院中,正是那个谭二员外的小儿子猴儿手,他抡著一把木刀,向李慕白砍来。因为李慕白躲闪的快,他的木刀就“吧”的一声正砍在窗台上。
李慕白赶紧起身向窗外笑道:“小兄弟,你别跟我调皮呀!你若不喜欢我在你们这里住著,我立刻就走!”
那窗外的猴儿手他瞪著眼,撅著嘴,望著李慕白。望了一会见,他忽然抛起木刀向李慕白打来。
那木刀飞进了窗户,却被李慕白伸手接住。
那猴儿手自知失败了,他赶紧爬上了柳树,手挛足登,真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很快的就爬上了树。
屋里的李慕白抡著木刀微笑说:“小兄弟,你去换一口真刀来给我瞧瞧。”说时他把木刀又飞出屋去,“吧”的一声正打在那猴见手盘在树上的那条左腿。
猴儿手疼得一咧嘴,木刀随之掉在地下。猴儿手恶狠狠地向李慕白瞪了一眼,他就由树上墙,少时即没有了踪影。
这里李慕白不住的微笑在屋中又来回走了一遭,就在椅子上坐下。
待了一会儿,有仆人同著一个二十来岁微胖面膛的人走进屋来。这个微胖面膛的少年人,就向李慕白深深打躬,叫声李叔父。
仆人在旁边替他引见道:“这是我们的大少爷谭起。”
李慕白才知道是那谭二员外的长子,当下也不把他兄弟调皮的事告诉他,只拱手笑著说:“谭大少爷,请坐,请坐!”
那谭起并不坐下,他说:“现在我父亲请李叔父到客厅去吃酒。”
李慕白谦逊了一下,便同著谭起出屋。
到了正院里,那北房就是三间客厅,布置得很是款式,并悬著几块匣额,挂著许多幅名人字画。
李慕白才晓得那分水犀牛谭振圻,并非是专以江湖起家,他的祖上大概也是有军勋的。此时屋中已摆上了一桌席筵,谭二员外正在厅中,见他大儿子将李慕白请到,他就很谦恭地请李慕白上坐。
李慕白此时是急于要吃饭充饥,所以不客气,就坐在上首。
谭起执壶敬酒,仆人送上几样菜饭,谭二员外又挥手令仆人退出,谭二员外就持杯向李慕白劝饮。
李慕白却暂不喝酒,他先就著红烧鱼吃了一大碗饭,然后才喝了两口酒,与谭二员外父子闲谈。他就把自己与黄骥北结仇的始未全都说了,说到去岁自己入狱,及今年德啸峰发配新疆的事,就不禁慷慨激愤,以酒盏向桌子上“吧”一磕。
接著又说到自己因义愤杀死赀骥北,投案下狱,以及被盟伯江南鹤救出之事。但他中间就忽略了一段,没有说出史胖子和俞秀莲深夜入狱,意图援救自己之事。然而他的心里却已想到了,而且感到一阵悲痛与悬念。
旁边那谭大少爷谭起听了,他就不禁色动,用两只诚挚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表示出心中极度的钦佩。
那谭二员外也不禁感叹,就说:“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可是这件事情也叫你太难办的了。”又说:“兄弟你虽然到外面来了不过一二年,但你的名头确已震惊了大江南北。这就是因为你出名的地方是在北京,在那样的大地方都能够称好汉,旁的地方的人谁能不钦佩你?还有……”
说到这里,谭二员外就笑了笑,看看李慕白那略带忧郁的面色,就说:“听说还有一位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女俞秀莲。那位姑娘的武艺也极为高强,曾将云南的吞舟鱼苗振山杀死,并且听说那位姑娘与李兄乃是……”
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只将酒杯向李慕白高高举起,面上带著笑容。那意思是他早已知道了,俞秀莲原是李慕白的情人。
本来李慕白因为刚才自己说到了两年以来的遭遇,他已感慨不胜了。如今听谭二员外竟明提出俞秀莲来问他,他就心中十分凄楚正色向谭二员外说:“俞秀莲的武艺确实极好,人品也极端重。我因当初与俞老镖头相识,所以我和她是兄妹相称。她的未婚丈夫已然死了,现在她只有孤身一人住在德家。”说到这里,眉头一皱,暗暗也慨叹。
那谭二员外还以为李慕白是对于俞秀莲失意了,所以才这样的愁烦。当下他又笑了笑,指著酒杯说:“兄弟,你再干一杯,不要愁闷。你既来到这里,没事时咱们弟兄就闲谈一谈,无论你有甚么为难的事,我都可以替你想办法。你我同师兄弟是一样,交情当比你与德啸峰更得近些了。”
李慕白点头说:“以后我求二哥之事正多。”遂擎杯向谭二员外让了让,又向谭起说:“大少靠也请喝一杯!”
