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过去,穴道解开,唐从容慢慢睁开眼。
初春的阳光映入室内,桌椅棋盘上笼罩着柔和的光。
没有他。
不会有他。
听水榭不会有他,拂晓轩也不会有他。
整个唐门,都不会再有他。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个人?会把那些话说出口,就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唐从容低低笑了,慢慢下床。
昨夜是和衣躺在床上,衣服上已经有皱痕,他伸手去抚衣摆,忽然一个蹶咧,向前栽倒,身子竟无法控制,重重地跌在地上。
是迷药的后劲吗?
他撑着床边站起来,婆子送来洗脸水,他去拧布巾,拧了几次总没能拧干,婆子忧心忡忡地唤:“家主?”
他望向她,“什么事?”
婆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他仍去拧布巾,总是湿淋淋,想让它更干一些,手不停地拧,婆子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手从铜盆里拉出来。
他一直将布巾放在水中拧。
唐从容微微一笑,“我一时出神了。”洗了脸,早饭端到面前,是一碗白粥,配几碟小菜。
白粥入口软烂,可惜不如那个人熬出来的香。
一念及此,胸中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一种钝钝的痛楚,瞬间从心脏传到指尖,筷子落在地上。
他慢慢俯下身,拾起筷子,额头迸出冷汗,胃部痉挛般地疼痛起来,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身子蜷曲起来。
侍候的婆子吓了一跳,忙来扶他。
“不要……不要管我……”他轻声道,“都出去……”
“可是家主——”
“都出去。”
婆子们退出去。她们是关心他的,他是她们一手带大。
他的面颊贴着地面,初春时候的蜀中,真冷。
身体渐渐适应这样的冷和痛。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不愿起身。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桃花开很晚,谢得很早。多雨,打在荷叶上,淅淅沙沙到天明。
夏天很快就来了,荷花如期地开了,白荷绿裳,非常美。
很久之前,湖面拓宽的时候,唐从容问:“你说种白荷还是粉荷,还是红荷?”
“若是我住,就种红荷。”唐且芳打着扇子笑,“你么,种白荷吧。”
那时他嘴里还含着酸梅汤,含含糊糊,唐从容并没有听太清。
奇怪,隔了这些年,回想起来,反而这样清晰。
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神情,清晰地记得那时的阳光,窗外荷花扶摇,清香扑鼻。
这样想下去,有时会微笑起来,而不自知。自回忆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忽然又感伤。然而无论如何,现在他已经可以回忆。
唐且芳刚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听到别人听起这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一锤一锤,砸在胸膛上,眼前冒出金星。
他起身去找唐玉常,督促十三骑的进度。
月深红的进步胜过其他弟子许多,唐玉常道:“操练结束之后,她一个人常常练到深夜,第二天又第一个来。”
言下颇有唏嘘之意,当初他最反对女子进十三骑,而今才知,原来有些女子更胜男子。
唐从容微微点头。
他亲眼看到过,月深红在无人的练功场上练功,练到累极的时候,伏在地上痛哭。
他知道她为什么哭,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刻苦。
那一夜的月色真凄凉。
那时的月深红蓦然看到人影,哭声顿时收住,待看见那个人影是唐从容,她站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轻且淡,似有莲香。
这声音月深红多熟悉,唐且芳时常模仿给她听,终于她也会模仿,于是,她用同样的声音,道:“家主深夜到此,有事吗?”
唐从容身子轻轻一颤,常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别人耳中是什么样子,他却是再熟悉不过。在学易容术的时候,两人互换容貌与声音,唐且芳就是唐从容,唐从容就是唐且芳。这时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样钝钝的痛楚又来了,他微微吸了口气,“你怎么……”
“是他教我的。”月深红脸上还有泪痕,凄然一笑,“你忘了他曾教过我易容吗?”
夜风这样冷,唐从容的指尖轻颤,“是这样吗?……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家主不休息吗——”
一句话没有说完,一道寒芒擦着她的发梢飞过,碰掉了发簪,头发散落下来。
“不要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唐从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淡淡的却不容人抗拒。
月深红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大声极了,“那么,用这种声音吗——”
花漫雨针抵在了她的眉心,唐从容的眸子剧烈动荡,月色倒映在里面,那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平日里,这个世界风淡云轻,而今她终于看到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她笑得更加欢快,“这是他的声音,我也学会了。你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吗?你逼走了他,不,你逼死了他,唐从容,我恨你!”