谭起也擎起面前的酒杯,与李慕白同时饮尽。
此时谭二员外听李慕白呼他为二哥,他就十分欢喜,并说:“兄弟,你怎可叫你侄子为大少爷呢?你就叫他的名字谭起好了。我今年巳五十二岁,只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就是他,他今年已二十一岁,早就娶了妻子。
我还有个女见谭倩云,今年十九岁,尚未出阁。他们兄妹都很老实,只是我那个最小的见子谭飞,我叫他猴儿手,今年才十四岁,那孩子最是顽皮不过,兄弟你以后可少要理他。他若是招你生气,你就自管打他,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
李慕白微笑了笑并没说甚么,但他觉得谭二员外的两个儿子,还是那猴儿手好些。
那谭起人虽诚实,但看他有些呆笨,武艺和胆气,恐怕还不及他的兄弟。
此时谭二员外因为谈到了他的儿女,他也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李兄弟你大概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并不是生来就走江湖的。我的父亲当年是做湖南副将,因为军役战殁了,抛下我和寡母。家中的财产又都为族人所霸占,所以当我十七岁时,便别了母亲去闯江湖。
我的武艺也没跟专师学过,我全是挨了打讨教来的。可是这二三十年以来,我也交了不少朋友,挣了一些家产,得到些名气,总算没白在江湖上受了许多跌打。”说完,谭二员外表现出十分得意。
李慕白自然也恭维他几句,谭二员外就更是高兴,又说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
这谭二员外真是个老江湖,尤其是南至长江,北至淮河一带,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朋友。
可是提到了他那些朋友,谭二员外又似乎有些感叹,说道:“近二年我可不行了,甚么事都交给我这大儿子了。其实他倒能够替我办得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是很使我发愁……”
李慕白一听到这里,就想到谭二员外一定是有甚么事要来求自己。那时谭二员外并没有往下说出他那两件发愁的事,他却叫谭起又给李慕白斟了一杯酒,相对著一饮而尽。
谭二员外又说:“我这个村子附近风景极好,我家里也有几匹马。过两天,咱们在外边跑跑马,我想你的马上功夫,也一定很好吧?”谈到了马,李慕白又想起在路上因为马闹出的种种纠纷,以及现在自己骑来的那四白马来历的可笑。
当下他又饮了些酒,用了些菜饭。
李慕白便已吃得很饱了,不遇精神还是有些疲倦。心里的种种忧伤,被那些话给提起,被几杯浊酒给引出,所以依然排遣不开。
谭二员外又跟他谈了几句话,他都似没有听见,只是唯唯的答应,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客厅中也点起灯来了。
谭二员外就请李慕白回屋去歇息,并说:“兄弟你先歇息一天,明天咱们再说话。”
李慕白也微笑道:“我现在也真是很疲乏了。”
当下仍由谭起带著一个仆人送李慕白回到那小院里去。
此时已由仆人把这间屋子收拾干净,木榻上也铺好了凉席。
李慕白就向谭起说:“大少爷也请歇息吧。”
谭起说:“我每天没有多少事,倒不怎样倦乏。”说时,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嘴里仿佛有许多话要往外吐,但却吐不出来。
同时看见李慕白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像是疲倦极了,他犹豫了一会见,又向李慕白作揖说:“请李叔父歇息吧,”他便走出屋去。
这里李慕白十分疑惑,觉得到了这里,与谭家父子虽都只是初次见面,但是他们父子都似有可疑之点。
那猴儿手谭飞不过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倒没有甚么。分水犀牛谭振圻自然是个老江湖,尤其是淮河长江这两股水路上,他一定有很大的势力,不过此人像是已享惯了福,没有当年那样的锐气了。
而且在他目前一定有些很困难的事。
他所以要留自己在这里长住,大概也就是想叫自己帮助他,以解决眼前的困难。至于他那大见子谭起,似是更有甚么忧愁事情,所以弄得他永远像发呆的样子。
李慕白想了一会儿,忽然拍案说:“这还有甚么难以了解的?不过现在是有江湖人跟他们作对,他们斗不过,才想求助于我。反正我李慕白殴人伤命的名气已然传到了外头,想要再不惹事也不能够了。
果然,我看著谭家父子若真是好朋友,他们的对手又真是黄骥北、苗振山那一流,我也可以帮他们一个忙。”如此自言自语的坐了一会见。
这时那仆人也出屋为李慕白沏茶去了,李慕白站起身,看见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柳树,又不禁长叹了一声,暗道:想不到我又飘流到这里来了!
他因为身体疲倦,便想要躺在木榻上歇息,可是当他走到木榻之前,忽然心里一动,赶紧退后两步,便伏下身,往木榻下面去看。
只见木榻下果然趴著一个黑忽忽的东西,像是个猴子似的。
李慕白就一耸身跳到木榻上,踏著凉席,跺了两下脚,跺得这只木榻咯咯的乱响,李慕白笑著说道:“床下的小兄弟,你还不快点爬出来!”
木榻底下藏著的那个猴儿手谭飞,如今被人发现了,他就真像一只猴子似的,蓦地由床下钻出来。
这时那仆人拿著一把茶壶刚进屋来,忽然见这位李大爷站在床上,床下又突然钻出一个人,就杷他吓得“嗳呀”了一声,那把茶壶也“吧”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由床下钻出来的猴儿手,他光著膀子,手握短刀向李慕白就扎。
李慕白向他的右腕上踢了一脚,立刻把他那口短刀当啷一声踢在地下。李慕白随之跳下床来,又是一脚,将猴儿手踢了一个滚儿,猴儿手爬起来,就越过了窗户。
李慕白也跟著跳出窗外,口中并笑著说道:“小兄弟,你别跑呀!”他虽然这样说著,可是那猴儿手早已爬上了树,由树跳到墙上,还作出抡拳要打李慕白的架势。
李慕白微笑著说:“小兄弟,你不要做出这个样子,你就下来吧,咱们比一比拳脚。也不用你赢了我,只要你的手脚能沾到我的身上,那我就立刻拜你为师!”
李慕白说出这话来,本想猴儿手这孩子一定好胜,一定要跳下墙来,那时自己便顺手将他制服。
可是不想猴儿手更是机灵,他一听李慕白这话,就赶紧顺著墙跑了。
这立李慕白不住大笑,便仍由窗户跳进屋内。
此时那个仆人一面弯著腰,捡地下的碎茶壶,一面向李慕白说:“李大爷,你自管打他,我们这个小少爷调皮极了。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必要向人打闹。
东庄的柳大庄主,就因为他把人家一匹最心爱的乌骓马给刺伤了,人家现在与我们二员外绝了交,前年江南省一位云边鹭袁大爷到这里来,他乘著人熟睡,把人家捆上了,还有安庆府的一位鲍三爷,一进门就叫他给绊了几个跟斗。
上月由沧州来的飞刀徐九,也是住在这屋里,头一天他给人家抹了一脸锅烟,第二天他又打了人几拳,弄得人家不敢在这里住了,搬到城里头去了。
李大爷你晚上睡觉可得关上窗子,不然他还能够爬进来。”
李慕白摇头道:“不要紧,我不怕他。但是他这样胡闹,给你们二员外得罪朋友,难道你们二员外就不管他吗?”