她的声音尖利,笑声疯狂,唐从容手中的针刺不下去了。
这个女人因唐且芳而生出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少。
他慢慢地收回手,看着她。
她的眼中有深深的恨意,还有一种无法抹去的妒意在里面,她笑得更加欢畅,“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在可怜我?我还没有可怜你呢,你每次来,都坐着他当初坐的位置,这样晚了,还来这里,怎么?你到这里来思念他吗?”
“如果你再说下去,我不会手下留情。”唐从容淡淡道,“想想你的身份,据我所知,月通只有一子一女,月深蓝已废,月通已没有第二个指望。”
月深红一僵。
他说中了她的死穴。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能走遍江湖去找那个人,她才必须留在这里,必须留在这个地方面对所有回忆。
“你是未来的青城掌门,肩上压着重担,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唐从容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在里面,“月深红,这样的滋味,我比你多尝十九年。”
她眼中的狂执慢慢消失,只余悲伤。
唐从容在她面前站着,夜风拂动他的衣摆,他的脸色看不出悲喜,眉目温婉。
这样一张脸,她有多熟悉?她扮过无数次的唐从容,然而今日才知,唐从容就是唐从容,唯一能易容得像的,只有唐且芳。
“如果你现在有空,跟我来吧。”唐从容说着,缓缓转过身。
月深红跟上去。
夜凉如水,他们往拂晓轩去。
到院门口的时候,唐从容站住。
门关着,里面的下人们都睡了吧。就那么静静站着,心上凄凉如梦,这门一推开,就是那来过无数遍的庭院,就是那见过无数遍的下人。拂晓轩的房屋布置,闭上眼睛都看得见。
他轻轻伸出手,叩门。
守夜的下人听了,连忙打开,嘴里还道:“领主回来——”说到这里怔住,“家主好。”
“他在闭关炼药,尚未出关。”唐从容淡淡道,“你下去吧,不用伺候。”
下人依言退下,他踏进院门。
月色在树下投出阴影,屋子的轮廓安静又熟悉。
唐从容轻轻地微笑。
啊,一切都同从前一样。走进院门,往右转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大巨大的镜子。
屋子静静地等他走进来。空气里有无数的浮影,那是儿时的唐从容和唐且芳,往彼此脸上抹易容药物。忽然一时兴趣,给他加两撇胡子,他也毫不示弱,拿出一顶雪白的假发套在他头上。
原来一切都还在,从来不曾消散。他们的影子全留在了这里,在这个夜晚,一寸一寸地苏醒。
唐从容痴痴地看着。
许久许久,才想起月深红,微微一顿,点上灯,“进来吧。”
月深红忽然拿出手帕递给他。
他愕然。
手帕轻轻抚上他的脸,月深红的声音低哑:“你哭了,自己不知道吗?”
唐从容才这瞧见自己在镜中的脸,已满是泪痕。
他静静地擦了泪,声音仍然是淡淡的,只是喉头微有哽涩,“你试着改变自己的面貌,让我看看你已学到了哪里。”
月深红便对着镜子易容,手势十分熟练,不到半刻,镜子里便显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唐从容的眸子有些凄伤,“这是他教你的吗?”
“是,他只教我化这一张脸。每一天,我扮成你,陪他说话,吃饭,他会像孩子似的依恋我,即使我练功他也在一旁看着。”月深红看着他,“后来,他不教我了,我还时常会易容成你的样子,你看,像吗?”
“像。”唐从容说着,眼中泪水竟似又要流下来,自己吸了一口气,将这酸楚的情绪倒回去,“但是模仿一个人,容貌反在其次,举止神情才是最难的。”
月深红怔怔道:“你要教我易容吗?”
“你不想学吗?”