那仆人直起腰来,手里拿著破茶壶,就说:“我们二员外怎么不管他呀!有一回把他吊起来打,都快给打死了,可是他还不改。当著我们二员外的面他是很规矩的,可是一转身,他的脾气就又犯了。
可是他还怕两种人,第一是怕年轻妇女,见了大姑娘小媳妇他就跑,连他姊姊他都怕。
第二是怕保镖的,只要是个作镖行生意的人,他就不敢欺负。”
李慕白听了,心中越发好笑,觉得这个孩子真怪。
当下那仆人拿著碎茶壶出去,少时又换进一把茶壶来,并送来一盏油灯。
李慕白将仆人遣出去,他就独坐灯畔,发了半天怔,虽然极力横著心,不想往事,但是那愁思竟像窗外的柳丝一般,依然一缕缕地轻轻撩起。
李慕白顿了一下足,就站起来,将门窗户壁全都关严,然后把短刀抛在床下,吹灭了灯,便上床睡去。虽然李慕白身体是很疲倦,但因提防那猴见手,所以还是不敢熟睡,可是这一夜竟没再见那猴儿手重来搅闹,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清晨。
今天李慕白的精神已好得多了,起来后叫仆人打来脸水洗过,就将窗户支开,坐在椅子上,想著今后的办法,到底可以在此长住否。
少时仆人送来茶,又送来早点,是一碗汤面。李慕白吃过面,才拿起碗来喝茶。
这时谭起又进到屋里,他穿著一身蓝绸紧身衣裤,足登鱼鳞蹊鞋,盘著辫子,就向李慕白说:“我父亲现在前面场子里,叫我来请李叔父到那里玩要玩耍。”
李慕白心里明白,那谭二员外要看一看自己的武艺,心里未免觉得好笑,便又喝了一口茶,就随著谭起出了这小院往前面去。
到了二门前,此时那西面的把式场里就站著十几个人,其中有谭二员外,陶小个子,猴儿手谭飞,其余都是仆人和庄丁。
那猴儿手一看见李慕白,他转身就跑,跑到远远的蹲在墙角,像是个猴子一般往这里瞧。
陶小个子先迎上来,他笑著说:“李爷,起得真早呀!我们二员外是天天一早起练习功夫,今天李爷在此,我们二员外也要请李爷施展几手儿,给我们开一开眼。”
李慕白一面从容微笑,随谭起往前走,一面向陶小个子说:“我哪里会甚么功夫!”
走到把式场上,那分水犀牛谭二员外就迎过来,笑著说:“兄弟,无论如何你得在我们的眼前露一手儿,叫我们看一看你那打败了金刀冯茂的拳脚。”
李慕白微笑说:“二哥是练功夫的人,你一定知道,咱们平常练功是一个样子,但遇见对手,又是另个样子。练功夫的时候不过是推、援、夺、牵、捺、逼、吸、贴,但到遇著对手时,却须要看对手的力猛,或是灵巧,然后再借势以柔克刚,以疾制迟。譬如我现在要是打一趟拳,也不过是那几套,人人都会,看不出甚么来。”
谭二员外一听李慕白说的很是在行,便不由暗暗钦佩,遂又指了指他的长子谭起,说:“那么就叫他陪著李兄弟练几手,他也练过几年功夫。”
李慕白抬眼望了望谭起,就见谭起正在捋袖子,似乎是愿意和自己比武似的,李慕白遂就点了点头,便也捋捋袖子,向谭起一抱拳,说:“你先上手吧!”
此时,谭二员外和陶小个子全都退后,那谭起就跃起身来,一拳打来。
李慕白等到他的拳头来到,就顺势一牵,当时谭起身子一歪,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赶紧挺腰进步,向李慕白使了一个扫趟腿,李慕白却一跃身,跳起有三尺多高来躲开,连进两步转取攻势。
那谭起赶紧闪身,一拳又向李慕白的右肋打去。
李慕白却左手托住他的腕子,斜身进步,右手的拳头反向谭起的腰间打去。
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但谭起巳经受不了,赶紧斜弯下腰去,退了几步,他的腰半天也没有直起来。
那边的谭二员外,一看李慕白只消两拳,就将他的长子谭起给打了。他不由十分惊讶,同时也有些生气。
因为谭起的武艺是他亲自教授的,他自己常夸他长子的武艺是得他的真传,虽然不能说是十分高强,可是走江湖也不至吃亏。如今他儿子到了李慕白的手里,简直成了一个废物了,李慕白还算手下留情,若是不留情,他的儿子虽不至于死,当时也必爬不起来,这如何叫他分水犀牛谭二员外不生气。
当下他就上前去,向李慕白说:“李兄弟,你的拳脚真高明。我走江湖几十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利落脆快的身手,现在小兄也逞一逞能,跟兄弟耍玩一趟家伙,不知兄弟你使的甚么兵器?”