月深红苍茫地一笑,“想,自然想。”
于是月深红重新开始每天练完功便到拂晓轩的日子,起初在传功房到拂晓轩的路上会有种错觉,仿佛在那个房子见到的人会是唐且芳。
唐从容和唐且芳的教法,如出一辙。完全一样的易容手法,完全一样教导,月深红恍惚觉得,教她的人是唐且芳。
有一次,传功房的操练结束得比较早,她也比往常更早一点到拂轩晓,已经有人在屋子里,听到推门声,回过头来。
月深红脑门“轰”地一响。
那人微微一笑,笑意先是嘴角,再是眉梢,次后整张脸都焕出一层珠光。
“唐大哥……”月深红腿脚有些发软,往上一步,忽然看到他的手。
他的手冰晶一般美丽,左手手腕到虎口,一枝娇艳欲滴的荷花。
这是唐从容。
月深红全身的力气都失去,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唐从容有些诧异,扶起她。她心头跳得厉害,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跟唐从容在一起时,总有一种跟唐且芳在一起时的感觉。因为在她的面前,他们不是唐且芳或者唐从容,他们是同一个世界,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感觉,以前就有过,然而再也没有哪一次,会有这样清晰。因为唐从容,在做唐且芳。他好像已经融入了唐且芳体内,或者,把唐且芳藏进了他的身体里。月深红分不清楚,面前的到底是唐且芳还是唐从容。
又或者,她对唐且芳和唐从容来说,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个,让他们想起对方的人。
月深红浑身发冷,冷过之后,出了一身汗。
她清醒过来了。
从遇见唐且芳起,她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梦境。他的神采,他的声音,他的笑,他的举止,从栈道下救她下来的感觉,珠冠流苏触到脸上的冰凉圆润……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幻梦,他的一切,从来不是为她而发,他是为了唐从容。
他快乐,是为唐从容。他悲伤,是为唐从容。
唐从容也一样,去传功房,是为唐且芳。教她易容,也是为唐且芳。
这两个人之间,从来,一直,永远,都不会有别人的位置。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秋天,唐从容得到绿离披的消息,要出趟远门。
唐从容带上云罗障,撑开来,任谁绝对想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云罗障。
修真的宝物,凡人不能启用,只能用来当盾牌,或者当伞。
出发的那天,秋雨绵绵。
宽大的八人轿去向药王谷。
唐从容花了许多工夫才打听到,绿离披生长在苗疆的鱼蓝山上,每隔十二年的八月十五就是摘采之时。这样的至宝觑觎的人一定不少,他早命弟子在山下察看,等到八月便亲自动身。哪知在七月十五便被人捷足先登。那人名叫莫行南,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号称少年第一高手。
绿离披即已有主,也只得罢手。谁知此刻又传来消息,莫行南与新婚夫人一起将绿离披送给央落雪。
到达药王谷已是半个月后,唐从容先在谷外小镇落脚,抬轿弟子另在一桌吃饭,他只要了粥和小菜。
客栈人杂,坐在他旁边一桌的是几个肤色黧黑的男女,着蓝衣,女子手上戴了一连串的银镯。那几人不时望向唐从容,眼中有惊异之色。
这里靠近药王谷,出入见到武林中人也不是什么罕事。唐从容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便没有再看。
那桌人的骚动却越来越大,一名女子低喝:“别动!别动!干什么!”
一名男子小声道:“那是血蛇的母血,难怪银练惊动。”
一人道:“看他这种天气便穿狐裘,一定是个病弱公子,不如我们趁此把血蛇母血拿到手,再加上绿离披——”
“住口。”原先男子道,“那人能将蛇血化入肌肤,绝非等闲之辈。此行只须拿回绿离披,不许另生他事。”
他们说的是苗疆话,声音虽低却还是落到了唐从容耳朵里。当年唐且芳好奇苗疆毒物,曾经请过一名苗疆蛊师到唐门做客,苗疆话两人都懂一些。此刻听到这些话,唐从容眉头微皱,立刻吩咐起程。
药王谷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的山谷,隐约看得见几角飞檐,然而到了这个时节,谷中仍然奇花烂漫,香气扑鼻,一路走进去,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清苦的药香,混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尘脱俗。
一见到央落雪,唐从容吃了一惊,“你怎么回事?”
一年不见,央落雪的头发竟已全白。
“生病了。”央落雪轻描淡写地带过,“禁苑有事,我不能多聊,有事快说。”
唐从容便把苗疆一行人的事说了,央落雪听完,道:“药王谷内根本没有绿离披。”
唐从容怔住。
“莫行南夫妇双双中了奇毒,绿离披,我已经用在他们身上了。”央落雪说得很简单,“绿离披是光阴教的圣物,看来,来的是光阴教的人。”
光阴教是化外之教,不受阅微阁管束,相来与中原武林秋毫无犯。
但是圣物被夺,显然不是一句“绿离披已经被用了”就可以打发的。
而药王谷里大部分都是医者,极少人会武功,就算会,也只和央落雪差不多。
两下里还没有商量一名弟子急急走来,“大师兄,禁苑又震动起来!”
央落雪眉间掠过一丝急迫之色,“从容,我很抱歉没能将绿离披留给你。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唐门。”说罢,急急地去了。
唐从容望着他匆匆进入雨幕的背影,忽然低低一叹。
撑起云罗障,走向谷口。
他不知道,在云罗障撑开的一刹那,药王谷的禁苑之中,又一次传来震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剧烈。
秋风秋雨正凄迷。
八名弟子跟随在他身后。
唐从容道:“你们进谷去,让大夫和病人撤离。”
弟子领命,却有一人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去?”
“我在这里陪家主。”
唐从容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昆沙。”
唐从容没有再说话,握紧了云罗障的伞柄。
能不能拦住光阴教的人,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他有母蛇血,等闲毒物不能近身,又有云罗障,刀枪不入,幸许会有几分胜算。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药囊,倒出几颗药丸。
唐昆沙大吃一惊,“从——”蓦然又止住,但那又惊又恐的眼神已经落在唐从容眼里。唐从容服了几颗回春丸,腹内有热气轻轻涌动,闭了闭眼,忽地睁开眼,盯在唐昆沙身上,那眼神,那声音,竟令他不能开口,“你——”
然而没有时间多问,光阴教的人,幽然而至,没有一丝声响,仿若鬼魅。
“阁下是药王谷的人吗?”为首的男子道,“我是光阴教左护法阿若树,要找央落雪。”
“你们要找绿离披是吗?”唐从容淡淡道,“绿离披已经用在了莫行南身上,这里没有。”
光阴教众人交换一个眼色,俱知在客栈说的话被眼前这个穿狐裘的温婉男子听了去,阿若树冷冷一笑,“我们教主每十二年须服绿离披,无论如何,你都得把绿离披交出来,不然——”
他话未说完,身边女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她腰间的竹筒竟然破裂,一道银光飞似的袭来,唐从容翩然掠开。忽听唐昆沙大声道:“小心!那是银练!”
那抹银光忽然在半空拐了个弯,如附骨之蛆,向唐从容飞来。
唐从容吃了一惊,他轻功高妙,堪称一流,连换了几次身法,居然甩不脱它。而也看清了,这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条蛇。
一条长了翅膀的小银蛇,它浮在空中,一直盯着他的左手。那模样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食物。
唐从容脑子里轰然一响,他想起来了,这东西,曾经古毒物记载上看到过,飞蛇银练,嗜吸毒血。
母蛇血在它眼中正是鲜美到极点的食物。
唐从容被它追得无法转身,忽然将伞面一张,银练撞在云罗障上,趁这一线之机,一枚花漫雨针射了出去。
针身冰冷,擦着银练翅膀掠过,银练竟通人性,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简简单单的食物,蓦然止住追击,静静地悬在半空,似是在寻找可趁之机。
光阴教一行八人,左护法那养银练的女子留下来对付唐从容,另外六人径直向药王谷掠去,唐昆沙双袖如蝶一般轻扬,在谷口留下一层淡红药粉,低低一笑,“你们难道看不见,还有我吗?”
六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一见这药粉,大吃一惊,纷纷后退,才知这轿夫不是一般人物。
阿若树低声向银练女道:“你看那把伞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银练女极惊异,“除了朱心竹,竟然还有东西能挡住银练。”
银练以毒血为生,从里到外都是剧毒,无论是人是物,只消碰到一下便要被腐蚀灼伤。
她用来装银练的竹筒是苗疆独有的朱心竹,却仍然困不住受到毒血诱惑的银练,银练破筒而出,全身血液都兴奋爆胀,正是毒力最强的时候,那把看似轻柔的伞被它一撞,居然丝毫无损。
而那边,区区一个轿夫,竟阻得了光阴教的六阴使。
据说药王谷只以医术闻名,没想名竟有这样厉害的人物。
中原武林,果然藏龙卧虎。
她掏出一支竹哨,放在嘴边一吹。
银练听到哨声,猛地俯冲下来,速度快极了,只余一道银光。云罗障一动,正好挡着它的去路,它竟像是早料到一样,倏忽之间从伞下钻了进去!