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竟要同自已比试兵刀,便不由有些不悦。但又想:谭振圻是走江湖的人,若不对他显出真实的本领,他是永不能佩服我的。
可是又因为谭振圻原是由盟伯所介绍,才与他相识的,倘若动手伤了他,也不甚好。当下便一抱拳说:“谭二哥要跟我比试兵刀,我可不敢,因为刀剑无眼,倘若彼此出了甚么舛错,我将来难见我盟伯之面,这样吧,我当年从纪广杰师父学艺,便学的是一口宝剑,现在二哥之处如有宝剑,可以取来,我练一下就是。”
本来谭二员外刚才说了他要与李慕白比武的话,他也很是后悔,生怕败在李慕白的手里,惹儿子们都耻笑。
如今一听此话,他就赶紧收场,遂笑著说:“也好,那么我叫他们取宝剑去,就请李兄弟施展几手儿,叫我学一学。”当下他转身叫仆人去取宝剑。
一个仆人就进到二门里,少时捧出一口宝剑来。
李慕白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尚觉得趁手,于是持剑向谭振圻等人一拱手。
那谭二员外、谭起及陶小个子等人全都往后退身。
这时在墙角蹲著的猴儿手谭飞,他也站起身来,探著头,瞪著眼,看这里的李慕白舞剑。
只见李慕白右手持剑向身后一撤,左手插著剑诀指著剑锋,左脚尖点地,姿式极为矫健。随后剑进身移,寒光展起,鹭伏鹤行,前削后刺,起先慢慢地运用剑式,剑光如闪电一般忽往忽来,后来剑势转急,步法加紧,指投剑到,足跃身飞,剑光绕著身,脚步紧跟著剑,人与剑似是混化在一起。
只见奇光夺目,雄躯乱眼,嗖嗖只听见剑削风响,却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一套剑尚未走完,那边的猴儿手谭飞不禁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好呀!”
谭二员外、谭起和陶小个子等人全都看得眼呆了。
然后就见李慕白倏的收住了剑式,依然用左脚尖点地,跷然站立。
谭二员外等人一齐喝采。
李慕白笑了笑,便将宝剑交到一个仆人的手里,他一点脸色不变,一点气也不喘。
谭二员外伸著大拇指称赞道:“剑法真是高明,不怪能够威镇北京,幸亏我没跟你交手比武。”
李慕白抱拳向众人笑道:“献丑!献丑!”
谭二员外这时真的高兴极了,他说:“将来我见著江南鹤老师父,我还得给他叩头,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哪能看得见你这样的好武艺呢?现在,咱们出去骑马玩一玩好不好?”
李慕白很喜爱这附近风景,当下就微笑点头说:“也好。”
于是谭二员外高高兴兴地在前走著,一同到了马圈。
这马圈里养著四五匹好马,李慕白骑来的那匹白马也就在这里,当下谭二员外先看了看这匹白马,连声赞道:“这匹马不错呀!是由北京骑来的吗?”
李慕白见问,倒不由很惭愧,便点头说:“是的。”
谭二员外遂又挑选了一匹纯黑色的马,谭起挑了一匹黄马,连同那白马都叫仆人牵出,陶小个子也跟出门来。
那猴儿手是身子在门里,探头在门外望著。
只见谭家父子和李慕白一同上了马,各挥皮鞭,三匹马就得得地往北驰去。
这时朝阳巳经升起,在田禾穗上、树稍上,涂了一层橙色。晓风吹得柳丝轻轻摇曳,田禾的叶子也沙沙地响。
村前溪水满铺著浮萍莲叶,在那碧绿的莲叶上沾著珠子般的露水,风吹叶动,珠子也在叶上乱滚。在那群绿的中间,偶尔有一两朵微绽的莲花,真像就晨妆才罢的美人那么娇丽。
阵阵的荷香被微风挟来,送在马上。那一只只的燕子也贴著地飞到马前,似是对马上这三位侠士显露身手。
村里的几条狗也被马蹄声骛起,由人家的篱笆里跑出来,追著马汪汪乱咬。但是三匹马跑得极快,过了板桥出了村子,顺著曲折的路径往北驰去,把地下的泥土全都踢起来很高。
谭二员外的黑马在前,李慕白的白马在中间,谭起的黄马殿后,三匹马往东走了二里多地,便到了大道上,遂一齐挥鞭又往东南驰去,这时路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往来,但是一看见谭二员外的马匹来了,全部往旁躲避。
李慕白因恐怕自己坐下的马又把路旁的人给撞倒,所以他不敢快跑,反叫谭起的马赶过去了。
又走了不远,忽然李慕白见东边有一股小路,那边林木阴郁,似乎比谭家村的风景还要优美。
于是他就将马勒住,叫住谭家父子,指著那东边问说:“那边是甚么地方?”