“从容——”唐昆沙发出一声惊呼,飞身掠过来,六阴使哪里肯放,蛊毒与药毒齐出,唐昆沙双眉一振,浑身上下,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烟雾,一应毒物,触之即死,烟雾沾上了其中一人的手,那人惨叫连连,一只手竟像会隐形一般,从手指到手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阿若树大惊之下冲上去,一刀从肩头砍断那人臂膀,失声道:“天香!”
这一声让唐从容心头一震,手一偏,只听“吱”的一声,银练从伞上窜出,在空中翻滚不定,求救似的飞到女子身边。
它顶心中了一枚针,冰寒彻骨,针头一枚小小花骨头,精制非常。
“花漫雨针!”
银练女与阿若树震惊地对望一眼,他们竟遇上了中原绝顶的暗器与毒药。
“原来是唐门的高手。”阿若树道,“真是失敬了!”他右手一挥,六阴使齐集在他身边,隐隐呈花瓣形状,“火朔光阴!”
这四字一出口,七人脸上,同是罩上了一层惨红色。
唐从容看着“唐昆沙”,一字字叫出他的名字:“唐、且、芳!”
“有话待会再说。”唐且芳道,“花漫雨针有一招和天香合有的招术,你可知道?”
唐从容也知敌手厉害,不可分心,但是心中激荡,似悲似喜似恼似恨竟分不清,稳了稳心神,“可以试试。”
两人背心一靠。
唐从容指尖扣了二十支花漫雨针。
唐且芳的指尖有团红芒。
他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唐从容的左手,红芒在针尖上隐隐流转。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来,对准了那七人的“火朔光阴”阵。
雨仍在下,却没有一丝雨能落到他们身上。
两边的杀气都似绷紧了的弦,只等轻轻一碰,就要被触发。
大地仿佛在震动。
唐且芳闭上眼睛。
唐从容也闭上眼睛。
两人竟不再看对方。
脉息在彼此体内流动,花漫雨针的无形劲气与天香的毒力水乳交融。
没有人可以抵挡这一招。
必杀的一招,必胜的一招。
“火朔光阴”阵杀气蓄积到顶点,七人脸上惨红如血,蓦地大喝一声,吐开劲气,霎时雨丝如针一般倒飞出去。
两人的嘴角同时露出一丝微笑。
互扣的手指松开,二十支裹着一团淡红烟雾的冰针出手。
花——漫——天——香——
就算七人躲得过这二十支毒针,也躲不过那八支染了天香毒的无形劲气。
八个人,八支无形劲气,刚刚好。
惨叫声响起,尖利而短促,天香毒气绝不是人力可以抵挡,他们会在这场秋雨里化成虚无。但是——唐且芳蓦然睁开眼——只有七声!
还有一个人!
这一惊魂魄都颤抖,一推唐从容,“快退——”
花漫天香的威力无可匹敌,却也有人无法避免的缺憾——互相交换的劲气与内息无法立刻恢复,因此在施招之后的一个瞬间,便是花漫天香的致命伤。
阿若树在最后一刻将银练女挡在了身后,她的眼中迸出一线寒芒,腰间一柄弯刀,迎面向唐且芳斩下!
那一瞬被无限地拉长,一年,一百年,一千年,那柄弯刀向唐且芳砍去——
他没有任何的力量,那一个瞬间,两人的身体里都是空白,唐且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唐从容仿佛在半空跌落了一千年。
可以看得到弯刀锋利的光芒,可以看得到唐且芳无奈地偏过头,看他最后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悲喜,知道瞬间之后他的力量便会恢复,知道这柄刀杀了自己以后就杀不了他……唐且芳抬起头来,向那柄刀迎上去。
刀锋陷入血肉深一些,拨刀的时间长一些,他活命的机会,便大一些吧?
这样想,忽然微笑起来。
他闭上眼睛。
“不——”唐从容尖声叫出来,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尖利的声音,像要刺破耳膜,浑身骨骼像要在那一刻爆开来,那柄弯刀杀的不是唐且芳,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
不要死——不要死——救他——救他——救他——不要让他死——
脑浆在头骨里沸腾,血液在筋脉里沸腾,一颗心受不住,已经在体内炸裂成一片片。
不要——
一直被握在手里的云罗障,忽然起了一层淡淡光芒。
这光芒如雾,云罗障飞离了唐从容的手,带起一道异常淡青色的光芒,瞬息之间,飞向唐且芳。
伞下淡淡光芒,笼罩着唐且芳。
就在这时,药王谷中轰隆声大作,地面仿佛也跟着震动起来。
云罗障的光芒仿佛因这光芒而益发剧烈。
银练女一声尖叫,刀尖被那片光芒震开,余劲不减,刺入自己的喉咙。
震动声越来越剧烈,终于发出一道轰然巨响,一道白影似光如雾,转眼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白衣人。极白的衣,极白的肤,极白的发,整个人似冰雪雕成。他不像是真人,白得不像真人,美得不像真人。那五官的美丽竟有种叫人窒息的力量,看不出性别,看不出年纪。这样的人,根本不是尘世应有。
他痴痴地望着云罗障,痴痴地问:“是你吗?”
云罗障似有性灵,轻轻点了两点。
他痴痴地伸出手。
云罗障自动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里。
“我有多久没见你?”他痴痴地抱着云罗障,好像抱着他的情人,“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那淡淡光芒一从身上离开,唐且芳恍如大梦初醒,激灵一下,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刀没有砍下来?从容,从容?
唐从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一眼,唐且芳魂飞魄散,呆呆地看着唐从容的手。
那只银练,一口咬在唐从容的手背上。
银练,苗疆十大毒虫之首。
什么也顾不得,唐且芳伸手要去捏死它掐死它毒死它,把它化成灰,忽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它虽然已死,身子还是剧毒,别碰。”
央落雪。
唐且芳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一时不能明白,“它死了?”
“银练是热毒,受不了从容手上的寒气,但它又不愿放弃灼热的母蛇血,最后冻死了。”央落雪戴起一只银色手套,将银练拣起来,扔进一只匣子里。
唐且芳怔怔地看着他,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却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脑子像是僵住,努力思索,寒气,冻死,母蛇血……
央落雪见他眼眸呆滞,眼眶却隐隐发红,似要迸出血来,知道他再想下去,便要疯狂,立时一枚银针刺在他的穴道,他却没有倒下,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落在身边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躺着,脸靠在地上,雨地里多泥泞,脸弄脏了。雨还在下,淋在脸上,很冷吧?唐且芳下意识地抱起他,用衣袖去拭他脸上的水珠和污泥,一张脸慢慢变得洁净起来,低垂的睫毛像蝴蝶的翅。
那一刹,整个人像是被千刀万剐,一刀一刀割上来,血肉支离,他大叫一声:“从容!是你!从容!是你!”
这声音是野兽嘶嚎,央落雪浑身一震,终于认出这张平凡面孔的真正主人,“唐且芳?”
唐且芳蓦然抬起头,眼眶已经充血,央落雪伸手去拔那根刺入他昏睡穴的银针,唐且芳立刻握住他的手臂,“央落雪!救救他,救救他!他被银练咬了!被银练咬了!”
央落雪正要拔那根针,手被他的手握得乱晃,针陷在穴道深处不停绞动。人的穴道是何等敏感脆弱,央落雪都觉得不忍,想要挣开他的手,
他的精神和身体似已分离,肉体上的痛苦,精神完全感觉不到,反而握得更紧,“央落雪,你救他!我求你救他——”
这是唐且芳吗?这是那个嚣张懒散任性傲气的唐且芳吗?
当年那个玉带珠冠的少年,一言不合就将他的药草化为粉末,挑着眉,斜着眼,嘴里没有松一口气。他本不是爱争执的人,却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自那之后,翻脸成仇。
央落雪喉头忽然有丝哽咽,蹲下来,道:“我救,我会救。”
得到这一句,唐且芳的手松开。
眼睛闭上。
刺向穴道那一针,此时才起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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