谭起答道:“那边是柳家庄。”
李慕白不晓得柳家庄是甚么地方,便笑著说:“我看那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往那里去走一走好不好?”
谭二员外和他的长子谭起,在马上彼此相望,似乎面有难色,谭二员外刚说:“那边没有甚么好玩之处。”
可是李慕白已然拨马走进了小路,谭家父子也只好拨过马来,进小路追上李慕白的马匹。
这股小路两旁都是庄稼,中间只可容纳两匹马并行,地下的泥土很是松润,前面印著许多蹄迹,对面也看不见行人,是十分的幽静。只有田禾间的许多小鸟,被马骛得乱飞,像抛起了无数的碎石。
李慕白的马在前,谭氏父子的马在后,走了不到一里多地就走出了这条小路,看见一片优秀美丽的风景,这里是很空阔的,远处可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著桥梁,水里也没种著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
水田的尽头就是一片柳林,如同浮著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浮著薄薄白云的天空,是更显得色调悦目。
李慕白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一高兴便催马涉水过溪,回首向谭家父子点首笑道:“你们爷儿俩也遇来,咱们到那边看看去好不好?”
谭二员外似乎有甚么畏惧,不敢越过这溪水似的,谭起倒是催马涉水过去。
这里的谭二员外像很著急生气地叫道:“你回来!”
谭起就收住马,回首对他父亲说:“不要紧,我不叫李叔父往他们庄子里去就是了。”说毕,也不等他父亲首肯,就催马跟上了李慕白二。
这里谭二员外脸上的神色极为不好,他却不过溪去,就下了马,在溪边柳树下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这时李慕白和谭起的两匹马又往东走了有一里多地,眼看已然近前面的柳林,谭起就在后面叫:“李叔父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慕白这才勒住马,回过头来向谭起问道:“为甚么?我想到前面那柳树林边看看去。这里的风景是太好了!”
谭起说:“前面那就是柳家庄,那里的人与我们不睦。李叔父你若骑著马过去,他们一定要向你吵闹,我们何苦惹那些个气呢?”
李慕白见了谭起的神色和言语,他就很觉得诧异,遂问道:“怎么?对面那柳家村里的人都是很不讲理吗?”
谭起说:“也不是都不讲理,只是有一个柳大庄主,……咳!一时也说不尽,等过两日我再详细对李叔父说,我还有事要求李叔父呢!”
李慕白一听,就更觉得纳闷,遂就拨过马来,要向谭起详细询问那边柳家庄的柳大庄主是否本地一个恶霸。
正在这时,忽见谭起的神色一变,他说:“快走吧!他们的人来了!”
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就见那边的柳林中驰来两骑黑马,马上两个强壮的汉子连连挥鞭向这边跑来。
谭起的神色越发紧张,他就急急地说:“这就是柳家的护院把式,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他们都是土痞无赖,咱们走吧!不必惹他们!”
李慕白却面现怒色,摇头说:“不要怕,我看他们来对咱们说甚么?”
这时那饶成、金二的马已来到临近,那前面马上的黑脸汉子就是饶成,他瞪眼向谭起说:“谭大少爷,你又到我们这儿干甚么来了?难道那件事情你还不服气吗?娘儿们还能算是你的吗?你要是真不服气那你就下马来,我们哥儿俩先把你收拾一顿,然后再见柳大庄主去!”
谭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的脸就煞煞的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那个铁腿金二又催马靠近了李慕白,他就很蛮横的问说:“喂!你是干甚么的?难道你这穷小子还要帮助谭起要娘儿们吗?”
说时就要用手推李慕白,却被李慕白一掌打去。
只听“吧”的一声,那金二立刻摔下马去,鼻子流出血来。
金二气怒极了,立刻爬起来,由鞍下抽出一口单刀,向马上的李慕白就砍。
李慕白催马躲开,金二挺刀追上去,李慕白却飞身跳下马来,近上两步,一脚飞起正踢中那金二的右腕。
只听“当”一声,金二手中的单刀便落在地下。
李慕白顺势一拳将金二打倒在地,旁边那饶成又下马抡刀向李慕白狠狠地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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